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逍遥》秋船江夜梦

2、帝子破一别自逍遥（二）

　　“姐姐，你为何一个人跪在这里？”那小肉丸半天开口。
　　我正要开口演一出戏，只见那边二人已经走了过来，那墨衣男子摸了摸小肉丸的头：“小贞，这位姑娘是个哑女，答不了你的话的。”我这才回神反应过来，好险方才没有露馅。
　　“老四还不识字吗？”白衫男子指了指地上的白帛，冲着小肉丸故意高声道。他的衣领已经系好，那节指骨也已看不见。
　　小肉丸不理，转身冲墨衣男子问道：“叔叔，这白帛上写的什么字？”
　　墨衣男子正欲回话，那白衫男子却抢先将白帛上的字一一念了起来：“哑女二十，孤母病逝，卖身葬母，以安亡魂．．．”
　　他说话时声音渐小，还未念完就已眉头紧锁，怒目瞪天，再不发语。我跪在地上连连点头，又做一番梨花落雨楚楚可怜之态。一旁小肉丸看起来听得似懂非懂，将手中剩下的几个包子朝我这边捧过来：“哑姐姐，林贞把包子给你吃。”
　　我立即止住那三分真七分假的泪，只眼中秋水来回波动，一把接过递过来的包子，已顾不得此时假扮的女儿家身份，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许是小爷我吃相太过难看，又勾起白衫男子难压的愤世之情，他一把握紧剑柄，怒骂：“万里萧萧天！万里萧萧天！江公子说得对，萧家手遮万里天，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江家覆灭只是开始，萧伯言一人只手遮天，吾等敢怒不敢言，何谈民安家齐！”
　　我嚼着肉包子，霎时恍然大悟，从前只以为江青川那句“萧萧”不过叹的只是舟车劳顿、长路奔波之苦，现下听罢那人的话，才懂得这“萧萧”暗讽的是帝子破萧家。怪我之前未曾想到三年前江青川来此，正是江家灭门之时，而这灭门令乃是萧家之主萧伯言传达下去的。
　　那江青川三年前那晚独倚高楼，望尽苍茫，心中离殇忧思定是满绪难断。这般再想，江青川已不像我之前以为的少年翩然风骨，沉重黯然无可奈何的木然之态反而更为贴切。只是，终究他是他，我是我，现下我再思虑再多，也不能感同身受。死的是他寻常朝暮相处的上百口人，是他的爹娘，那血流在他的眼前，终究与我无关。
　　这天下说是三分，三地三大家族却也有强权弱势之分，而帝子破萧家正是占了前者，所以那白衫男子说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并非完全错了。
　　“叔叔．．．”那小肉丸扯住另一人的衣衫，凄楚楚喊道，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一定是有求于那人。
　　“小贞，你还记得之前答应过叔叔的话吗？”那人问道。
　　“不哭、不提要求、不轻信人言。”小肉丸孩童声音竟有几分坚定。
　　墨衣男子点了点头，转而向我抱了抱拳道：“姑娘，我等一行此番山长水远，实在顾及不得姑娘。”他落拳，从衣襟中取出一方白帕子，翻开白帕子，里面包着一只银指环，朝我递过来：“这应当是够姑娘所用了。生死无常，还望姑娘节哀。”
　　“哥！这可是老三．．．”白衫男子突然惊道。
　　“二弟，这天下是萧家的天下，却也是天下人的天下。你我此行是为了天下人，既是为了天下人，三弟这物件也算赠的值当。”
　　“老三．．．”那白衫男子低声唤着，眼眶却分明红了，背过了身。
　　“二叔叔！我爹爹若还活着，心里定当是愿意的。”小肉丸凑过去，探手只够到他腿，抚了抚他的腿安慰道。
　　我接过那银指环，才看清那指环如一条首尾相接的松枝，从始而终自绕一圈半，两旁发散出的松针根根分明，十分精细。指环色泽泛暗，似久经风霜而致，使我觉得这银指环真有松之品节。银指环内侧有一排小字，我细看了许久才得以清楚，铸的是“盖霜雪交下，始见贞松之操；国家丧乱，方验忠臣之节”。
　　我向三人点头示谢，那墨衣男子见我收下，不再耽搁，一行作别离去。我将那银指环戴在右手无名指上，指环不大不小正正合适，于我倒有些缘分。
　　今日这档子生意便是成了，我挎上地上包袱，扶地起身，却眼前一黑，腿上无力直直倒下去。此次像是没有倒在地上，只觉得身后被人拦腰挽住，我缓了口气，双腿也站得住些。身后那手扶我站定，我眼前渐渐清明，这才朝那人看去。
　　那人头戴平斗笠，斗笠上环垂一圈如清水般的白纱遮面，白纱轻薄，随风飘然，随风而飘的还有这人一身天青色广袖长衫，长衫里是一件淡白深衣，腰间系着一条黑绳，绳末垂着流苏。他周身一股淡淡酒香，很是好闻。我在白纱之外看不清他形容，只见他耳后缕缕垂发竟是白雪之色，如梨花盛开，身上酒气仿佛也有了梨花之香。
　　为表感谢，我对着那遮在白纱后的脸淡笑一下点了点头。
　　“姑娘这白帛黑字可还作数？”那白纱后发出声音。
　　这声音清清朗朗，倒是悦耳，听得我心头舒畅。我忙弯腰拾起那地上白帛，给那人递过去，重重点了点头，差些喜不自禁。看来今日小爷我要走运了！
　　那人纤长细指如玉，白得出奇，他伸指将帛子接了过去，看了许久，我正疑心这公子是不是目不识丁，不知如何是好时，这公子便将我帛子上的后四句念出声来：“报君恩缘，此生为献，万里萧天，共风月闲。”
　　他遮着白纱，我并不知道他有没有连看我三眼，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我这姑娘家扮相，只一味朝他点头。
　　“姑娘可有心思问在下三个问题？”那公子仍旧拿着那块白帛，莫名其妙问了我这么一句。他一旁随行的小童拿着纸笔凑过来，反过身，弓下背，示意要我借他的后背下笔答话。
　　“我问你？”我提笔在纸上写下三字。
　　那公子道：“姑娘请。”
　　我拿着那笔，兀自转了几下笔头，匆匆下笔行字。写罢朝那公子做了个请看的手势。随行小童背着这一张纸站回他主子身旁，供其察看。
　　那公子便把我写在纸上之字读来：“一问公子可否吃过临江仙八宝茶，二问公子觉得此茶如何，三问公子可愿请奴家同饮。”
　　那公子念完，我似听见他两声轻笑，又冲我道：“姑娘当真没有其余想问的了吗？”
　　我摇了摇头已做应答。
　　“在下只吃酒不吃茶，并未吃过临江仙的八宝茶。此茶在万里城声名远扬，不知果然货真价实还是商贾手段所致。需知这世上大多名头不过徒有虚名，受利益操纵而已。个中滋味究竟，如人饮水才得自知。”那公子答了几句，顿了顿，接着道：“姑娘择个日子，我请姑娘吃茶。”
　　我听闻临江仙八宝茶盛名已久，此次竟让我得着机会，哪里还要择个日子，赶忙又在那纸上写下：择日不如撞日。
　　“姑娘爽快。”那公子看过我写下的字，将手中白帛子握紧，对我道：“在下亓官春溪，姑娘要的银子我出了。”他身旁那个小童十分有眼色，收了纸笔，拿出一锭银子交予他。
　　我一惊，亓官春溪，竟是他！
　　万里城中传闻的亓官三问原来确有其事！亓官三问指的便是亓官春溪请人三问，凡是所问，皆能满足。我从前听人说，亓官春溪偏爱问女子，前三位问得分别是江家江婉儿，也就是江青川的家姐、萧粲兮之妻洛之远，亦是我大嫂、一帘风月闲头牌易玄姬。我应是第四个受请发问的＇女子＇，比起前三位才貌皆具的佳人，小爷我忽觉甚是受宠若惊。
　　从前听闻前三位佳人必有两问相同，一问发如雪，一问纱遮面。
　　大抵除我之外，世间人都想知道亓官春溪缘何白发如雪，白纱遮面。可我只觉得，人人皆有不同，不是这里，便是那里。是非好坏、功过对错，不过皆是由着人的喜好，人于万物生出的分别心而成，其实不必过于执着。若是晓得这缘由是灾祸所致便幸灾乐祸或同情他人，是福缘之故便羡怀欢喜、心向往之，只让我说不出缘由的觉得哪里不对甚至不堪。这世上万事始终不变，变得只是人的察事之眼，观事之心罢了。可是放眼这万里河山，众生皆是阿世媚俗、人走茶凉之态，我能奈何？小爷我管不了那么多，眼下，我只觉得亓官这白纱下的一张脸模样是好是坏不重要，这翩然长发是白是黑不重要。重要的是，业已如此，便当承受。他若不说，我当不问。
　　再者我确觉得吃茶来得更重要些。不过想来我这三个问题，仍是问得吃亏，该是让这位亓官公子直接送我去天目山，最好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的赶路，这样我也就能和温哥哥早日相见。
　　唉，业已如此，便当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