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纪》褚时宜

22、入阵

　　两日后子夜，上善居。

　　屋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给稍许炎热的夏夜带来了一丝清凉。云隐峰上蛙叫草冥冥，夜晚了，灯暗了，人睡了，这样的夜晚显得格外幽静。

　　而上善居篱落小屋内有两个小人儿正窃窃私语。

　　小屋门窗紧闭，密不透风也不透光，只有一方梨木床上依稀透出些光亮。

　　这屋是初华居住的屋，床也是初华的单人床。只见初华寐语二人并排趴在她的小木床上，用手肘撑起身子，身上还覆着一块硕大的薄毯。薄毯裹起两个小人儿，顿时就像伏起了一座小山丘。这两人也不嫌闷得慌，紧紧挨在一块，在隐蔽的毯子下，一个玲珑剔透的夜明珠正散发着幽幽的白光。

　　寐语摊开一张手绢，上面有人用拙劣的笔迹简略地绘制了坐忘峰敛心居的地形图。看这生疏的落笔、扭曲的字迹，一看就知是寐语的手笔。

　　“我已经打听过了，蓬莱十鲜就放在这儿，师尊的寝室就在这边。”寐语边说边用指尖在手绢在圈了两处，寝室倚山楼在敛心居正门往北走的最里边，处在正北方，再后面则是万丈悬崖峭壁，没有任何退路。而她们要偷的蓬莱十鲜就放在位于寝室西北角的珍品斋，离倚山楼只有百步之遥。

　　“师尊每日卯时一刻起，辰时去藏剑峰无极道场给弟子们授业解惑，平日事毕后会回敛心居闭关休息，不过每逢七之日他会在摘星峰藏经阁待上两个时辰，酉时去戌时归。明日恰好是二十七，师尊不在敛心居，酉时三刻既是巡逻交接时又是晚膳时分，看守势必最为薄弱，正是我们动手的最佳时候。”寐语一脸兴奋，仿佛看到了事成的曙光。

　　初华不合时宜地问了一句：“被发现了怎么办？”

　　“只要动作够快，在师尊回来前偷到手，就不会被发现了。况且，我有这个！”寐语边说边不知从哪掏出两张符咒，在初华面前扬了扬，“隐身符，我从师父那里，拿来的。”

　　说是拿来的，其实也是趁着秦湛不注意偷来的。寐语不知道的是这隐身符不过是秦湛闲时练手之作，用了一层功力都不到，其实是个半成品，不然也不会放在显眼的地方，一下子被她偷走。正经的隐身符一旦附身，可让人销声匿迹隐上一个时辰，可这两张半成品能隐上几炷香就谢天谢地了。而且隐身符不能见血，一旦见血就会立即失去效果。

　　寐语不知道自己得手这两个宝贝是个残次货，还在为自己天衣无缝的计划沾沾自喜。

　　初华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她们两个，一个是被法器缚住妖力的妖精，另一个是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人。不，其实连普通人都算不上，普通人能跳能跑，而她却是一个病弱体虚、动不动就晕倒的病人。师尊的敛心居不是她们两个说闯就能闯的。

　　初华不好打扰寐语的兴致，轻声问：“我要做什么吗？”听寐语之言，似乎没有需要她做的地方。

　　寐语神秘地笑笑：“你可有大用。”

　　“什么用？”初华有自知之明，自己修行还未入门，是什么都不会的。

　　寐语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初华闻言凑了过去，寐语又将计划仔仔细细说与她听。言毕，笑嘻嘻地说：“是不是有大用？我可把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你了。你若是不成，接下来的就不好办了。”

　　初华小脸一憋，如果吸引守卫注意力也算大用，那……“好吧。”

　　就这样将明日的部署交代完后，寐语打了个哈欠将手绢塞给初华：“记牢了，别丢了。”一脸心满意足地趴下来就要睡着了。

　　初华接过手绢，认认真真地将手绢上绘制的敛心居地形图记起来，“从正门往北一路是远香堂、玉兰堂、留听阁……倚山楼，倚山楼西边是风亭、篱园、珍品斋……，蓬莱十鲜放在珍品斋。”照着手绢不知反反复复记了多久，待到耳边响起了一阵阵呼声，才将敛心居的地形记透。此时寐语早已经睡熟了。

　　一直支撑的手肘已经发麻，初华只好跟着躺在床上，闭起眼睛继续默记。敛心居的地形翻来覆去地倒转在她脑海，倚山楼、珍品斋……

　　突然初华脑海里灵机一现，“好像有什么不对！”她赶紧又爬起来打开那张手绢。

　　“倚山楼、珍品斋北临悬崖，往北应该没有去路，为什么手绢上两者之间会有一条小路继续往北，然后通向，通向哪儿？”什么都没有，手绢上那块是一片空白。

　　她急忙推推旁边的寐语：“这块地方是什么？”她指着小径通向的那块空白。

　　寐语迷迷糊糊之中被推醒，眯着眼睛瞧了一眼，在手绢上也不过是指甲大小的留白，不甚在意地说：“可能是假山吧……”还没说完又陷入睡眠中，呼声渐起。

　　“假山？”在悬崖边建假山太奇怪了吧。看着熟睡的寐语，初华刚说到嘴边的疑问只好又咽下。

　　*****

　　坐忘峰敛心居外，大门紧闭，两个小小的人影穿梭而过。

　　时间已是第二日酉时二刻，按照计划，本是等到守卫交接之后，由初华以请见师尊探视陆吾为由吸引门外守卫注意，寐语趁机潜入敛心居，然后一人行窃一人内应，再加上隐身符，应该能全身而退。

　　可是计划总赶不上变化，仅仅第一步就和寐语事先预料的不同。

　　按理来说，敛心居应当会有四位弟子把守在正门外，可是现在门外却没有一个人，连一个打扫的弟子也不在。

　　“趁没人现在要不要进去？还是按照原计划等来人交接后再进去？”两个念头在寐语脑子里平衡了一下，寐语心里立马有了打算。

　　她对初华说：“我先进去看看，你别动。”

　　初华点点头。

　　只见寐语飞奔到大门口，轻轻推开门往里瞧，又用狐狸天生的本能嗅了嗅，“怎么没人？不管了，反正没危险。”然后飞快地溜进去，又从里推开半扇门，努努嘴示意初华跟进来。

　　居然没守卫，对初华她们而言也不知是是喜是忧。

　　寐语：“计划有变，待会儿遇到了人你还是那套说辞，是为了求师尊让你去见你师父才来的。不过还得改改，真话假话掺一半才能让人信服。”

　　寐语走在前面边说边带路，半晌没有等到初华的回应，回头一看，却发现初华落了自己好远，还依稀有往东边走的势头。寐语赶紧往回走，拉着走错路的初华：“姑奶奶，跟着走都会走错路，我们要去的是那边！”她指着和初华相反方向的西北角。

　　“我好像闻到了那边有腥味。”初华解释道，她说的是东边秫泉亭那块儿。

　　“腥味？血腥味吗？难道她的鼻子比我的狐狸鼻子还灵？”寐语心想，于是用力地吸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闻到，无奈地拽着初华走：“磨磨唧唧的，那边什么都没有。”

　　一人牵着一人走，穿过几座庭院几个楼阁，没有遇到旁人，却被一堵石墙拦住去路。

　　石墙不算太高，约莫两丈。寐语琢磨一番，就算自己被压制住了妖力，但区区两丈应该还是能飞过去。只是按理来说，沿这条路走去过就能到珍品斋，为什么会突然凭空出现一堵墙，难道是走错了？

　　不管三七二十一，飞过去看看就知道是不是。寐语捏诀腾空而起，就在将将跨过这堵石墙的时候，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拦住一样，猝不及防被弹了下来。

　　“哎呦——”她扶住自己差点被摔断的腰震惊道：“有结界！”

　　初华连忙上前扶她起来，“要不我们从别处走。”

　　已经将敛心居地图全部记在脑海里的初华，自然也知道按理来说这里不应该出现这堵墙。她想起从前看的几本志怪话本上，一些机关重地为了防止别人闯入都会施一道障眼法，眼前的山不是山，路不是路，这分明和话本中的一样。

　　然而通往珍品斋的又不止这一条路，只不过这条路是最近的，其他的需要绕个圈。既然此路不通不如换条路，反正都会行至终点。

　　被反弹在地的寐语丢了脸面，知道此处有玄机，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解开的，时间紧迫，只好道声“好”，又浑身上下搜起那块手绢，准备对照手绢瞧个明白，却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忽然恍然大悟，好像睡觉前丢给初华了。于是装作不甚在意地说：“初华，手绢是不是在你那儿？”

　　初华从腰间掏出手绢递给她。寐语接过手绢认真琢磨起来，“嗯，往回走留听阁，再从西边假山那块穿过去也能到……”

　　手绢一收，“初华我们走。”

　　二人准备按地图所绘往回走，谁知倏地又是凭空出现一堵石墙拦住后路。

　　寐语暗道声“不好”，拉着初华无论是往东还是往西走，面前都会出现石墙挡路。

　　莫不是触动了什么机关？

　　初华：“……怎么办？”

　　四面八方而来的石墙围成一个圈，将她们困在里面，此时正可谓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寐语也没法了，“我想想。”

　　摘下遏灵环凭妖力一拼或许能破了此阵，但对她们而言，被困事小，若是触动机关被人发现才是大大的麻烦。因此要想出去不能硬闯，还得在换岗的守卫到来之前想出这个阵的破解之法。

　　可是古往今来奇门遁甲八卦布阵之术有三千六百道之多，又有千万种变化，谁知道布阵人是施的哪一道，又是哪种变化，总不能一道道试吧……

　　不管了，就这么着来吧。

　　“乾金甲子外壬午，坎水戊寅外戊申……”寐语边默念着口诀，边东西南北各行几步，待走到石墙面前，她神色一凛，口中念到“何处是生门，此处可为生”，眼睛一闭，硬生生地往墙上撞过去。

　　“砰——”

　　果不其然，墙没有开，她的头快磕开了。

　　“怎么了？”听到重重的撞墙声，初华担心地询问，正想过来看看她怎么样了。

　　寐语连忙挥挥手，“没事没事，你别过来。”被瞧见摔跤就算了，她可不想自己这副快要磕破脸的狼狈样被人看见，毕竟脸面是她们狐妖一族最宝贵的东西。

　　知道她在破阵，自己什么也帮不上忙，初华只好静静待在一旁。或许不打扰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

　　天色已经渐暗，红日正在落山，映出天边一片姹紫嫣红的晚霞来。

　　看看天色好像是酉时三刻了，寐语也不知撞了多少次墙。几道石墙还是一动不动伫立在那，没有丝毫破阵的模样。初华看在眼里也急在心里。这样下去迟早会被人发现，自己总得做些什么帮上忙。但是能做什么呢？她想想。

　　她却忘了她的病容不得她情绪起伏，待到一阵熟悉的心悸涌来，她知道她的病又快复发了。

　　摘下挂在腰间的鎏金球药囊放在口鼻前，深吸几口气，又学着宁伯教她的吐纳之法，努力平复下波动的心跳。她知道自己是个麻烦，也谨记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候拖累别人。但她不知道的是，就在此时，她挂在脖间埋在衣襟下的白玉片正泛着微弱的红光。

　　寐语没有注意到初华的异样，还在一道一道试着破阵之法。

　　半晌，初华急促波动的心跳终于平缓下来，她呼出一口浊气，神色清明起来，这是第一次她战胜她的病。

　　天边的晚霞在飘荡。酉时三刻里，凹凸不平的石墙也染上了落日余晖的光芒，有的深有的淡。墙面深浅交错的光影，看似杂乱无章的摆放，却吸引了她的目光。

　　初华伸手随着光影流动扫过，这深影勾勒起来痕迹，像极了寐语其中几步破阵的步法。莫不是破阵之法就是墙上这些交错的光影？

　　初华连忙将自己的想法告诉寐语。寐语停下来，顺着初华所指的墙面上那些痕迹，却只看到一片灰白，“什么光影？我怎么没有看到？”

　　这么明显的深浅交错的痕迹怎么可能看不到？

　　初华坐在地上把自己所见的用手指勾勒出来。寐语将信将疑地往她所画的瞧上一瞧，细细推敲，纵横交错之间似乎掺杂了周公推演之法，看来真的有些门路。只是为什么自己看不见，偏偏被初华发现？

　　带着满心疑问，寐语照着初华所画的脉络行走，就在即将撞到墙上的时候，一鼓作气又一次往前冲去。想象之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在她触碰到墙面的一瞬间，四周的石墙倏地消失不见，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座精致楼阁来，上书“珍品斋”三字。

　　珍品斋终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