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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杜大人与杜夫人 ...

  •   几日的筹备之后,挑了个春和景明的日子,杜誉拉着花朝,高高兴兴出了门。

      马车出城之后径往西行,行出片刻,便到了人烟渐少的山阳道上。花朝望着道旁的碧绿山野,一时想起旧事,不觉有些惘然。

      昔日她便是在这里遇见了逃奔的韩氏二人。而她那日大晚上打这里经过,其实并非像她和杜誉所说的那般,是要往乐顺去寻仕子……

      思绪飘飞间,忽觉杜誉的大手轻轻握了握她。他掌心温暖粗糙,令她心里一点说不出的怅怅之感很快消散。

      马车再行了一会,忽然一折,往山上转去。花朝对这路再熟悉不过,心中很快冒出一个念头,侧头看了杜誉一眼。

      杜誉容色淡静,与往昔无异。一手握着她手,另一只翻着身前案上的卷宗。她方才掀开一点车帘,日光透过窗子洒在他身上,碎金子一般,有一种清透之感,仿佛笼了一层冰种的玉。

      “我们这是去哪?”花朝一只手按在卷宗上,迫他转向自己。

      杜誉伸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淡淡一笑:“回门。”

      回门?回哪门子门?她可是在自己家旧宅中成的亲。

      马车停在了山腰的一间寺庙前,庙门上大书三个楷字,“慈济寺”,是当年文帝亲题的,已有百来年的历史。

      庙中香烟缭绕,人却不多。杜誉扶着花朝下车,已有知客僧过来。杜誉道:“我们是来祭拜了悟师傅的。”

      那僧人微微一愣,打量二人一眼,道:“两位施主随我来。”

      慈济寺是一座古刹,在此处落发的大多是王公贵族。对于权利争逐中落败的人而言,此地算是最好的归宿。

      老高平王却并非如此。

      老高平王是为了个女人。

      当年京中出了名的纨绔,谁也没料到,会在一个侧妃去世后,竟忽然落了发。

      从此再无香车宝马,再无莺歌燕舞,只有这寂寂深山之中的寥寥钟磬,和古佛青灯。

      就为这,当年京城还开了盘口,赌那冯桐究竟能熬得了几时。几个出了名的公子哥,押了堪堪千两白银,皆赌他不过摆一摆深情的样子自我感动一番,不出两年,便会忍不了那嘴巴淡的出鸟的日子,下山还俗。

      两年之期将满时,见他并无动静,还从红袖招花重金请了位姑娘,扮成小沙弥去引诱他。

      没成想冯桐毅然将那女子拎到方丈跟前,让方丈赶下山去。并自愿在佛堂静思数日,以赎己过。

      千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肥了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赌坊,且壮了它的名声,才有了今日“鸿雁南翔”中的祥云赌坊。

      这位令花丛流连、片叶不沾身的老高平王皈依佛门的女子,便是花朝的母亲。

      而眼前这苍松掩映间不起眼的土包,便是那位老高平王冯桐的墓。

      花朝站在墓前,一时有些怔怔。松涛阵阵掠过耳际,仿佛从远古刮来,令她觉得岁月不可捉摸,虚虚渺渺。

      却又沉沉实实。

      杜誉揽住了她的肩膀。

      “你我成亲这么大的事,总该让你父亲知道。”杜誉道:“正好三日回门,我们来看看他。”

      说着,拉过花朝,掀衣在那墓前跪下:“岳丈大人在上,请受小婿一拜。”接着又说了一堆文绉绉的话。

      花朝本有些出神,听着听着,竟忍不住一笑:“我爹从来不学无术,你说这么文绉绉的话为难他,他要不同意你我的亲事了!”

      杜誉一愣,忙改了口:“前面的话岳丈只当鸟兽乱吠,不、不必放在心上……岳丈放心,我会照顾好花朝,一生好好待她。如违此誓……”

      花朝见他似要发毒誓,连忙止住他,道:“我爹说好了好了知道了,不要废话啦,你们这俩猢狲,小小年纪恁般啰嗦,都吵着我睡大觉了!”

      杜誉明知花朝玩笑,却仍顺着她,轻轻一笑:“是,小婿知错了。”郑重磕了三个响头,未再多话。

      花朝侧目看着他的样子,忽然想起很多幼时的事。幼年的记忆而今已是模模糊糊,却仍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父王对母妃出奇的好。

      母妃性子冷冷的,不怎么说话;可父王似从不会倦怠一般,总是兴冲冲绕着她说东说西,得一点好东西都要捧给她看,还格外注意面容打扮,有一回和人斗鸡,被那鸡啄了一下脸,隔了十多天才敢去见母妃。

      得瑟起来的模样,活像一只绕着人开屏的孔雀。

      她稍懂事一些的时候就想,她将来也要嫁个像父王一般的男人。

      现在想想,若真像她父王一般,她大概得嫁给……

      秦衙内吧。

      念及此,她看看杜誉,得亏老天没听见她的话。

      当然父王,我不是说你不好。

      花朝向着那墓,心虚地磕了几个头。

      父王一向宠她,定不会计较的。

      心中这般盘桓着,她莫名心头一酸,立刻低头又是一叩首,欲藏住自己的情绪。

      爹爹,囡囡都嫁人了,你怎么不等几日,看看囡囡出嫁的样子。

      她那时回京城,是听闻父亲病重,来见他最后一面的。

      当时至晚经山阳道过,便是从慈济寺回来。那天晚上,她送走了父亲最后一程。

      心神恍惚间,在荒野客栈,遇到了逃奔的韩氏二人。

      所以说,她当日撒的那些谎,杜誉应该都知道,他只是不说破而已。

      这书呆子,心深似海,却又难得的,澄澈如镜。

      山风拂过树梢,带下几片冷杉,粘在杜誉衣袖上。花朝伸手摘掉它们,却被他反手搂进怀中,在她背上轻拍了两下。

      须臾,又自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她:“看看这个。”

      花朝狐疑接过,一见那信封上字迹,整个人一怔,连忙拆开。

      急急阅完,那一点空落落的惘然被填的满满当当的。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那信封完全未拆过,信封外头亦未写何人收的字样,杜誉怎会知道应当将这封信转交于她?

      于是问:“你怎知这信是谁写的?”

      杜誉笑道:“这信原是嵌套在另一封信中。那封信被送到了我衙门里。”

      花朝颇有些不解,下意识问:“哥哥为何将信寄到你衙门中,而不是寄给我?”

      杜誉轻抚她发,道:“你而今身份特殊,写信给你,难免会落入旁人手中。”

      花朝又看了一遍信。信中提及她成婚之事,还说为她预备了嫁妆,在府中湖畔桥边左数第三棵芭蕉树下。

      花朝不由又问:“哥哥也来京城了?不对,信里说嫂嫂将临盆,他抽不开身过来……”

      杜誉道:“是我着人传信到江洲的。”

      花朝露出惊疑:“你怎知晓……”

      高平王冯霖在世人眼中已战死在西南那场大战之中。

      杜誉道:“高平王案疑点丛丛,从卷宗中不难看出他不过是金蝉脱壳。重逢之后,我一直在想,你这些年……想必吃了不少苦,因这一向筹办婚事,我抽不开身亲去江洲一趟。便去户部调了你那书肆这些年的经营账册来,从中…不难看出有人大手笔襄助,而能这般大手笔助你之人,我猜,便是兄长。”

      他左一个不难,又一个不难。但其实上交户部的卷册,哥哥冯霖已在其中做过不小的文章。冯霖昔日亦是才官京华的麒麟子,能从他笔下看出门道来,怎会是“不难”二字。

      花朝凝望他一眼,点点头,垂下眼睑:“最初两年我……确实过得格外艰难,后来哥哥找到我,才容易了一些……”

      杜誉眸光微动,又一次将她揽入怀中,轻轻摩挲她的肩膀。

      “好了,往后有我在,再不会让你这般了……”

      风声泠泠,香烟杳杳。在这一派安详的寂静之中,花朝觉得自己的心完全沉定下来。

      忽然又想到什么,问:“今儿一早我们就出门了,你根本没时间去衙门,这信是何时到的?”

      杜誉没料到她会突然注意此节,露出一个讪笑:“昨、昨日……”

      花朝仰目望他,直直逼问:“那你昨日怎不给我?”

      “我……”杜誉微微别开眼。

      花朝却不依不饶,不容他躲避,佯怒笑道:“我爹爹墓前,你若胡说,小心他晚上找你算账!”

      杜誉轻叹口气,只好道:“正为着今日来看岳丈,我才将信留到这时。我怕你……”

      “怕我什么?”

      “……怕你一时伤怀。留着这封信,或能让你高兴些。”

      花朝整个人怔住。

      她鲜少落泪,亦不怎么在人前露出戚然。可他都感知得到。

      两人又回到庙中,礼了佛,用了斋饭。寺中素斋做的甚好,花朝胃口大开,将那一碗素豆腐吃了个干净,还惦着杜誉碗里的那几根青菜。

      杜誉见她直勾勾盯着自己盘子的眼神,无奈将自己碗中仅剩的几棵菜拨给了她,自己倒了点汤汁,泡着那寡淡的白饭吃。

      做到了大官,仍只能这般粗茶淡饭,实在与世人眼中的锦衣玉食相去甚远。杜誉捧着那饭碗,忍不住低低一笑。

      笑里无半分自哀。

      花朝却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夹了一小瓣菜叶子,不情不愿地放到他碗里:“给你!”显得格外大方。

      杜誉苦笑,她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夹给自己的是一颗人参果。

      然而仍甘之若饴的小心品味那瓣菜。

      因这毕竟,是他碗里唯一的一点菜了。

      用毕斋饭,杜誉与方丈参了一会禅,花朝听得无聊,一个人到山后闲逛。山中有个六七岁的小沙弥,正撅着屁股扒开一块岩石,不知在鼓捣什么。花朝玩心忽起,也凑过去看,那小沙弥却吓了一跳,本能将手中木棍一扔:“师、师父,我没杀生!”

      小沙弥长得甚是清秀,肤色白皙,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

      见了花朝,不觉一愣,目光直勾勾盯着她,晶莹透亮。眼底似有什么在闪动,须臾间,竟是红了脸:“夫人……”

      花朝仿佛看到了一个小版的杜誉,轻轻笑了笑。抬目觑望了一眼他身后,见那后头岩石下一列蚂蚁成群钻出,立刻了然。这种游戏她小时未少玩过。

      却故意板了脸,道:“你该叫我施主。”

      小沙弥愣了愣,乖乖巧巧地双手合了个十:“施、施主。”又装出小大人般的成熟模样:“小僧初到寺中,俗家习惯还未改过来,请施主勿要见怪……”顿了顿又悄悄觑她一眼,吞吞吐吐地补了句:“……也不要…告诉我师父……”

      倒是口齿清晰伶俐,谈吐大方。大概是哪个获罪人家的小公子。

      忍不住心生几分怜惜,伸手摸了摸他圆咕隆咚的小脑袋。小沙弥一怔,却未从她手下缩回来。

      “来,我陪你玩。”花朝笑道,蹲到那岩石边。那小沙弥僵了半晌,目光跃跃欲试地望了花朝一眼,分明很渴望,却始终未动。

      花朝看穿他心思,眨了眨眼:“我们不杀生……也不…告诉你师父。”

      杜誉来寻她,她才意犹未尽地从稚童的游戏中出来。因半蹲在地上,又要翻开泥土,脸上泥迹斑斑,像只野猴子。

      杜誉轻刮她鼻尖,见她因为兴奋两颊似桃瓣绯红,本要说什么,却未再说出口,只是宠溺地笑了笑。自袖中取出块手帕,细细替她擦拭脸上的泥迹。

      帕子仍是那块素帕。似杜誉的掌心一般,和丝绸比起来已算得上粗糙,却妥帖舒适,有种日常的温暖。

      花朝仰脸笑着,任由他一点一点、温温柔柔地擦掉自己脸上的泥。

      两人下山,方丈送到寺门口,似乎对方才的参禅仍有些意犹未尽,道:“杜施主颇有佛缘和慧根,日后有空,不妨常到山上来坐坐……”

      花朝一听“佛缘”和“慧根”,连忙拉起他袖子,道声“告辞”,飞一般拖着他上了车。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杜大人与杜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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