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年安来

2、现实

　　那句“此生绝不欺骗曲姑娘”，似乎还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梦里叶恪那张俊秀的脸渐渐模糊，曲念清从梦中惊醒过来，胸口处传来一阵密密麻麻的钝痛，痛的她直不起身子来，痛的她额前攀上薄汗，痛的她恨不得下一刻就将心底深处那个人影抹去得干干净净。
　　清冷的月光从未敞开的窗照进来，洒落在窗下的雕花檀木桌上。
　　念清平静了呼吸，下了榻，坐在窗边，给自己倒一杯清茶。
　　杯口一缕热气萦绕而上，在半空中飘散开来，那口茶还未送入唇舌之中，院子里突然跑进来一人，气息不稳，步伐凌乱，慌慌张张的语气，还未到房门口，便突然崴了脚跌倒在地上，“圣使，长安陷落了！”
　　那杯茶就在话音刚落的一瞬间被打翻在桌，砸碎了一室静谧月光。
　　茶水从手背往下滴落，窗前的女子不可避免的晃了晃身子，想要开口，却发现嗓子像是被撕扯开一个大口子，竟是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又过半刻钟，那跪在门外的人复又犹豫着开口：“圣使大人……”
　　“长安……没了？”女子半张脸掩藏在阴影中，沙哑着嗓子轻轻说道，指尖死死嵌进掌心的肉里，一双眼闭上又睁开，带着几分难以捉摸的神色，“那城里的守军呢？”
　　“长安城内并城郊数十万驻军……均以身守城，战死殉国……无一幸免。”
　　“竟是……殉了那个所谓的国吗？”曲念清拂了拂手，示意那人退下，一只莹白细瘦的手覆盖住自己的双眼，先是低低地笑，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水珠一滴一滴从掌缝间渗了出来。
　　南祁永昭七年八月初，都城长安陷落，南祁君主仓皇出逃，后被叛军擒回，囚于长安宫中。
　　永昭七年九月，叛军首领安庆中血洗南祁王室，登基为帝，建新朝周，改年号元和。
　　这一年，是曲念清离开苗疆的第三年，也是她遇见叶恪的第三年。
　　是一切故事开始的时候，也是所有故事宣告终结的时候。
　　………………
　　曲念清从扬州到达长安时，是陷落后的第四日。
　　四处都是仓皇出逃的百姓和满地的，连面庞都被血肉与污渍模糊的守军尸体。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颓靡的血腥气，和无法抑制的笼罩了整座城的悲哀。
　　那日下着雨，雨落檐梁，七分冲刷掉台阶上的血污，剩下的三分打湿了念清肩头，她抬起头，眉眼一转便是满目的沧桑。
　　“圣使大人，我们该回了。”身后一苗疆打扮的仆从上前来，低声道：“此乃中原之乱，我族既已从中索取好处，便应尽快回去，不再插手其中。”
　　“好处？”念清翘了嘴角，面上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新帝既已借我族蛊虫扰乱前朝宗室数人心智，那大殿之位本就如囊中取物，为何还要屠便整座长安城还有那数十万守军！”
　　“如今那些好处，也不过是从数不尽的死人手中抢过来丢给他眼中这条叫做苗疆的狗罢了！”
　　“圣使慎言！”那几名随从面色一变，一一跪了下来。
　　念清冷冷看了众人一眼，忽然垂了眸，心尖复而抽痛起来，她转了身，提着裙摆朝前走去。
　　无数幽蝶从掌心幻化出来，围绕在念清身侧，将她轻轻包围。
　　“找到他，不管是腐肉还是白骨，我都要见到他。”她眨了眨眼睛，死命想要将眼眶中快要落出的泪忍回去，好维持住那副冷漠的模样。
　　幻蝶得了指令，振翅纷纷飞入城中，渐渐地不见了踪影。
　　像是那年百花节，他浅笑着轻轻用指尖触碰幻蝶，然后那些蝶便变成光影，最后消失在视线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些幻蝶终于又回到念清身边来。
　　一只一只，为她指引出那条找到他的路。
　　不知怎的，就在那一刻，念清一直高悬的心突然重重落了下去，沉到了泥里，然后陷进去，如何挣扎，都无法逃离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哀痛。
　　在放出幻蝶的时候，她甚至幻想过，会不会它们会无功而返，是不是它们在这城里寻不到他，有没有可能他逃了出去，并没有殉国，只是受了些伤。
　　那些侥幸的心理，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
　　如今却统统转化成密密麻麻的藤蔓，尖锐的刺扎进她的心里。
　　幻蝶落到她肩头，示意着她抬脚。
　　却没人知道每一步似乎都踩在刀尖。
　　念清随着幻蝶，一路走上城墙。
　　远远的，就在一地还未来得及搬走的守军尸体中望见那个穿着一身银甲的青年。
　　“叶恪，原来你也有这般狼狈的时候。”
　　她看着那个人一动不动的躺在血泊里。
　　不知是城墙外绵延的夕阳还是血光，映红了半边天。
　　她一生的执念，就这样静静地，像是睡着了一般合上了眼睛。
　　“圣使，那是前朝的护军将军。”跟上来的随从随着她的视线朝那边看去，轻声道。
　　念清缓缓走过去，然后蹲下来，用衣袖轻轻地，温柔地，将青年面上的血污擦拭掉。
　　漫长的相思时光，比冬夜还要难熬千倍百倍。
　　最后重新见到心上人，那疏朗的眉眼和当年害上相思时没有几分变化，依旧是那样灼灼风华，唯独那双眼睛，带着几分只给予她的温柔，却再也不会睁开。
　　兜兜转转，岁月向来不轻饶有情人。
　　曲念清此刻才悲凉的明白，叶恪与她都不过可怜的飞蛾，扑不了火，也难以解脱，只能作茧自缚。
　　“阿恪，我不生气了。”她俯下身子，手臂颤抖不止，连身子都开始颤起来。
　　一滴冰凉的泪落在青年的眉心，一瞬间，周遭的幻蝶统统粉碎，灰烬在晚阳中漱漱落下，激起数不尽的尘埃。
　　“阿恪，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不好？”青年的面上落上越来越多的水珠，城墙下有新帝的军队入城，有人发现了城墙上的念清一行，挥着长枪大声呵斥道：“城墙上何人？！还不速速离开！”
　　念清如同听不见般，只一味用衣袖去擦掉那些狼狈的泪水，却越拭越多，越拭越多，最后模糊的不知是念清的眼还是那张记忆中叶恪笑意浅浅的脸。
　　“叶恪！”女子突然站了起来，眉目间涌出一股厉色来。
　　“你当年说过不会骗我的！”她冷冷地望着地上那人，眼眶通红，“可是你却瞒着我去参了军！我怨你气你，这个国，早就是苟延残喘，可你偏偏要去赴死！”
　　“叶恪，如果可以，我宁愿这一生，从未遇见你。你做你南祁最英勇的将士，我当我苗疆不问中原事的圣使。”
　　“可是叶恪，你知道吗？幻蝶是不能轻易染上他人的气息的，一旦染上了，就意味着，此生只能与这个人纠缠在一起了。”
　　无论天涯海角，我的幻蝶都能找到你。
　　可是如今，我再也不需要催使幻蝶去追寻你了。
　　南祁末年，护军将军叶恪死守城门，后战死于东城墙上，万剑穿心。
　　君是江上舟，妾是江上月，可怜舟一生，追逐月奔波。
　　有新军上了城墙，将念清团团围住，为首之人看着念清的容貌，眼中划过一丝惊艳和歹意，“小娘子从哪里来，不如下了这城墙与我辈好好聊聊？”
　　念清不语，只定定注视叶恪一眼，然后转身，“阿弥，将他的尸体带走。”
　　随从之中有一身材高大之人站出来，走上前将叶恪尸身扛着肩上。
　　“这些前朝余孽你们可休想带走，纵是死了，也要一把火烧的骨头都不剩！”那领头之人打了个手势，瞬间有几个弓箭手对准了念清。
　　念清抬起眼，突然柔柔地笑了一下，眼底是呼之欲出的讽意。
　　“就凭你们？”她扬了扬袖子，一群人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便皆被一条双头巨蛇吞如腹中。
　　空中留下一缕未消散的血腥气，巨蛇幻回原先小巧模样，钻回念清袖子里。
　　“走吧，”她回头看了一眼阿弥肩上的青年，垂了眸，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回苗疆。”

　　总共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