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仙》渝森

3、三 所谓真我

　　看着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却无能为力是什么体验？

　　想吐，恶心，手脚发颤，胃里的东西不断翻涌上来，迫不及待的想要呼吸一口新鲜空气。

　　白芨拼命的想要冲进自己的身体里，但她的身体似乎和她不在一个时空，她无论怎么努力，面前的躯体都仿佛一团空气。

　　她记得这个地方，也记得这个时候。

　　她这个时候已经不再是大家小姐，正处于身份的切换而无所适从，但很不巧的，她没有伤春悲秋的机会就得为自己的生存打算——她遇到了百年一遇的雪灾。

　　“身躯”躺着的地方她知道，虽然忘记叫什么名字了，记忆里只能翻出来模糊的图像，破损的墙壁、漏光的屋檐、堆叠的茅草，地面上铺着大块大块黑色的石砖，这是唯一一样和普通破庙不同的东西，虽然堆满灰层但也看得出曾经是极好的石料……

　　白芨是在秋末来到这里的，其实她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似乎从夏天开始就变得非常凉爽，有没有秋天她也不确定，她刚刚从山崖底下爬起来，并且很长时间都再也没有注意过时间。

　　她记得自己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当时已经开始下雪，她穿着薄衫，走了很久很久的路，累了，打算歇息，于是找了个地方睡下去，好像是谁过来叫醒了她，否则缺乏常识的白小姐肯定会睡死过去。

　　但这个“自己”明显没有人来叫醒她，白芨想这么做，但她做不到，并且产生了奇异的惶恐——如果她醒了，那么现在在这里思考的是谁？

　　白芨目睹着这具身体头发变得柔顺黑亮，脸颊充了气似地变得圆润饱满，肌肤也变得光滑细腻……

　　这具身体变得越美，就越不像她，而她就连毁去这具身体都做不到。

　　她只能眼睁睁目睹着骨架缓慢的位移，拉伸，任何人在母亲的肚子里应该也是这样迅速的长大，一天一个样子，然后用十几年的时间缓慢的变成一个大人。

　　这具身体上的时间好像被人缩短，皮肤底下的肌肉和骨骼缓慢地蠕动，像是一条条长虫在里面钻来钻去。

　　白芨觉得很冷，但灵体是没有感觉的，她的冷像是从心底打开了一个空洞，空洞漆黑，里面漫出来冰冷的水。

　　时间对她而言很模糊，光影在地板上从一头挪到另一头就是一天，外面的世界日升月落，她想出去，却根本脱离不了这具身体的范围。

　　噩梦一样的时间过去，变化终于停止，躯体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认识这张脸，这张曾经是她的，现在却变成另外一个人的脸。

　　平板但是端正，非常熟悉的脸，她最后一次见到的那个人。

　　不长不短的睫毛轻轻动了动，那双眼睁开的一瞬间就看向了白芨，并另她产生了动摇。

　　很像是她，但又不是她，这个人看起来是和她完全不同的性格，非常熟悉又非常陌生，好像经历了许多事，跨过了千山万水还没有走到终点的旅人，神情又疲惫又冷漠。

　　白芨试探着问：“纪前辈？”

　　那人穿着她的衣服坐起身，闻言淡淡地扫了她一样：“很久没听过这个名字了……看样子你认识最初的我。”

　　她的语气和纪承书一样的平板，每个字的间隔都分毫不差，但纪承书还能听得出来语气的少许变化，她什么变化都没有，就像戏子呆板地念一句台词。

　　“她渡劫失败，已经死了。”她抬眼掸了掸袖口的灰尘，注视着辉光中的尘土，目光却没有落在实处：“我是陆久，天长地久的久。”

　　陆为地，天长地久的地久，没有天长。

　　白芨还记得她说自己随父姓的样子，那个时候的她虽然没有表情，但比起眼前这个来说已经真实了许多倍。

　　悲伤的，骄傲的，遗憾的。

　　现在都看不到了。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请问陆前辈您还记得我吗？”白芨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说：“您现在的身体是我的……”

　　陆久闻言笑了。

　　虽然她压根没有表情还斜了一下眼睛，但白芨莫名感觉她笑了，嘲笑。

　　“凭什么？”陆久慢条斯理地问，她说话的声音稍稍压长，尾音极小幅度的上翘就是一个敷衍的问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有些人不用费工夫就会被人记住，至于你……我凭什么要记得你，你有什么值得我记得的？”

　　陆久从来没有问过白芨的名字，之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白芨觉得好有道理她居然无言以对，说得也是她一个小小的修士……不对呀！

　　“既然你都觉得我没啥那你为什么还要选择我的身体，那把我的身体还、还回来……呀……”白芨试图理直气壮，不知为什么，她觉得陆久比纪承书可怕得多，她只能深吸一口气鼓起莫大的勇气把话说完了。

　　陆久没有多大的反应，她抬起手腕活动着，一脸认真的适应着身体，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她。

　　“前一个问题，因为你无父无母，无亲无友，没有敌人也没有爱人，没有谁欠你，你也没有欠谁，说白了就是消失都不会有人知道的边缘人，你刚刚身上的生机已绝，因果尽消，只不过一个躯壳。”

　　陆久谈到躯壳的时候，语气跟随手拿了一个鸡蛋壳没有任何区别。

　　“第二个问题，虽然也不算问题……但我还是给你讲一下吧。”她露出一脸非常想打哈欠的表情，虽然只是嘴角微抽，眼睛睁大了不过一丁点。

　　陆久的语速更慢了，她缓缓问道：“身体和灵魂，谁才是根本？”

　　她也没指望白芨能够回答，自问自答：“在枯荣期，每个人都可以得到一次重塑肉身的机会，你到时候也照旧会失去这具肉身。”

　　“以前有人提到过一个假说‘建造一条船为甲船，然后进行航行，每次航行船都会有破损，船工就会把破损的部分换掉，甲板、桅杆、龙骨……慢慢地，甲船所有老旧的地方全都被换掉了，连船员都不是当初那一批，它成了一艘全新的船，那么，现在它是最初的甲，还是全新的乙呢？’”

　　目前只有八个境界，第四境枯荣，抛却之前肉身，以灵台为基础重铸完全由灵气构成的肉身，从此无尘无垢。

　　肉身承载灵魂，灵魂构建肉身。

　　灵魂是什么？是记忆，也是真我。

　　白芨陷入思考，良久之后，她幽幽问道：“那么你呢？”

　　“我当然是陆久。”陆久似乎早就知道她会这样问，白芨原以为她会生气，结果陆久依旧一脸平淡的样子，她的答案好像早就考虑好了很多年：“我的目标没有变，只是放弃了一些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比如亲情，比如家庭。

　　陆久能不能用夭折孩子的躯体呢？当然可以，但她身上因果牵连至深，上至大修血脉，下至仆从贫民，没人能担得起。

　　他们没这个福气，也没这个能力。

　　“好了，无关的话题到此为止。”陆久站起来，她的动作缓慢，脚踝轻轻的动着，她一点点的挪动脖子，打量她躺着的这片地方，眼睛一寸寸的扫过去，直到停留在正中间的石像上。

　　这里是间寺庙……但石像不属于任何一个流传甚广的神明，雕刻的不算精细，经过长久的年月已经积累了很厚的灰尘，厚到石像的面孔都有些模糊。

　　应该是本地居民供奉的山神。

　　陆久忽然想起来什么，她看着白芨已经忽明忽暗的灵体问：“你进来的时候，有烧香吗？”

　　“唉？要烧香的吗？”白芨一脸莫名，她只知道进有人的寺庙要烧香，但这庙已经破破烂烂，还需要吗？

　　“进庙烧香是指的所有有神的庙，这可是常识。”得知白芨没有烧香之后，陆久的眉皱起了一瞬，“如果是没有神的庙，就根本不能进去，你要是修士自然没事……”

　　这座庙宇的石像完好无损，显然是要烧香的范围。

　　陆久压根不指望白芨，她开始自己翻找，一般这种庙宇都会有前人留下一点香，方便后来者祭拜，她在几个最有可能的地方翻了翻，从石像下面摸出一个抽屉，里面有一把香，她取了三支出来，用白芨之前带着的火匣子点燃。

　　她对目前这具身体的控制就像小孩穿着大人的衣服，处处绊手绊脚，就连点火时候都划破了几次手指，白芨看着感觉直戳心，不管怎么讲这原来都是她的身体啊！

　　陆久点火速度不快，每次动作间都稍稍停留，进行短暂的调整和思考，尝试了四五次之后，她顺利点着了火，向着石像拜了三拜。

　　她没有跪下，只是站着弯了三次腰，脸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乐意。

　　要知道，在成为修士之后，哪怕是再怎么弱小的修士，也再也不会拜祭任何神了，对他们来说，这些神不过是强大一点的人。

　　拜完之后，她趴在地上，伸手从之前发现的老鼠洞里掏东西。

　　“你在干什么！”白芨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冲过去想推开陆久，却直接穿了过去，自己的存在变得更加稀薄。

　　“你再这样会把自己玩散。”陆久从老鼠洞里扒拉出一只身体僵硬的老鼠，这只老鼠的颜色和普通的不太一样，头和前肢是黑色，肩部过后都是白色：“我在找老鼠的存粮……现在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容器，你可以暂时居住一下。”

　　“哪里哪里？”白芨高兴的到处看，却什么都没发现，她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只老鼠，长大嘴看着陆久，意思非常明显——你不会说的是这玩意吧？

　　“没错。”陆久丝毫不在意白芨的心情，白芨刚刚想跑就发现自己的视线变得低矮，周围的一切都放大了许多倍，陆久不知道做了什么，动作简直快到丧心病狂，白芨反抗地发出“叽叽叽”的叫声。

　　“等过段时候，我找齐材料你想要什么身体都行，现在先将就一下。”陆久神奇的听懂了鼠语：“你想要什么身体，各种仙体灵体都行，五行体，琉璃体，天灵体……”

　　“原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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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在慢慢换视角，下一章彻底变成陆久视角。
枯荣等于元婴。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