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迢迢长歌》不亦子

2、祝先生玄机问传承，巫子翎巫山话旧事（2）

　　一场新雨后，巫山周围萦绕着点点云烟，一个半大女子坐在山阳面竹林间抚琴，此人容貌隽秀脱俗，稚气未脱，不过十三四岁的模样，那琴声悠扬，无拘无束，本如流水般不息，却在一瞬间止住。

　　女子飞快地丢下琴，琴弦嗡嗡的杂音中，青色的身影冲向身前密密麻麻的竹林中，其中一个人影若隐若现，丝毫未曾犹豫，她袖中伸出一把精致的小匕首，飞向那人影，那人闪躲了几下，单手接住匕首，在空中抛了几下，似是漫不经心地把玩。少女眉目一蹙，重新出手，却是一把长剑，左脚微微点地，顺手一推身傍劲竹，飞向那人，短暂的几下交手，狠戾的剑气却被温雅的攻势抵挡了个全部，定睛一看，却是一把竹笛，泛着清清浅浅暗香。

　　女子招式骤停，退后几步，只听那人拱手道：“许久不见，萦烟师姐别来无恙。”

　　此女面上渐露欣喜之色，上前几步，定睛一看，双眼放光，一把拥住来人：“阿清，一别十余年，江湖上自天机坊后便再无你踪迹了，此番你为何会来巫山，江师弟呢？”

　　祝清温和道：“清一时闲暇，欲找几个人叙叙话，只当是消磨光阴。至于师弟他……我许久已不见他罢。”停了半晌，用手抚了抚巫萦烟的碎发，道 ：“师父近日可还安好？”

　　少女满面春光，腕上的银铃不住晃动：“师父诚然安好。只是……家父近日闭关谢客，怕是近几日见不到他，不过倒也无事，阿清可否在巫山多住些时日。”

　　祝清微笑道：“如此甚好。”

　　巫萦烟强烈按捺心中的欣喜，一时间竟也有些泪水溢出，她抬了抬头，将眼角的温热重新逼入眼中：“许久不见，阿清真是发好看了，这温良的脾性也未曾变，不只有多少姑娘排队候着呢！诶…只是可惜了江师弟，我们二人甚少在巫山小住，若他不来倒也真是遗憾，或许这些年，师弟早就抱得美人归了呢。”

　　祝清自是看出了她的意思，昔年在北寒涧时，巫萦烟对他的心思藏都藏不住，一别数年见到他回来，面上不担心，心下亦一定记挂着，又温言笑道：“小师姐，清近年俗事缠身，如今尚无姑娘伴清身侧。”话锋一转，又言道：“子翎师兄在何处，十许载未见，清欲与他叙叙近年光景，不知山中琐事繁多，是否得空？”

　　巫萦烟笑道：“自然得空！兄长虽近日代掌巫山，可闲杂琐事皆是由寿长老搭理，他一人乐得清闲，如今怕事在前山琢磨他那套剑法，阿清随我来。”

　　前山，巫子翎躺在山门前的石阶上，左手执了本书，嘴中叼着个野草，哼着跑调的民间山歌，听起来甚是滑稽。

　　忽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顷刻间已换了副甚是端正的坐姿，正了正衣襟，有点半个掌门人的模样，一脸正经，双眸下垂装作充耳不闻，一副极为刻苦的模样。“兄长！你看看谁来啦？”巫萦烟大喊着。

　　巫子翎故作惊讶地回头，而眼底真正的惊讶却悄然蔓延开来：“祝……祝师弟？”

　　祝清弯腰一揖，道：“师兄。”

　　巫子翎怔住，嘴角露出几丝喜色，站起身，躬身回礼道：“十许年未见师弟，不曾想还有见面的一日，这些年来物是人非，不知师弟……”

　　没等祝清开口，巫萦烟确是早已把话头接了去，道：“兄长，阿清此次回来，专是要寻兄长叙叙近年来的旧事，小妹怕是多余，便先行回后山了罢。”

　　祝清正欲作挽留之意，却见巫子翎应允，不好再说什么，便由着巫萦烟去了。

　　巫子翎望着巫萦烟的背影消失在石阶尽头，脸上的轻浮笑意渐渐敛去，引祝清走入山腰上的一处雅居，正襟坐下，啜一口尚温热的清茶，缓缓道：“师弟此行，怕不只是来巫山寻我们二人罢，突然造访巫山，为的，想必是见家父一面。”

　　祝清也没想着要瞒过他，巫氏兄妹常年居于北寒涧，行踪不定，若是要寻他们二人也应到北寒涧去，这种突然叙旧的借口，骗骗天性纯善的巫萦烟到还过得去，只是巫子翎此人，面上甚是风流倜傥，洒脱自若，可心思缜密，非寻常江湖侠士可比，自然是说不过去，沉默着，算是默认了。

　　巫子翎将茶盏放在桌上，面色清冷，道：“我一直奇怪，这些年你和江陵下山后便再无音讯，师父也未曾召你们二人回山，唯一一次，尚是江陵在越遭大难，我派人下山保他性命，却见你二人境况早已不同往昔，几番探查方得之，这些年你和江陵在山下玩得好一手权术，将这局面搅得天翻地覆。我昔年只当你淡泊俗世，却未曾想到你如此有出息。”

　　祝清面色未变，甚至有些苍白，他端起面前的茶盏，闻了半晌忽而又放了下来，双眸如同一汪水，清澈却又极难见底：“师兄可知，这世上有些事，是可以选择的，有些事，却是不得不去做的。”

　　巫子翎冷冷一笑：“如此说来，师弟陷入朝局纷争，亦是被逼无奈？”

　　祝清看了一眼巫子翎，眸色缓缓变深，淡淡道：“清知师兄并不会信。”

　　巫子翎本端坐等着他的一番说辞，没想到竟换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一时有些愕然。他和祝清相处已有五余载，如今的祝清和年少时的沉稳温雅别无二致，甚至在他身上依旧寻不得俗世气息，尽是令人有些无可奈何的温和。只可惜他之于祝清有着经年的情分，先前的逼问被他这样软绵绵的受着到底心中亦有些自责，心下也不相信祝清的为人岂是与争名逐利之俗人可比，只是自己亦是不清楚祝清江陵二人为何会走上如此道路。只得暗自叹息，神色中的凛冽骤然消失，道：“也罢，我且信师弟之为人。只是有何原因……使得师弟与江陵……”

　　祝清淡淡一笑，破天荒地打断了他：“不可说。”

　　见相处模式刹那间被祝清改变，巫子翎苦笑一声，道：“好罢，我便听你的不可说，可还望师弟有朝一日，告知于我。”顿了顿，见祝清并无反应，又问道：“师弟欲寻家父有何事？”

　　祝清浅笑，终于开口，拱手道：“在下欲求令尊施一术。”

　　“何术？”

　　“招魂之术。”祝清依旧淡然道。

　　巫子翎的面色变得十分复杂，甚至还参杂几分荒谬之意，重复了一遍：“招魂之术？”

　　祝清点点头，巫子翎面色彻底沉了下来，低吼道：“你可知招魂之术乃逆天之术，强行施术，虽家父损伤并不大，可你……”

　　祝清容色变化甚微，道：“我明白。”

　　“是何人让你付出如此代价？”巫子翎问，一手紧紧扣着桌角，一时间祝清亦能感受到他浑身的震颤与冷意。

　　“平天下大乱之人。”祝清含糊道，端起茶小抿一口，再次斟满，“所以，我想，以师父与令尊的交情，此等小忙，不会不帮。”

　　巫子翎一愣，望向祝清的神色多了几分复杂之意：“交情？何等交情？我怎未曾听闻？”他亦是顾不得祝清含糊的言语，关于巫半月和北寒子的交情，他也只知父亲放心将他们二人托付在北寒涧历练，却未曾听闻何等交情之事。

　　“你可听说过巫山一役？”祝清问。

　　“未曾。”巫子翎疑惑道。

　　“天机坊有一书云，巫山上一任掌门离奇身死，因未曾留下任何遗言，因此当时掌门大弟子妄图代原本定好的掌门之子巫半月为掌门。在江湖中招兵买马，顺利吸引众多武林高手攻占巫山，偷取巫山禁书，一时局势大变，当时还在巫山门下的师父与令尊交好，重新夺取禁书，以奇谋平叛，而后辞去了令尊敬予的巫山掌门之位，隐居在北寒涧中，自此不问世事，以传道授业为本。”祝清缓缓道，“师兄与萦烟到北寒涧的时日比我和江陵二人早，对此事竟丝毫不知？”

　　“师父未曾提起过，我也只当家父与师父二人是经年之友，不曾想…”巫子翎喃喃道。

　　“师父亦未曾告诉过你？”祝清自语道，心生疑惑，此事不说便罢，如此听来实是在太过诡异，巫子翎自是亦看出了端倪，沉默半晌，方道：“谁知他们二人如何想的，招魂之事师弟等他出关再问他罢，我也管不了如此之多……”他顿了顿，自知此话说不了太长时间，打了个圆场遍又道：“你可知，江陵师弟境况如何？”

　　“江陵……”祝清神色有些怅然，今日已经是第二次有人问起江陵的景况，有些事他本已再不去想，可是却不得不挂在心上……

　　江陵进比他晚一日，出身微寒偏偏才谋绝顶，与他一道进山，又寒窗数载，自是非同常交。而他乃名门之后，江陵却草芥出身，年少时同窗到底心思不如如今这般缜密，无法探知江陵轻浮笑意下的心思。直到……

　　那日同游西陵，江陵一路似是心事重重，二人站在山崖上，远远望着西陵之水烟波浩渺，江陵终于开口，却是决定将他原本的名字“贵”易为“陵”。他略察觉出江陵的心迹为何，因为唯有易了姓名，才是真正的与从前贫农之子别无干系。

　　出山后，他们分道扬镳，自那时起已经做好不必相见的打算。他一路走来虽甚是不易，可比起江陵的坎坷来那还真不是一般顺利。江陵心比天高，一路南下至越，却在越君那处饱受猜忌，被人陷害，九死一生，远在盛东东他也只能暗自着急，私自写信给巫子翎，让他救江陵去盛东。彼时他早已是四国盟长，身份显赫，救得江陵后本可以与他共享荣华，可一想到江陵的心高气傲和纵横之阵的契约即将降下的惩罚，在江陵病好后将他拒之门外，逼他入夏，而来才有得之后变幻莫测的纵横之道。

　　如今的江陵，因当年之事恨他恨到咬牙切齿，何谈景况？

　　“我已许久不见他了罢。”

　　同样的话语，透出浅浅的酸楚。

　　夕阳沉了下去，天边烧着火一般的云，又一点一点燃灼成墨，泼满了半边天，洒下了满袖的星子。

　　巫半月推开紧闭数月的房门，踏着露水。

　　此夜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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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的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