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医》姑妄生

3、第三章

　　今夜风很大，凉飕飕灌进袖子里，鼓起下摆的长衫。江谷雨握着剑，面上覆着半边面具，就站在那群人的身后，像一道永不会被人看到的阴影。
　　这里是庄府，府上的主人是天下闻名的先知先生，庄御玄。此刻，他人就冷冰冰地躺在院子中央，四周是来不及逃亡的家人奴仆。
　　这次的任务很奇怪。江谷雨暗自想着，若是平常，门主不会亲自出动，更不会跟一群连脸都不敢露的家伙合作。
　　眼睛环顾一圈，弟弟正埋伏在屋檐暗处，除此之外，墙根、树梢、院角，每一处阴暗的角落都有杀手藏匿。人，未免太多了一点，而且——
　　目光最终落在庄御玄的尸体上，他回忆着前一刻。此人在他们来之前便迎在屋外，不急不慌，笑的闲淡，既不问他们是何人，也不管他们来此做甚，仿佛早就料到一样。
　　庄御玄未多话，那些动手的蒙面人亦乐得如此。杀他一个不尽兴，便把整个府上的人都抓出来，一一杀尽。
　　血溅满庭院，风吹过后渐干，在夜色里凝固成墨一般的颜色。游不言与叶斌站在其中，唯他二人没做任何遮蔽，暴露在这屠杀现场。
　　其中一个蒙面人见青门门主面露迟疑，不由得哑着嗓子问道：“游门主，可是有何不妥么？”
　　游不言摸摸下巴，盯着一具十七八岁的少年尸体沉吟：“我记得......庄御玄的儿子应该没有这么大。”
　　那几个人闻言，彼此面面相觑。
　　另一个看着较为魁梧的蒙面男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游门主此话当真？不会是记错了吧？”
　　游不言一笑，解释道：“庄家血统一脉单传，庄御玄自己认命也就罢了，岂会连幼子也赔进去？”他抬头看看天色时辰，表情一收，字音清冷：“邵知风、闻初七。”
　　两道身影跃出，落在他脚畔。
　　“你们下山一趟，但凡在路上遇到年貌大概十二三岁的人，一律格杀勿论。”
　　两人领命，如来时一样晃过，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幕下。
　　“江谷雨。”游不言斜视着应声而来的少年，缓缓吩咐道：“你负责在山内搜寻，同样，遇到年貌相近的人，格杀勿论。”
　　江谷雨领命，起身提气点步，跃起数丈高，如鬼似魅般没入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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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青门呆了有五年，论武功算不得顶尖，但在同辈中却是佼佼者。比起明刀明枪的厮杀，他更擅长融在黑暗里不动声色地除掉对方，因而刺探暗杀的任务，他做的最多。
　　青门在江湖上算不得什么名门正派，他们不过是一帮□□的刽子手。金钱、宝物、武功秘籍，只要是门主游不言看得上的东西，都可以拿来作为杀人的抵偿。
　　这几年来，江谷雨总结一点：杀人，终归是会麻木的。若当初那点子惊慌是因为不适应，那么 此时此刻的自己则是因为太适应了而彷徨，以至于人看着不像人，剑握着不似剑。
　　穿梭在林间，他借着树干的弹力迅如满弓射出的飞箭。很快，他追踪到一串马蹄刚留下的脚印，沿着这个方向一路疾驰。
　　不远处，有人骑马扬鞭，急慌慌逃窜在枝桠纠缠的小路上。那马身被抽的遍体凌伤，眼看着脚程就慢下来了。
　　江谷雨抽出腰间的燕支剑，双脚一踩枝干，借着力道飞去。剑习习生风，一滑带过，那人头颅一断，连着身子掉下马来。而马上，还有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
　　他正欲伸手去抓，马却受惊跃起，将那孩子摔落在地，然后马一扭身，逃离了此地。
　　江谷雨见他颤巍巍站起身，握剑的手腕一转，人如离弦之箭飞出。
　　庄家的小公子见状，本能的后退扬手，打掉了那人脸上的面具，剑却没进了胸口。他怔怔抬头，眼前的少年乌衣、青丝、面如玉，月下透出一股绝尘清冷之态。
　　江谷雨亦看着他，这庄家仅剩的孩子白靴、青衫、肤胜雪，一双柳叶眼满含惊怨，其内流转着的是琥珀色的眸光。
　　是他？！脑内撞钟般轰鸣，江谷雨持剑的手不知如何进退，僵在原地只觉一切如梦。
　　耳侧传来布料撕裂的声音，等肩头觉察到一丝痛意，江谷雨才回过神，急忙拔剑撤退数丈远。
　　那孩子身子一软，向后仰去，幸而一旁有人伸手接住了他。
　　来者头戴斗笠遮面，身份不明。他扯开怀里人的衣领检查情况，剑似乎是刺到了要害，人已陷入昏迷，伤口血流不止，只得脱下斗篷裹住他抱起来。
　　“等等！”见那人要带他走，江谷雨起身欲追，肩头的疼痛却如石坠，走两步便跪倒在地。
　　带斗笠的男人想了想，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扔到他脚畔，沉声道：“这是解药。”话毕，屈膝一跃，落上枝头，再一闪身，人便消失不见了。
　　江谷雨挣扎着站起来，看一眼捂过伤口的手，那上面的血迹泛着青黑，显然刚才那人的武器上涂了毒。
　　“原来——”血卡在喉管里，他话未完猛咳几声，不由得挤出一抹苦笑“原来他叫庄生一啊......”
　　微风丝丝缕缕，扬起那即便染了血也看不出的黑衫，他原本与面具融为一体的表情，此时此刻却满是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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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药虽解了毒，但能真正站起来活动却消耗了半个时辰。江谷雨理不清心里的烦闷，只得收回燕支剑，重回庄府复命。
　　一路的脚步不似来时那般急速，反而越加沉重。他从流动的风中嗅到一丝焦灼的味道，急忙收形顿步，立在树梢之上。
　　远远的，一团黑烟从庄府方向升起，带着蛇信子般的火光照亮了半边天。江谷雨怔了半晌，有种不详的预感漫出。难道——
　　眉头一锁，人跃身而起，急速奔回来时之地。他没有从庄府后墙进入，而是来到前门，几乎是在看清那里发生何事的一瞬间，僵住了。
　　“为什么......”嘴巴虽然吐出这几个字，却没能发出半个音，实在是眼前的一幕，撕碎了他所能伪装的全部麻木。
　　庄御玄的人头悬挂在府门正中，而其余的二十颗人头则或挂在树梢，或绑在箭上插进石墙缝隙里。远看过去，诡异的像一个个人头灯笼，映着背后焚烧残尸的大火，活像是到了炼狱。
　　此刻，青门门主没了踪影，那些蒙面人也下落不明，眼前只留下这么个场景。
　　寒意从脚趾爬上头顶，江谷雨虽是这场屠戮的刽子手之一，但这一切若跟曾经的某些过往挂上钩，就变成了噩梦。
　　这一家人，是他跟弟弟在一无所有时鲜少遇到过的善意，可为什么除了那双有着琥珀色柳叶眼的人，其他的自己都没能想起来呢？
　　江谷雨盘旋在迷茫的寒意中，忽有一只手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么了？脸色这么吓人”
　　回头，一个五官分明、面如刀刻的年轻男子站在他身后：“门主已经回去了。我跟闻师兄没有遇到庄御玄的孩子，你呢？”
　　他摇摇头，有些犹豫，紧锁的眉宇间漫上些许愁意，沉吟了半晌才问了一句：“邵师兄，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这几年同门相处，邵知风知道他是个克制而冷静的人，不会轻易动摇自己。但此刻的他，看上去像是迷了路。
　　“无关对错，这只是我们要做的任务。不过——”邵知风目光落在不远处，皱眉一叹：“不过这次确实不太对劲。合作的这帮人很可疑，门主自己参与也很可疑，现在又悬头烧尸就更可疑了。只怕买凶杀人的幕后人，身份不一般。”
　　江谷雨默然，低头看见了腰间的燕支剑，有什么东西触动了自己。他心一沉，解下了剑，抽出那明晃晃的剑身，开口道：“从今往后，这剑我便不用了。”
　　“为何？”邵知风回头，沉声问：“这可是你当年入青门时师父亲赐的。”
　　他不语，闭了片刻眼睛。其实后面还有半句话未说：从今往后，这剑便不用了，除非再遇到他。
　　不解那人的心思，邵知风想了想，解下自己的刀递到他眼前：“你若不想用燕支剑，今后就用我的吧。”
　　江谷雨抬眼看去，将收拾齐整的心绪藏好，微微一笑：“还是师兄对我好。”
　　邵知风把头一侧，耳朵微红，目光再不愿对上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