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逍遥》秋船江夜梦

1、帝子破一别自逍遥（一）

　　一眼、二眼、三眼！
　　眼前这大哥已连看了小爷我三眼！
　　且两次回头冲我不怀好意地笑笑。
　　正可谓佳人乃回眸一笑百媚生，这大哥是回眸一笑百魅生。
　　大哥，答应我，为了天下太平、苍生喜乐，请莫要再随意散发您的微笑！
　　我娘曾对我说，如果一个男人连看一个女人三眼就说明这个男人爱上了这个女人。很显然，我娘忽略了男人是以何种眼神来看女人的，柔情是一种，淡漠是另一种。
　　我娘看着我爹时从来是柔情脉脉，而我爹对我娘就只剩后一种。
　　在我看来他二人的关系如同火上炙肉：于火，愿燃尽所有，倾其一生，于肉，倾其一生，受烈火折磨。至此我才知道，凡是不被接受的你给别人的好，对你来说这叫一厢情愿，对别人来说这叫折磨。
　　火与肉之间相互煎熬，直至一方逝灭方得解脱。
　　我娘死了。
　　直到我娘死了，我爹也没有多看她两眼。
　　而现下眼前这位大哥看我的眼神既非柔情亦非淡漠，而是狭着细眼带着讥讽。这种眼神自我生下来便见得多了，实在不能再熟。想来小爷我逃婚奔波在路上的这一年时间里，也算晓得了些何谓世态炎凉，何谓走投无路，所以这大哥区区几个小眼神我并不当回事。
　　说来逃婚这档子事，我从前见戏本子里常有这一出，只不过逃婚的都是些姑娘家家罢了，谁说男子不如女？小爷我就开天地之先河，创古今之先例，逃了。
　　谁爱娶那霄汉陵的解小妹谁去娶，让给大哥做二房也行，推给三弟做大房也行，反正小爷我是绝不可能！
　　这世上他爱她，她爱他，谁爱谁，爱谁谁，光是想想我就已经烦透了，小爷我这辈子先求一个天煞孤星的命，图个逍遥，那些儿女情长、男欢女爱尔尔留到下辈子再考虑好了。
　　说不定下辈子我就耽溺女色泥足深陷，但，这辈子能不和她们瞎掺和就尽量不和她们瞎掺和。
　　此番我逃婚正是打算一别帝子破前往天目山，但让小爷我耽搁在路上的甚久的原因不过还是．．．
　　一个字，穷不胜穷。
　　打从我生下来，就没料到有一天能混成现在这个鬼样子，连我家府上那条黑狗吃得也比我现在要好百倍千倍。世风日下啊！小爷我风流潇洒，如光风霁月，居然混的连狗都不如啊！
　　也罢，业已如此，别无他想，只愿我能早日到天目山见到我那从未谋面的温哥哥。也不知道温哥哥今年的新茶天目青顶送到我家府上了没有，好久好久没有再喝到了。
　　今日阳光出其般凶神恶煞，臭不要脸的扑了我一身，再如此下去，我脸上的胭脂就要花了，那样就更卖不出去了。
　　卖什么？我浑身上下还有什么好卖的，当然是一如既往的卖身。
　　万里城中依旧人来人往，车马如流。我跪在金缕门内十几米外的石板地上，面前铺一张有些发皱的白帛。
　　金缕门下，平整的石板地上正立一块石碑，现时离我不远。我正望着那石碑，石碑因太阳反光而看不清上面篆刻的字。其实那字极为漂亮，字形飘洒俊逸，字骨柔中带刚，正是匠人按江青川的字摹来的。
　　梅溪落江家二公子江青川，天下闻名的“青川落字”者书仙是也。字如其人，人如其字，皆如天上月，月上仙，观者唯有叹之高处不胜寒。青川落字，天下争评，霄汉陵谢家长子解平岭一句“家家争评书仙字，青川心事几人知？”在风评之中可谓流传最广，无人不晓。书仙这一名号亦是他最先叫出来的。
　　小爷我深知这辈子上辈子下辈子都不能及他二人半根笔毛，更是实在感叹这世间竟有如此人物，若不是赶着去天目山见我温哥哥，倒也真想去一睹这二人君子风华。
　　其实这万里城由来“万里”二字，也与江青川有关，三年前江青川来此，登楼倚栏应景而道“万里萧萧天，一帘风月闲”，顿时被人传开，此处便被叫做万里城。
　　现下我望着的那石碑上的字，虽因刺眼目不能视，我却早已能倒背如流，全文共三百零五字：
　　自万里城北上乃帝子破，南下达霄汉陵、梅溪落。属通达之所，要塞所驻，三地往来之人不绝，具在此落脚。初无规矩，年年岁岁逐成规模。后三大家族帝子破萧家主之、霄汉陵解家与梅溪落江家辅之合力建城，遂有今日所见。
　　万里城城门名作金缕门，恢宏雄大，烨美奢丽。金缕门门道五出，每出可容三象齐踏，纳日月同耀，三门为迎，两门为送，间或隔开。其顶直冲昭昭碧落，绕九天禽鸟，缠袅袅云雾。金缕门城墙上绘万里江山，绵绵众峰，澹澹清波，细至草木。其色不取寻常绿水青山，而作炙金铜黄色，远看如缕缕金丝缠绕城墙，故称金缕门。
　　入金缕门，即鸾飞街。鸾飞街街宽胜河，非百八十步不可量。街上店铺数若星河，依两道排开，勾栏酒肆青旗飘荡，宛若天街，世人称羡。

　　小爷我面前这条街正是石碑上所写的鸾飞街，叫卖不绝，热闹非凡。若非如此，小爷我也不会选在此处卖身。
　　鸾飞街上有一家刘记包子铺有名的很，店前日日排着长队，供不应求。包子铺的刘掌柜是个矮胖子，正挺着滚圆的肚子忙活吆喝：“刘记包子呦！皮薄馅厚，有鲜肉包，麻辣包，还有鲜花包！好吃不贵呦！”刘掌柜顺手又揭开一笼笼屉，笼屉里的腾腾热气上升，肉包子的香味直往我的鼻子里窜。
　　我的口水义不容辞的随之吞咽，以示我已经连着两天没有进食了。和我对肉包子的渴望一样恳切的还有前面几步远外的站着的一个小肉丸。
　　这小肉丸只有膝高，穿着一身青绿薄衫，头上两边各扎着一坨发髻，系着墨绿发带，脸上两边各有一咕噜肉，笑起来两个深酒窝，神似年画娃娃福相现世。
　　小肉丸站在原地一双眼忽闪忽闪痴痴望着刘记包子铺，十分能与我感同身受。方才他拽了拽身旁一年长男子的墨衣衣摆，那男子消瘦黝黑，两颊下陷，冲小肉丸摇了摇头应是不许。
　　佛曰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及五取蕴苦。此时我同那小肉丸便是同病相怜，深害这求而不得之苦。
　　我正替我与小肉丸嗟叹之时，包子铺的刘掌柜朝小肉丸那方走去，手上握皱的草纸里包着几个包子。
　　那刘掌柜操着方圆五百里都能听见的大嗓门对小肉丸道：“伯伯家今日包子做多了，能帮伯伯吃掉这几个吗？”边说边把包子塞进小肉丸怀中。
　　刘掌柜身后排队卖包子的长龙听声朝这边张望过来，我看有几个人的口型是在问候刘掌柜的祖先了。
　　那边排了几个时辰买不着包子，这边送来包子却又不敢接。我看那小肉丸又惊又喜，第一时间转头去看他身旁的那个墨衣男子，直到那男子点了点头，小肉丸这才伸手接过递来的几个包子，满脸笑颜，酒窝涌现，动了动嘴应是道谢。
　　一旁的墨衣男子也朝刘掌柜点了点头。
　　“这．．．不必不必！都说了是多出来的。”刘掌柜说话声音小了些，笑得不好意思，手盘在肚子上打圈，接着又大声对墨衣男子问：“是要北上还是要南下啊？”
　　“北上帝子破！”小肉丸嚼着包子跳起来含糊的率先答道。我虽没听见小肉丸说话的声音，却对帝子破熟透了，一眼便看出来。
　　那刘掌柜看着小肉丸眼睛快笑得没了，勉强含着肚子半蹲在小肉丸面前，捏了捏他的脸，柔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小肉丸手里拽着吃剩的肉包子，一通回答，空出的手比了个四。
　　“林贞。”刘掌柜道，又伸手往小肉丸的脸上捏了一把，哈哈一笑，说：“我可知道南边梅溪落也有一个小林贞，乃是贞松林军教头林利的儿子。你与那个小林贞可认识？”
　　小肉丸怔了一怔，往后退了半步，我见他身旁的墨衣男子亦微不可察的蹙了蹙眉。
　　“大哥！老四！”朝这边传来的这两声极为有力。
　　喊人者还在几步外，我朝那声音传来处看去，那人穿着一身圆领白衣薄衫，衣领肆意敞着，脖间红线系着一节惨白指骨，那指骨安稳垂在敞开的衣领处。他腰间配一把长剑，剑柄上刻一显眼青松，一张脸上剑眉星目，说话时神采飞扬。
　　听闻此声，这边三人具回头而看，小肉丸率先笑起来，高声喊道：“二叔叔！”
　　那人几步过来，哈哈大笑，一双星目银辉波动，一把抱起小肉丸，掂了掂臂中的小肉丸，不知坏笑着同小肉丸说了些什么，那小肉丸便要从他怀里挣脱，那人便把小肉丸放到了地上。
　　小肉丸落回地上暗自瘪嘴，一旁刘掌柜早已脸色转僵，盘在肚皮上的手也收住，匆匆作别回了包子铺。
　　墨衣男子看了看来人脖间系着的指骨，目光转下又去看那把配剑。
　　“任他厉害，不若将我一同杀了！我林亨怕他不成！”那人重声说道，这次我倒听得真切，他似是要再接着说些什么，被墨衣男子伸手拦住。二人这下皆朝我这边看来，因小肉丸此刻正捧着肉包子站在我面前呆呆望着我。小肉丸的肚子随着一呼一吸之间有着明显的起伏，不知为何让我觉得更加肚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