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姜重生记》景盐

2、五禽戏

　　药王府的女公子伏香在大雍朝中当差，她寒窗苦读十几年，去年才考中女官，虽然只是内务府的八品知正，但她格外珍惜出仕的机会，每日早早去朝堂应卯。

　　今日刚过寅时，天色蒙蒙亮，晨曦刚透绿窗纱，伏香已起身准备穿戴。她身旁服侍的丫头常年只有红豆一个，当然还有个老妈子赵氏。不过，伏香心性冷洁，穿衣梳洗这件事，一向不假她人之手。

　　故而在红莨轩，红豆晨起只需准备热水、收拾衣衫。早早起身的赵妈妈，无事可忙，便一个人在院中操习五禽戏。

　　被称为天下第一的“药王府”，并非空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伏重师出澄空书院，得丘秭归夫子亲传，所习医药之术有青出于蓝之势。经过几十年苦心经营，药王府凭医术药材独步天下、自成一体。王府门帖上还有当年正隆皇帝亲笔御赐：“国朝圣手无双士，天下药府第一家。”

　　在养身之法的钻研上，伏重亦是颇有心得。他按照华佗当年创立的古老拳法，重新编排了一套五禽戏，教给了府中众人，能强身健体、有益身心，还是一门能防贼的功夫。府里上上下下的老幼妇孺难免在外走动，多一套功夫傍身，心里也落个踏实。

　　赵妈妈是府里老人，对于药王爷的传授满心虔诚。无论寒暑，她总是府中第一人起身开始打拳。

　　天色虽入暑，晨起不免微微凉，赵妈妈打了一会，才觉得四肢升出一股温热的气息，正沿着身体的经络游走。她心知，这便是成了。停下手中动作微微喘了一口气，赵妈妈从怀中掏出汗巾擦了擦汗，目光一瞥，这才发现，墙角边露出一角粉嫩的衣袍。

　　抬头一看，竟然是久病新愈的二小姐伏姜。她鬓角只戴了一只牡丹团花金枝叶，脂粉未施，一脸素净。大抵是没睡好，眼底还留有淡淡的青影，她一向体弱畏寒，虽披着一袭莲粉色薄披风，依然瞧着弱柳扶风、分外单薄。

　　赵妈妈停了手上的动作，急忙忙问道：“二小姐，你怎地早来了？可是有何急事要找大小姐？”

　　“妈妈莫急，我是有一些事要找大姐商量。你猴拳打得精彩，我竟不觉看完了，也想练一练。”

　　“二小姐体虚，多练一些五禽戏的确是能强健身子骨，老婆子我今年都快六十了，自打按照王爷的教习认真操练，自觉变得年轻了，也像一朵花似的。”赵妈妈素来话多，一开口就刹不住，但转念想起药王对她们立下的规矩，又赶紧补上了一句，“不过王爷既然说你练不得这个，你也别跟着我们这帮人掺和了。”

　　伏姜听她自比花一朵，忍不住掩唇轻笑，赵妈妈为人有些泼辣，嘴上常常无所禁忌，但是大家皆知道她秉性如此，也就听着乐呵。

　　“我这去给您通传一声。大小姐刚起身，估摸着这会子正洗脸呢。”

　　“妈妈您还是继续打拳吧，我知道大姐，洗脸没个一盏茶的工夫，绝对出不来。我且自己进去找她。”

　　“我给您掀个门帘，不妨事。”赵妈妈快步走到正厅，打起了碧绿色的绸布帘，对着内屋喊了一嗓子：“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赵妈妈声如洪钟，屋内很快就传来了伏香的应答之声，只是她声色一贯清淡，听不出惊奇之意。

　　“二妹，你来了，有事？”伏香穿着柏青色女官公服，已束好了瑜石腰带，从翠竹屏帷后快步迈了出来。她刚洗完脸，还没来得及戴冠，细软的头发绾起来，唇眼锐利，乍看上去像个俊俏的后生郎，但她生性严肃，面孔常年挂霜，有些清冷的生疏感，众人皆不敢当面跟她开顽笑。

　　自家姐妹都晓得她的性情，也对这番清冷见怪不怪。恐耽搁她入宫当值时辰，伏姜也不绕弯子，便直接说开了去：“大姐，我有些事，须得请你帮我一场。”

　　伏香目光少了一分冷意，多了一丝煦热，自家姐妹，她又何尝不知道伏姜的脾性，若非此事与她干系甚大，她又怎地一大早着急赶来。伏香轻轻颔首，道：“你且说来，我能力所及，定当助你。”

　　伏姜忍不住面色微沉，道：“你在内务府当值，能否帮我打听一下，云南沐王府此番来朝岁贡，约莫要在都城经停几日？”

　　伏香有些疑惑，没想到一向体弱、在家闭门养病的伏姜对朝廷之事还有些兴趣，既然她不讲何故，但伏香不问她缘由，耐心讲解起来：“二妹你多又不知，番邦年例岁贡都在年末。现今酷暑难耐，云南至京中沿途险峻，鲜果等物易腐烂，沐王府又怎能挑这个时日来进贡呢？”

　　伏姜心想正是前世沐王府突然更改了岁贡，这才引发了后来的一连番的阴差阳错、姻缘错点，但是这些事情她又不便同伏香解释。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得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缓缓说道：“无妨，姐姐帮我留意一番，我听碧荷她们讲了一些市井闲话，还以为能多得一些云南鲜果解馋。”

　　伏香淡淡地笑了，道：“天气酷暑，你一向食欲不振，难得你有胃口，我今日从衙司回来后，顺路去趟西街，给你买一些番邦鲜果。”

　　伏姜笑道：“还是大姐疼我。时辰不早了，我且不耽搁你了，你去衙司吧。”她顿了顿，有些话在舌尖上还是脱口而出了：“妹妹有句话先劝说姐姐一番，执念难拯，不若成全。”

　　此话没头没脑，但伏姜不似是凭空顽笑，话中有深意，似乎还意有所指，伏香还在思索到底是何禅机妙语，刚想开口仔细问询一番。

　　没等伏香发问，伏姜吐了吐舌头，脸上多了一丝红晕，俏皮道：“姐姐莫怪我多话，且穿戴好官瑁。你瞧，张炳在廊下等你多时了。”

　　车夫张炳每日载着她入宫，但伏香生性冷苛，治下严整，张炳见两人在厅堂叙话，不敢惊扰，正站在廊下静静候着。

　　赵妈妈和红豆此刻也开始忙活着伏香当值的各项细琐，伏姜便趁着院中众人忙做一团，自顾出了红莨轩，缓缓走回了眠云阁。

　　碧荷正翘首站立，巴巴地等着她，见着自家主子垂头丧气地缓步而回，有心跟她开个顽笑，努了努嘴道：“到底什么悄悄话要与大小姐讲？都不愿意带我们！”

　　伏姜嘴角轻轻漾开一朵笑旋，道：“我自是许多秘密要同大姐讲，带了你们反而碍事。”

　　碧荷给她紧了紧披风，佯怒道：“惟恐别人不知你们是亲姊妹似的。”

　　伏姜不再同她玩笑，认真问道：“我让你备的东西，你可备下了？”

　　碧荷挽着她的胳膊进了厅房，有些迟疑道：“这样贵重的东西，王爷特意从岭南托人寻来，是为了给你疗养身子，就这么送给...”

　　“无妨，我身子已大好。”

　　碧荷知她性子，既她拿定主意，旁人自劝说不得，便借故调笑道：“既然送礼，三小姐送得，大小姐却没得。看来主子你也偏疼幼妹。”

　　伏姜轻笑了一声，道：“奈何主子太穷，只有这一份，没办法，只能先送给伏茶了。”

　　碧荷将人搀到了雕花香椽玉床上，腰后安置了垫枕，舒舒服服让伏姜坐下歇脚，转身就去后厅沏一杯润杔茶，清晨气寒，伏姜还没用饭就出门，这会子须饮一些温热茶饮，暖暖身才行。

　　伏姜一个人坐着，长长地歇了一口气，喃喃自语道：“大姐愿意担待我，小妹却不成。”声音低沉，无人可闻。

　　上一世，对于小妹伏茶后来的行径，药王府许多人都难以释怀，当时伏姜怀胎被禁足在眠云阁，心里却想通透了：伏茶历来心高气傲、不愿居人之后。她舍弃了家族，跟林侗成站在一起，并非贪恋药王府的权势与荣耀，而是父亲当时没有选她继承衣钵。这一点，对于伏茶来说，是一道耿耿于怀的心结。

　　上一世，父亲之所以选择体弱的伏姜做继承人，为她择选赘婿，其实也是无奈之举。伏香一心志在出仕，大雍女官严禁婚配，所以伏重不能倚靠伏香开枝散叶、继承门楣。至于伏姜和伏茶，从小开始就放到药庄，让两人识药、挖药、配药、抓药、炼药，但是伏茶心性贪玩吃不得苦，中途转去学习调香，虽然本领见长，但奈何药王府需要一个安心侍药之人来统领。伏姜虽然身子虚弱但心力强大，对药也有悟性，只要给她配一门贤婿分担诸事，想必也能应付。

　　重生这一世，伏姜打算解开这段心结，让伏茶得偿所愿，哪怕自己这一世粗茶淡饭、对灯清读、甘苦度日，也定要让伏茶承继药王府，这一生，伏姜唯一之愿，乃是期望姊妹之间莫有心结，药王府安稳度日。如此，即使歹人觊觎药王府，从中作梗，也将无力兴风作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