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多多见谅》宣蓝田

38、起疑

　　他病中偶尔神志清醒些，是知道小幺在身旁照顾的，被她喂药还呛着过两回。但他不知给自己擦身、换衣的也都是她。

　　岚姨又道：“那孩子照顾得可仔细了，连着好几天没挨枕头，就昨晚上实在撑不住了，才让小六替了一晚上，在旁边耳房睡了一宿，清早又跑去忙活了。”

　　沈逸之心思一动，又问?：“我是何时退烧的？那会儿可是小幺在照顾？”

　　“前天晚上退烧的，那会儿确实是小幺当值，大人怎么了？”

　　听了岚姨的回答，沈逸之脑子里那个念头如抽丝剥茧般逐渐清晰起来——他是前天晚上退的烧，当晚是小幺照顾的，梦里抱着自己的是她，自称他娘占他便宜的也是她，往他嘴里塞了一颗丸药的还是她。

　　沈逸之摇摇头：“没什么。”

　　岚姨瞧着古怪，却又不明内情，摆好碗筷走了。

　　沈逸之细嚼慢咽吃完饭，也没等到人，又叫人把饭撤了，自己提了一桶水进屋，将身上污秽洗干净。

　　一直等到后晌，小幺才带着一身疲惫回来，她累了半天，脚步声都是沉的。

　　沈逸之放下手里的大事录，起身去迎，正好苏小幺一进门就往床边望，看到他，眼里一下子升起喜色。

　　“大人您醒了？什么时候醒的呀？醒了怎么不让人去叫我呀？大人您饿不饿，我去让岚姨做点儿吃的！”

　　她欢天喜地往外边去了，沈逸之追了两步才把人喊住：“我吃过了。你叫岚姨做你一人的饭便是。”

　　“没事没事，我不饿。”

　　苏小幺折身回来，连出门喊句话的工夫都舍不得，就看着他，咧嘴傻笑：“大人头还疼不疼，怎么看起书了？哎呀，是我记的那东西呀，哈哈哈，当时犯困胡乱写的，越写越困，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东西。”

　　沈逸之展开大事录的最后几页，指着上头几个字，微微笑说：“‘想我了’这句，也是胡乱写的？”

　　苏小幺呼吸一滞，盯着满纸的“想大人”和“快醒来”呆了一瞬，猛地伸手夺过沈逸之手里这一沓纸，眼睛圆圆瞪着他。

　　“大人您怎么乱翻我东西！都不跟我打个招呼！姑娘家写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看呢！”

　　她向来机灵，极少见这么傻里傻气的样子，可瞧着比往常还讨人喜欢。而满纸的“想你”，如何不是真情实意？

　　沈逸之也不说话，兀自笑了一会儿，忽地想起一事，问她。

　　“小幺，我生病之时，你是不是给我喂了什么药？”

　　苏小幺眨眨眼，“嗯”了声：“大人您都知道了啊。”

　　大人这么聪明，那灵丹妙药的事，苏小幺压根没想着能瞒住他。价值千金的灵药送给大人，还被大人知道了，苏小幺脸热得不行，垂着眼睛不太敢看他。

　　沈逸之看着她，神色古怪：“太医的药还没到，你怎么会有治鼠疫的药？是从哪儿来的？”

　　苏小幺怔住了，后知后觉地迷瞪过来——噢，大人还不知道内情。也是，他又不是神算子，怎么会轻易把那药丸子往解百毒的灵药上想呢？

　　苏小幺张了张嘴，不知该怎么说。

　　——爹手里有五颗灵丹妙药可解百毒？讲讲爹的身份？告诉大人自己是当朝宰辅的女儿？

　　那她瞒了这许久，岂不是白费工夫？

　　见她沉默，沈逸之皱起眉，一点点推算。

　　“你给我喂药是三日前，还喂的是丸药，丸药不易得，需得将药材碾成粉，揉搓成丸子，放阴凉处阴干，至少还得三日工夫。这说明你在疫病之初，手里就有了药？是哪里得来的？”

　　苏小幺压根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被一句句诘问问得傻了，前一瞬脸上因羞赧而浮起的红晕散了个干净，迟疑着不答。

　　沈逸之的心一点点凉了下来，沉声道：“小幺你说话。”

　　他压了压心头火气，拧着眉头又问：“你早早得了药，为什么不把药拿出来？你天天在隔壁院子看着太医忙活，你把药给他们，太医一尝就能知道配方了，何须白白浪费这么些工夫。你为何瞒着不说？”

　　苏小幺被他问得难堪，又不舍得瞒他骗他，只好坦言。

　　“这药丸子是我爹给的，他……”

　　“苏小幺，你又要扯谎！你又要编一个什么样的故事来糊弄我？你爹是什么人，一个平民百姓怎么会有治鼠疫的药！千药对一症，便是鼠疫也有千变万化，十数个太医这么多天才试出一个药方，你爹他是神医还是神算，竟提前给你准备好了药！”

　　嘴边的真话都被堵了回去，苏小幺抿紧了唇。

　　沈逸之声色俱厉，一想到焚尸炉的灰烟夜夜烧到天明，自疫起，多少户人家妻离子散，多少衙役没着过家，死撑着气力，甚至不敢累病累倒。

　　他心里的火气怎么也憋不住，声色俱厉。

　　“你既从一开始手头就有治鼠疫的药，为什么不早说出来！太医琢磨药方，浪费了整整十一日，十一日！你可知这十一日死了多少百姓！八十余人！眼睁睁看着百姓惨死，你有对症的灵药竟瞒着不说？”

　　“我……”

　　苏小幺咬着唇，面色惨白、神情萎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拿了救命的丹药给他，连自己的安危也不顾了，苏小幺说不清是为什么。

　　她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没空闲细想，小女儿家的心事也全堆到了心房一角。方才那么一瞬间，她都想要说真话了，却被沈逸之逼得咽了回去。

　　他每说一句，苏小幺的脸就白一分。

　　被怀疑，被污蔑，她眼睛发酸，嗓子眼也生疼，偏偏要赌气，死死瞪着沈逸之道：“我为什么要说，给皇上看病的院正大人都来了，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再说了……”

　　沈逸之气得眼前一黑，往后趔趄了半步，仓促间扶了下桌子，又把桌上的杯盏带倒了，零零落落滚了一地，碎瓷片摔得到处都是。

　　苏小幺被吓到了，没说完的气话全堵在了嘴边，不敢再气他，慌忙上前来扶：“大人！”

　　“苏小幺，你真是……好得很啊。”

　　沈逸之将自己衣袖从她手中一点点扯出来，咬着牙挤出这么一句。

　　眼前那阵黑散去，他终于重新站直身子，目光沉沉的，话语更是如闷雷般一声声砸在人心口上。

　　“我本以为你心性良善，偶尔荒唐也只是孩子气了些——你刚入衙门那时我便与你说过，身为官府中人，要以百姓安危为己任，这些日子更是带在身边日日教导。”

　　“可你竟知而不报，罔顾百姓性命，又怎么对得起身上这身差袍！”

　　苏小幺愣怔看着他。

　　大概是太久没合眼睛，稍一眨眼，便扑簌簌掉下一串泪来。

　　沈逸之顺着这泪滴坠下的方向低头看了一眼，脚边地面干燥，那湿痕明显得很。

　　这泪像是直接滴到了他心里，烫得他手指一蜷。沈逸之缓了缓语气：“小幺，你将药方写下来，万一太医那药方不对，你这便是唯一的救命之法了。”

　　“我说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苏小幺瞪着他，眼睛里有火，委屈却全藏在心里。

　　她抹了一把眼睛，恨恨地留下一句：“旁人喊你一声父母官儿，你便当治下百姓全是你的儿子闺女了！我没心没肺，我对不起这身捕头袍！我走就是了！”

　　说完她便夺门而出，不多时又折了回来，将刚穿了没多久的捕头衣裳、佩刀全扔到了沈逸之面前。

　　沈逸之连拦都来不及。他眼睁睁看着小幺跑出了正院，将送吃食来的岚嬷嬷撞了个趔趄，仓促把人扶稳，头也不回地跑了。

　　岚嬷嬷追出去喊：“小幺你去哪儿呀？吃了饭再去吧。”

　　再一瞧，人早跑远了。

　　“不用管她。”沈逸之大病初愈，发了一场脾气，眼前有点儿发黑。

　　她那衣裳、绶带、佩刀散了一地，逼得沈逸之太阳穴胀痛，扶膝弯腰捡起来，细致叠好。

　　岚嬷嬷布着膳，小心瞧他脸色：“大人跟小幺闹别扭啦？”

　　沈逸之捏捏眉心：“没事，小丫头闹脾气，天黑就回来了。”

　　他吃饭时还是只吃了一人的饭量，剩下半份菜动也没动，放在桌上拿纱罩罩住。盥洗过后倚在床上，手里拿着的还是小幺这几日记的大事录。

　　其实话刚说完，沈逸之就后悔了。

　　他打小知道恶语伤人六月寒的道理，再急，话也得和和气气说。他那样不苟言笑的，姑娘家脸皮薄，捱不了训，自然要恼他了。

　　等她回来了，再与她赔不是罢。

　　沈逸之这么想着，心底的大石总算挪开半寸，可他等啊等，一直等到傍晚，也没瞧见个影子。

　　小六跟着一个捕头回来报告情况，兴高采烈道：“大人您不知道，太医昨儿发的那汤药可管用了！才喝了两副，今儿下午就有好些人退了热，还能起身吃饭了！”

　　沈逸之“嗯嗯”应着，听到了好消息，知道疫情得以控制，心中也是高兴。

　　可他心不在焉，眼神总是往门的方向望去，一眼又一眼。

　　“大人您一个劲儿瞅什么呢？”

　　小六回头看，啥也没有，说了这好一会儿说得口渴，伸手一摸，桌上的茶壶却是凉的，这就有点儿不得劲：“小幺呢，小幺怎么没在您身边伺候着？您这儿的水都是凉的，回头我得说他！”

　　沈逸之没说话，手里的册子攥得紧了些，心里的不安冒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