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四纪》褚时宜

21、念起

　　苻衡走后不久，摘星峰观天楼上的同光大钟传来三声长鸣，是师尊召集岐山众弟子有要事相商的信号。

　　寐语因担心在岐山师尊面前身份败露，心有怯意，再加上还未正式入岐山门下，于是主动要求留下照看初华。此时宁伯已经去后屋炼药，周行周驰收到钟鸣信号后，只好留下寐语初华二人在药庐，匆匆忙忙地往三元殿赶去。

　　三元大殿里众弟子云集，师尊坐于位首，以大长老闻深道长为首的四位长老分别位于左右两侧，深受器重的闻漳长老此时却是不在。周行往大殿周遭瞧了瞧，四处寻找陆吾的身影果然没有找到，料想应该他已经在思过崖受罚了罢，而闻漳长老可能也是因为陆吾之过，被师尊禁足了。

　　也许因为太过操劳，师尊老人家俯首撑在椅背上，闭目凝神没有发一言，而是由闻深长老代劳，将今日蓬莱使者论及骊都河图洛书之事公布给众弟子听。

　　今晨在侧殿偷听的以及那些小道消息灵通的小辈们对此事早有耳闻，但大多数守规矩的弟子们却是第一次听，不出所料人人皆大惊。

　　闻深长老大呼一声肃静，殿中嘈杂议论声才渐消。闻深长老说：“经师尊和众长老议，虽此事难辨真假，但怕有人作祟以河图洛书扰乱人心，师尊有令，凡岐山弟子不得与外人谈论河图洛书之事，不得弃修行而寻捷径，不得生邪念而误歧途。从前如何，以后亦是如何。”

　　师尊的这三道禁令间接表明了岐山不参与洛书河图之争的决心。可是表面上的云淡风轻，却掩盖不住底下的波诡云谲。

　　有人不争便有人想争。欲念一旦起，不是区区三道禁令可以熄灭的。

　　而药庐那边，自其他人走后寐语就打了个盹儿，一觉醒来发现屋内光线昏暗，原来天色已黑，这一觉睡了两个时辰，寐语施个法给烛台燃起了灯，屋内才明亮起来。

　　她看初华还没醒，又闲得发慌，毕竟不是个能静下心的主儿，于是寻思找个玩意儿解闷，这一下就注意到了初华被褥下露出一角碧绿。

　　寐语轻轻掀开被子，发现居然是一只竹萧。竹萧原本是稳稳别在初华腰间的，一直被外衣遮挡住才没被她发现。可能是一路从大殿背来药庐的途中散开了，此时已从初华腰间滑落下来，被被褥盖住。她不费吹灰之力抽出那枚竹萧，拿在手里准备好好把玩几番。

　　谁知这一看可不得了，这竹萧可不是普通的竹萧。并不是说这竹萧是什么通天的法宝，而是指制萧用的竹子颇有些来头。

　　竹萧浑身碧绿，尾巴上还挂了个镂空鎏金球，虽然看起来和其他萧并无二样，但仔细闻起来却有一丝淡香。不是鎏金球里的药香，而是竹子自身散发出来的清香，但也不是寻常竹的那种香气，这种香更清淡、更细腻，闻起来更舒服。这是八山之一南山的云梦竹海里的缊竹，寐语她娘亲以前给她闻过。缊竹是南山宝物之一，其香味有镇魂守魄之功效，特别是对那些三魂七魄缺失之人特有奇效，能够帮助他们守住魂魄不散，因此南山派许多弟子都会佩戴一些缊竹制的饰物，以防被妖魔夺魄守舍。

　　缊竹制的竹萧并不奇怪，怪就怪在竹萧居然在初华身上。萧身上刻着初华的名字，很明显是有人送给她的。

　　寐语暗道：“南山在九州至南，初华是冀州人，和南山隔了十万八千里，怎么会认识南山派的人？还有别人怎么会送缊竹做的萧？难道初华也缺失了一魂一魄？还是说只是以防万一？或者说送的人是无心的，并不知道这是缊竹？又或者其实是买来的，自己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想到后来寐语自己都不信，干脆等初华醒来再问她好了。

　　思索半天，时间又过去了会儿，寐语摒弃杂念干脆吹起竹萧来。不过她并不知道怎么吹，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只是自己很多年前见过别人吹过，于是她学起记忆中旁人的模样吹奏起来。这一吹，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实在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但吹得久了反而自有一番趣味，于是自得其乐起来。

　　她吹的高兴了，却不知一曲惊醒了梦中人。

　　初华这一觉睡得够久，前半程尽梦到些零零碎碎的片段，忽而梦到落了水浑身冰凉，忽而梦到陷入火海恐惧无望。后来依稀记得有人喂自己喝了药，自己又陷入沉睡中，这一睡她又梦回了之前的石头城。还是那座荒凉的宫殿，还是那些干活的石人偶，屋檐的红色绸缎也还没有拆下。上一次是箫声指引她来的，这一次没有了箫声，她沿着记忆又一次来到那座阁院。院前花圃的白色小花依旧灿烂盛开，她知道这些都是假的，花是假的，宫殿是假的，人偶也是假的。她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但冥冥之中她知道面前的这座阁院里有她要寻找的答案，只要推开这扇门……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近，双手触碰在门板上，只要轻轻一推，门就会打开……

　　“笙儿，你来了！……”忽然屋内响起了一道男人的声音，声音低沉且温柔，语气中带着几分隐忍几分惊喜几分期待，是她不懂的那种复杂的感情。

　　笙儿，谁是笙儿？他又是谁？

　　这一切一切犹如一个谜团，有种莫名的引力吸引着她靠近。她准备把门推开解开这个谜团，突然一阵嘈杂声如魔音入耳，逼得她一阵惊醒，原来又是一场梦。

　　她从迷蒙之中睁开眼睛，就看到寐语坐在自己床边奏萧，原来梦中的箫声是她所奏，实在是……太不堪入耳了。

　　初华看看周围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宁伯的药庐，知道自己又是病发昏倒了。已经不知道多少次的心悸昏倒，初华自己有些惭愧不忍心再麻烦别人。她拉拉沉浸在自己箫声里的寐语，小声道：“别吹了。”

　　寐语这才发现初华已经醒了，又询问几处得知她已无大碍。

　　寐语咧嘴笑，把萧递到初华跟前：“趁你睡着，我闲来无事拿了你的萧吹了几下，你不介意吧？”

　　初华接过萧抚摸几下，又把鎏金球拆下挂在腰间别好，留竹箫握在手中，摇摇头表示并不介意。

　　寐语又凑过几步，挨到初华身边道：“初华，你的萧挺别致的，谁送的？”

　　初华：“不知道。”

　　寐语奇了：“谁送的你也不知道？萧上不是还刻了你的名字吗？”

　　初华解释道：“一个陌生叔叔送的，不知道他的名字。”初华第一次见到陆吾时都是喊他哥哥，却把外貌年龄相差无几的苻衡叫做叔叔，不知道苻衡知道后有何感想。怪只怪苻衡当时为了避免锋芒，故意缩小身形敛了容貌，才会今日的叔叔之称。

　　寐语将初华口中的陌生叔叔想象成一个年过不惑中年大叔模样。暗道也许是一番奇遇吧，于是并不再深究。

　　这事了了，寐语心里还有一事需要初华帮忙。

　　这事不好开口，一旦被发现了处罚可轻可重，不好定论。此事虽然自己一个人也可能办成，但加上初华，事成的几率会更大些。况且初华体弱多病，病也有病的好，可以以此为借口，也可以以此来示弱。就算一旦被发现，初华又是陆吾的弟子，看在陆吾的面子上，处罚也许能轻些。更何况，只要事前安排妥当，并不一定能被人发现。

　　这事源于一个赌，没错，就是今晨在三元侧殿里她和蓝柯儿打赌要去盗蓬莱十鲜。

　　寐语扭捏了半天也没想怎么开口，她就怕初华拒绝。在她看来被处罚事小，丢了面子被一个小小的凡人嘲笑事大。在岐山上，她必须时刻带着遏灵环，不能被其他人发现，整个岐山，知道她是狐妖的也只有她师父秦湛再加上陆吾初华三个人。一旦带上遏灵环，她的妖术会被压制，所以想要盗十鲜还需要一人帮忙。这个人当然不能是师父秦湛，也不能是已经在思过崖悔过的师叔陆吾，岐山小辈里和她交好的就周行初华二人，也不能是周行，因为怕此事会被周驰知晓，从而告诉长老们听。思来想去，初华是最好的人选。

　　这副欲语迟的模样这可跟平时的寐语大不一样，初华知道寐语有心事，于是问道：“怎么了？”

　　终于，寐语一脸正色道：“初华，我待你好不好？”

　　她是自己在岐山结交的第一个朋友，又是带自己玩，又是寻医问药照顾自己，自然是待自己好的，初华点点头：“好。”

　　寐语：“我们是不是好姐妹？”

　　初华沉思片刻，又是点头：“是。”

　　寐语：“那好姐妹是不是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初华虽不明白这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是何意思，但看着寐语一脸严肃的样子，只好再次点头：“是。”

　　寐语：“我有个难处困扰了我好久，不解决的话我会被人耻笑。你知道被人嘲笑那种感觉吧？”

　　这次初华摇头了，她并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

　　寐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初华：“是一种耻辱的感觉，是那种浑身怕见光，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的感觉，那时候你会恨不得所有嘲笑自己的人都消失，你会恨自己也恨别人，你会变得愤怒变得嫉妒，你不再是你。这是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所以，为了让别人无法嘲笑我，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初华被唬得一愣一愣：“什么忙？”

　　一步一步寐语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帮我偷蓬莱十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