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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霜雪霜雪,此世霜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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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千愁的烦恼丝果然有用,君渡睡了一觉,什么都想起来了。
然她并没有告诉章邯。
多少歉意多少愧疚,又有几多深情,她想全都重来一次。
她没有机会了——而且如今,也没有多少时间足以她来支配。
陆千愁在最后留了句话给她,过度使用心剑,她的寿命约摸只剩下一个月了。
心剑本就是燃命之技,耗费生命为代价,换取片刻无人匹敌的力量。
可凡人的寿命终究有限,从前她不顾及,到了如今却是吃到苦头。
韩信率汉军一路势如破竹,章邯军队果然不敌,溃败退守废丘。
汉军分兵追击,于壤东、好峙两地再败雍军,俘虏章平,进而围章邯残部于废丘。
章邯可谓焦头烂额,弟弟被俘,汉军兵临城下,他又是穷途末路,没有解困之计,再加之天降大雨,连日来未有一个好天气,下雨天总让人觉得心情很糟糕。
君渡亦焦心,如今她的身体越发脆弱无用,想来是命数将近。从前不太珍惜这副身体,如今遭报应了。
早些时候受的伤,一遇到下雨天,就疼的她撕心裂肺。
她无惧生死,可并不代表不怕死前的折磨。
她曾经想过,如若是要在病痛折磨中死去,倒不如一剑自刎来的痛快。
可她如今不敢了。
她不知道如果自己在这时候死了,章邯会不会崩溃。
这段时间她总会在夜里掰着手指头算,看看自己还能活多久。然无论她怎么算,她与章邯的结局显而易见,无需再多言。
每每想到此,她总觉得心口绞痛,更加颓然。
阴雨连绵的第七日,君渡端着莲子羹款款走入屋子,还未来得及到章邯身边,却似被什么绊到了一般,倏地就倒了下去。
碗落地就碎,划在君渡脸上,鲜血汩汩涌出来。
章邯闻声大惊,丢下战报急急奔过来,扶起君渡时才觉她脸色惨白,再探她脉,竟是似有若无之状。思及这几日她皆是身体不佳之状,才知自己怠慢了她,心中不安感油然而生。
只是他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能皱着眉头喊她:“君渡……君渡!”
一时姑娘没有醒过来,章邯将她抱到床上,搂着她上半身,轻轻拍她的脸颊。
他忽然觉得此时像极了几年前在东郡,君渡将自己弄的满身是伤,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然可毕竟还是有不同的,那时候的她还能挺着腰板冲自己笑,此时她却倒下了。
章邯未曾见过这样的君渡,在他的记忆中,君渡总还是游刃有余的。
所以他心中怀了些期许,她还能醒过来,对着自己笑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到这里,怀中的女子忽然动了动,章邯急急垂头去看,君渡皱着眉缓缓睁开眼,见抱着自己的是章邯,就笑。
章邯沙哑了声音问道:“你怎么了?”
君渡觉得脸上刺痛,于是抬手抹了把脸,见指尖有鲜血,吓得一瑟缩,自言自语道:“破……破相了?”
章邯快被她气哭了,声音中满是颤抖,责怪道:“什么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你到底怎么样?”
君渡盯着手间的血沉默了许久,才与章邯道:“我……对不起。”
章邯觉得莫名,问:“对不起什么?”
君渡闭上眼,绝望道:“少荣……都结束了……我要死了。”
章邯愣住,许久后才意识到她在哭,颤着手抚上她的脸颊,想将她眼角的一滴泪水抹去,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不应该害怕的,见惯了那么多生离死别,他怎么还会害怕?
她的前尘错了何处,才会在今生遇到他。
山野迢迢,水波阔阔。
想与她许下一世诺言,如果真的能够涉世同舟共济,风雨携手并肩,便就是生死相侯。
可她如何说?她只说,都结束了,我要死了。
让他如何能接受!
章邯想止住眼泪往下流,可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快要看不清这个姑娘,他半哭半吼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君渡……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你在开玩笑么?一点都不好笑的……”
君渡欲扯动嘴角再露一个笑,不想却从嘴角渗出些血,她愣了一会儿,才道:“那日我闯入地府大闹一场,本该上报天听,人间三年大旱。陆千愁看在往日交情上与我私下解决,削去我三十年阳寿。而心剑燃命,这些年我一直用的武器都是心剑,如今我阳寿已尽。”
话到此戛然而止,章邯愣了半晌,再一眨眼,泪水滴在君渡额头上。他问道:“你……你都想起来了?”
君渡吸了口气,眼角有泪划下来:“是啊……都想起来了……可是不敢告诉你。”
章邯又问:“再无回转之可能?”
君渡闭上眼:“没有了。”
章邯将她脸颊上的泪缓缓抹去:“你总说人有转世轮回,那么君渡,奈何桥头等等我好不好?我怕你走的太快,就追不上了。”
然后君渡就笑了,笑到泪水不停不停地打在章邯身上,她哽咽道:“这一世的抱歉,约莫是永远的遗憾了,我没有转世,身死即是魂销。所以,不必有约定,多年之后过奈何桥,就彻彻底底把我忘了吧。”
她曾经的轻狂,也未曾计量过代价。总会辜负一两个人,也有她欢喜的过往。
*****
千山重叠,万街锦绣。
三秦之地暴雨难休,章邯命手下开城门,自己换上战衣,自雍王府出,一路走过笔直的长街。
想不久前街上还是热闹非凡,如今却是家家门户紧闭,寥落清冷。
只一条街,便似能写尽生离死别,杀伐未歇,天下动荡,就算千灯点染城阙,也不过是一时贪欢罢了。
章邯横抱着君渡,也不打伞,任凭密密的雨丝落在身上,将他的长发打湿。他踏过一块块青石板,脚步声登登,似是要响彻废丘城。
偶有小水花溅起,复又归于平静。
那日君渡与他说,既然没有转世,至少要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山一程水一程,最终莫过于万里长风相送。
飞刀拔剑,金樽玉盏。
逍游也像是得知了什么,破天荒的十分安静,一直缩在床的一角,直到有人进屋中,才发现章邯一瞬苍白了无数,青丝竟成白发。
章邯将君渡揽在怀中,眸色却是隐忍着的沉痛,他与下人道:“把逍游送去天宗交给晓梦大师抚养吧。”
那人十分惊讶:“殿下——”
章邯摆手,无力道:“按我说的办吧,再之后,你们各自散吧。”
那人自章邯降楚便一直跟着章邯,也知他心性如何,此时听他说出这样的话,便知他已不想再做挣扎,再没有半点花明柳暗的回旋。
然他还是不甘心地问了一句:“殿下——是否还有余地?您若向项王求援,项王必然不会见死不救!”
章邯侧头看躺在床上的女子,轻声道:“不必了——她都要走了,我没有必要留下来。”
虽今生至此已无望,从今往后每一世都没有机会,可是,她不在的天下,他又为何要守?
汉军攻城迫在眉睫,天助汉军,韩信要水淹废丘。
章邯自然不允,城中百姓无辜,战乱这么多年,他能护住一些人,就要誓死相护。
韩信率军站在城外,忽然见城中有一人走出,仍旧是昔年的影密卫首领那身衣裳,皮甲与盔甲结合,浑然一体。后背背着纯钧,腰间佩有短剑。
而韩信也穿着从前的那一身打满补丁的衣服,背上背着包袱与长剑。
他的手下也十分不解,为何主将非要穿这身破旧落拓的装扮,分明已经是大将,难道还买不起衣服?
只不过他们不明白,有些过往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不容忘记的,也总有些人在时隔多年后相见,却只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从前,那一段辉煌壮阔的时代。
韩信见章邯信步走出来,再见到他的头发,微微一愣。
不知为何,他的长发竟变成了白色。
而他怀中的女子一手揽着他的脖子,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前,但韩信却看出来,姑娘命不久矣。
君渡站到地面上,章邯搂着她的腰,方便她能站稳。
两人相见无言半晌,目光流转旦暮,最终还是韩信俯身一拜,开口道:“雍王殿下。”
章邯也点头:“韩将军。”
再不是“章将军”与“韩信”,终于还是有很多东西变了。就算穿回影密卫时的衣服,也掩盖不了如今的事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不过——他们是一样的人,都有难以割舍的东西,都求落子无悔,是非成败也只是转头成空。
韩信问道:“雍王殿下,你做如何想?”
都是聪明人,韩信想问什么,章邯也不是不知道,做如何想——是投降归汉,还是为楚守疆土。
不过似乎已经不用问,韩信就知道答案了。
章邯勾唇一笑,仍旧是带了几分邪气,与从前别无二致。他道:“章邯此生本只忠一主,却因一人贪生,如今此人不在,章邯再何言怕死?死则死矣,绝不先侍楚,再降汉。”
韩信微微一怔,随即低声重复道:“绝不……先侍楚,再降汉?”
再抬眼,章邯目光灼灼,一字一句与韩信道:“废丘可以降,而且是不战而降。我知你要水淹废丘,韩信,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
韩信看着他,眼中掩不住失落与遗憾,半晌,他才道:“章将军请讲。”
章邯微微一笑,道:“我死后,城中兵力归于汉王,但不可伤及百姓。”
韩信似乎没有听明白章邯前三个字的意思,愣愣道:“好,我答应你,不伤百姓。”
君渡却是猛地瞪眼,道:“不……”
章邯见韩信答应,于是点了点头,似是十分释然,抬头望了望乌云满布的天空。此时雨下的小了不少,但仍有不少落在他眼中,他索性闭上眼,思及自己一生戎马天下,虽有诸多未成全,可——人生总有不满意,至此他已觉无憾。
那么,就这样吧。
那一剑吻过脖颈,温热鲜血喷涌而出,他似乎见到韩信面露惊讶,甚至大惊失色。最末他闭上眼,忽然就想到了君渡和他说过的话,她让自己忘记她——的确是要忘的,然怕是奈何桥上最后一眼回头,也看不见她了。
君渡与他一同倒在地上,她尚且还有些残余的力气,便颤抖着手要去捂住章邯的伤口,却是徒劳。
她伏在章邯的胸前哀哀抽泣,恍惚间想起先前谢无忧魂魄被捏碎之后,自己似乎也是这般。
大概就是一报还一报。
这辈子她最珍视的两个人,都是以让她撕心裂肺的方式离开她。
白驹过隙的相逢。
片刻后,君渡听到身后缓缓的脚步声,待那人走近,便听到他道:“南岫,是时候了,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要说: 2018.10.14
修文
终究还是君渡看着章邯走的
君渡这一生,为爱而生,又为爱而终
她辜负了章邯
却又何尝不是辜负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