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多多见谅》宣蓝田

39、疫终

　　天色大黑那时候，岚嬷嬷和太医们回来了，将院门上了闩，就要歇息了。

　　“且等等！”沈逸之听见锁门的动静，彻底坐不住了，走出院门抓了个捕头问：“小幺呢，怎么没回来？”

　　那衙役比他还莫名其妙：“小幺走了啊，大人您不知道吗？傍晚时候他给小六哥送了个信儿，说他要回家去了——倒是奇了，您说外边这禁令还没撤，小幺他怎么跑出去的？我们哥儿几个想了一晚上都没想明白。”

　　衙役絮絮叨叨说了一通，沈逸之神情有点儿恍惚。

　　……走了？

　　真是荒唐！胡闹！他不过是训了两句，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她近身照顾自己好几天，万一染上了鼠疫可怎么是好？她竟就这么走了？！

　　还有南城兵马司的人将这块儿地方围得严严实实，她跑出去已是违了律法，万一被抓住了，那是要送进监牢里关押的！

　　真是荒唐！胡闹！

　　沈逸之甚至分不清心里是生气恼火更多些，还是担忧焦急更多些，急匆匆跑到兵马司长令落脚的地方，问他今儿有没有抓着人闯禁令圈。

　　长令稀里糊涂对了对名册，说今儿百姓安分，没人逃跑。

　　沈逸之稍稍放下了心，心思复杂地回了私塾。

　　他病还没大好，这几日瘦了一大圈，亏下的还没补起来，一生气血气上涌，头晕得站都站不住，只好躺回床上歇着。

　　这一整晚，他却再没有合过眼。

　　*

　　苏小幺也一夜没合眼，她在写信。

　　她傍晚时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跑出去，隐在巷中的暗卫吓一大跳，赶紧把小姐护送回家。苏小幺把院门一锁，再没出去过。

　　灯烛亮了大半宿，春儿小心翼翼地探了个脑袋进来：“小姐，你还在写啊？”

　　她刚出声，被苏小幺丢了一个纸团子，正正砸脸上。春儿声音便弱了几分：“小姐，这都寅时了，再不睡天儿都亮了，咱明早起来再写好不好呀？”

　　又一个纸团丢过来，轻飘飘砸在她胸口。

　　春儿无奈叹了口气，弯腰把地上的废纸团收拾了一下，又带上门出去了。

　　苏小幺拿着墨条吭哧吭哧磨墨，力气大得跟刮鱼鳞似的，待墨磨好，她提笔在砚台里饱蘸一笔，抹了一把眼泪，边写边骂。

　　“沈逸之你个没良心的白痴混账乌龟王八蛋！活该身边的人都不亲近你！你不分青红皂白，不问事情真相，就知道凭着自己的揣测肆意诬蔑！我就不该救你！灵丹妙药都浪费在狗身上了！”

　　口中骂人的话，她一字不差地写了下来。

　　写完瞧瞧，还是不满意，苏小幺气得直揪头发。

　　这是她写的第四十二封信了，也是作废的第四十二份了。她从傍晚回了家就一直在写写写，把人骂了四十二遍，非但没觉得解气，反倒委屈得要命。

　　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止也止不住。苏小幺随手拿写废的宣纸擦了擦鼻子，弄得一脸墨痕，狼狈极了。

　　还好屋里就她一人，再狼狈都没人能瞧得见。

　　她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把救命的丹药给了人家，不眠不休地照顾了这么多天，人家非但不领情，还把她当成那种弃百姓性命于不顾的小人，训她那话当真是字字戳心。

　　苏小幺恨得直想指着他鼻子骂回去。

　　可她恨完了，怨完了，满脑子还是他的好。

　　沉默寡言的大人，将整个衙门管得井井有条的大人，会关心她热不热饿不饿的大人……偶尔对她一笑，仿佛千树万树花开的大人。

　　历尽艰险去宫中救她的大人，生病时奄奄一息的大人，嘴唇爆起白皮的大人，发着高热时像小奶狗一样蜷在她怀里、喊她“娘”的大人……

　　眼泪吧嗒掉在信纸上，又将字迹晕染得花了一片。

　　苏小幺抹抹眼睛，不无憋屈地想：要是再来一次，她还是会把药丸塞进大人嘴里的。

　　——再来千百次也是一样。

　　她把手边这封信团成一团丢掉了，开始重新写下一封。这回她不骂他，也不怨他，平平淡淡写了一封信，既然决定要走了，那些埋怨就该通通放下。

　　心中情意也不许留。

　　这封信，沈逸之过了十日才收到。

　　小幺找了个丫鬟，将信送到城南衙门去了，门房的老大爷一瞧——噢噢噢，给大人的信，大人还在塄水街没回来呢，等他回来以后，小老儿必把信送到啊！

　　他应承下了，把信搁在一边儿，结果扭头给忘了。

　　沈逸之在塄水街又留了七日，他心里又急又气，可鼠疫的事情总是重中之重，沉甸甸地负在他肩上。

　　这七日里只死了两人，都是病入膏肓的老人，太医下了重药，也没能把人救回来。除此之外，再没有死人了，可见最新制成的这汤药确实起了大用，疫情总算得以控制。

　　等大部分病人都退了热，沈逸之才带着人手回了衙门，只留下几十衙役做收尾工作。

　　这些日子，塄水街乱成一团，可城南不止这么一块地方，百姓可不管衙门忙不忙。是故沈逸之离开的这近一个月，案头的卷宗积攒了一人高。

　　小六腿软得几乎跪地上，哀号：“怎么堆了这么多啊！这得弄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上前再一瞧，好嘛，连整都没整，卷宗都是乱着放的，没按时间顺序理出来。

　　小六十分不解：“小幺不是提前回来了吗，这怎么乱成这样啊！”

　　张奕抱着一沓卷宗进来，眼底发青，脚步虚浮，明显也是熬狠了。一听这话比他还迷糊：“小幺没回来啊，他不是跟大人在一块儿吗？”

　　两人对视一眼，都转头去瞧大人。

　　沈逸之双手拢在袖中，一步一步走到桌前，坐下，研墨，批公文，从头到尾什么都没说。

　　小六心里咯噔一下，瞧大人这模样，那必然是生气了啊！

　　他忙跑过来打圆场：“大人您别气别气，小幺他就是先回家住两天，前些日子他天天跑前跑后的，又天天在您床边照顾，多累啊是吧？他也就是回家歇两天，大人回衙门这么大的动静，他肯定知道！”

　　小六把胸膛拍得啪啪响：“明日！他明日肯定就来了！”

　　沈逸之点点头，因为他也这么想——小幺不过是生他的气了，那日他话说得太重，伤了小幺的心，等她缓过劲来了，回了衙门，他一定跟她赔个不是。

　　沈逸之这么想着，心中松快了些。

　　到了第二天，衙役按部就班开始办事，将这大半个月堆积的案子接过手。

　　外院熙熙攘攘的全是百姓，都是这些日子有纷争来衙门调解的。一上午吵吵嚷嚷，陈情堂和赏罚堂的衙役忙得焦头烂额。

　　他们本以为大人也在正堂里忙得不可开交呢，转头却见他们大人顶着一张郁郁寡欢的脸，背着手，从衙门大门溜达到后院，从演武场溜达到饭厅，从大堂溜达到厨房。

　　他溜达了一圈回来了，沉声问：“小幺呢？今儿谁替她点的卯？”

　　但凡官家衙门一类的地方，都有个“点卯”的说法——当日当值的人都得点卯，在卯时正到辰时正这一个时辰，人到了就往卯册上按个手印；要是没在规定时辰内按手印，就代表今日迟到了，轻则扣掉当日工钱，重则要受罚。

　　卯册上苏小幺那一栏已经空了二十来行了，前半个月是因为她在塄水街回不来，后来七八天是因为回家去了，也没摁。

　　而今天，好不容易上头摁了个手印，人却找不到在哪儿。

　　沈逸之大清早看过卯册，心中又恼火又欢喜，连见了小幺该说什么做什么，都提前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要先问无事告假的罪，再就之前的不快跟她赔个不是，最后再……好好安抚一番。

　　沈逸之想得通透，掌心滚烫，因为要“赔礼道歉”，他甚至绞尽脑汁琢磨出好几句往常绝不会说的软和话来，就等着说给小幺听。

　　沈逸之等啊等，自己磨了两碟墨，批完几十张诉纸，却还没把小幺等来。

　　他坐不住，这便出来寻人了。

　　他却不知，今儿卯册上的手印并不是小幺的，而是小六代她点的。小六还当能糊弄过去，谁知这都快晌午了小幺还没来，这就露馅了。

　　看大人表情不高兴，小六笑得发干。

　　“那手印是我给摁的……我指头粗，就拿小拇指摁的……哎哎，大人您别气别气，小幺他今儿肯定来！兴许是回家待了太久，他睡过头了！对，睡过头了！晌午到了饭点，您瞧着，他一定能到！”

　　小六扯得简直没了边儿，沈逸之表情更难看了，琢磨了一早上的甜言蜜语通通丢到了脑后。

　　他憋着一肚子火回了正堂，刚坐下，信儿就到了。

　　送信的门房老大爷连连请罪：“大人哎，这信九日前就送到了，当时您没回来，昨儿您回来了，我却忘了。您快瞧瞧是不是什么要紧事？”

　　“无妨，辛苦何伯了。”沈逸之宽慰了两句，接过信来。

　　蜡封上没字儿，里边是这样写的：“大人亲启。”

　　——隐瞒药方一事，全是我的过错；受您责问，我又出言顶撞，亦是错；不经请示擅离职守，更是错上加错。我屡犯衙门律例，现自请辞去文书一职。

　　——这些日子承蒙大人照顾，对不住。

　　信上就这么两句话，别的没了。

　　沈逸之神情不变，安安静静读了三遍，直到每个字刻入眼。

　　小六就在他边上站着，大人看信时他也没回避，信里边有几个字不识得，却不影响他看懂意思。

　　“小幺他走了？”

　　小六先是一惊，随后破口大骂：“我把他当兄弟，他这就不吭声跑走了！我呸，我今儿还冒着风险帮他点了卯呢！这龟孙就这么走了？”

　　沈逸之没作声，也没斥他口出秽语，几乎是无动于衷地从小六手里抽出信，把那信按着原来的折痕小心地叠好，装进手边一个抽屉里，继续批公文了。

　　执笔的手却有点儿抖。

　　小六没察觉，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