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姜重生记》景盐

1、香薷茶

　　三伏天，正午最是闷燥，碧荷在后院杵了大半个时辰，门房丁蝌教她用竹竿粘了一圈知了。待她悄声进房来，阖脸上下挂满汗珠，碧绿骨朵的纱裙也湿透了，鬓发卷贴合在面上，连一早敷面的粉脂也因汗水坨成一团。

　　“你这又是何必？二小姐早吩咐不用了。”乌梅打着芭蕉扇子，靠在外间的抱厦间，就着冰碗，肉脸上一副不明所以和满不在乎。

　　碧荷却不回她这一茬，口干舌燥地馋她面前的冰：“快，给我一碗冰。”乌梅赶紧把面前这碗已湃了大半个时辰的紫窑冰魄玉盏递了过去。冰块浮在澄碧的水面上，凫凫沉沉，寻常人家视若黄金、珍稀难求的冰块，三伏天里只有药王府的冰窟里有。

　　碧荷纤手接了过来，抛了平素里的矜持，悄悄咽下去一口唾液，咕咚咕咚大口牛饮下去，冰凉的水顺着喉管一路而下，蔓延至早已着了火的腹腔，这才浇熄了心头的一波热浪。

　　碧荷饮下了这碗冰，总算是从暑热中渡过了一劫，她从怀里掏出一方玫色帕子抿了抿嘴，小心回看一眼内室，低声努嘴问道：“醒了没？”

　　已在外间守着大半个时辰的乌梅摇了摇头：“看样子此番睡沉了。”

　　托了丫头碧荷的福，后院梧金树上聒噪的知了被悉数粘了个遍，再也没有气力叫嚣。闺阁里的伏姜果然睡了个安生的午觉，火光冲天的梦魇已连续搅了她十几天，今个儿竟破天荒地没有出现，是以她足足睡到乌金西沉，才昏沉沉醒过来。这期间，碧荷已悄悄进内房查看了四五遭，确认过她恬静的睡颜之后，心才落了腹。

　　碧荷和乌梅开始准备起床着衣，楚葛湘纱的衫裹住了窈窕的腰肢，因为睡了一个踏实的午觉，伏姜面容微润，较前些日子看上去稍微多了几丝血气。青丝如瀑，从容挽起，发髻高盘，只须加一些妆点，碧荷从妆奁拿出一支金步摇，伏姜蹙眉嫌重，只堪堪地指了几只绢花，碧荷无可奈何，只得挑了几只色彩新润的给她戴上。穿戴齐整之后，碧荷通体打量一番，二小姐还是太素净，惹人注意的只剩下白玉般的皓腕，以及那只晶莹碧绿的玉镯。自消暑以来，伏姜瘦了半个，那镯子就顺着腕子耷拉起来，无精打采。

　　伏姜生了一只鹅蛋脸，眉目狭长，有一些药王的模样，举手投足之间，微微带有一丝弱柳扶风的柔。因为爱笑，还有飒爽的姿态，态度谦和，让人总是不由地生出亲近之心。

　　但，碧荷隐隐觉得，自从一个月前从昏迷中清醒后，她服侍了十几年的二小姐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从前她爱笑，虽然身子虚弱，几天就要病上一场，可她凡事都不挂在心里。但是自从病好了，总有郁郁的心事锁在弯眉处，盈盈脉脉，像笼着一片乌云，可她不愿跟旁人诉。

　　还有，她那日苏醒之后，就把药堂里的乌梅，那个膀大腰粗、嘴馋懒散的丫头，换到身旁来值守，也委实让阖府上下吃了一惊。夫人心疼她，凡事都依从她，也没问什么理由就命人把乌梅换值。

　　紫菱从小厨房里忙活了半天，已备好了绿豆凉糕，担心二小姐起身就饮香薷茶，怕伤了胃肠，还特意湃在深井去了火气，温温凉才端进来。

　　香薷茶是近些年市面上风行的消暑饮品，街上的普通大夫通常会以香薷，厚朴，白扁豆，药研为粗末，但伏姜嫌药苦，给自己改了药方，将白扁豆换成山楂干，又多加了一味莲子心，因此这茶酸甜入口，消暑解渴最是妙绝。

　　伏姜痛快饮了一盏茶，还咽下去大半块凉糕，让侧立于一旁的三个丫头心头大喜，互相转睛递了一个欣慰的眼神。对于苦夏不喜进食的伏姜来说，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她能吃下去的唯一吃食。

　　药王府的伏姜三姐妹都生在大暑节气，药王伏重图省心，便依次取了“伏香”、“伏姜”、“伏茶”三个名字，恰好应和了三伏节气里的兴俗，药王夫人莲芷还埋怨：“没见过取名这么不上心的爹。”

　　药王倒是一脸淡然：“我的女儿，皆生在三伏，定能与民同甘、与民同苦。”

　　莲芷夫人埋怨归埋怨，还是听了夫君的话，定下来三个孩子的名字。

　　伏香和伏茶足月生，生来胎发乌黑，骨肉浑实，哭声嘹亮。只有伏姜是个早生子，因药王当时被“彭城案”牵连，被皇帝责罚，贬至到南海郡，药王夫人焦心动气，怀胎七个月之时动了胎气，拼劲全力将腹中胎儿生下来，哪知孩儿孱弱瘦小，小脸只有巴掌大，呜咽如蜂鸣，像只微微喘息的小猫。好在药王府底子厚，调养的药材应有尽有。伏姜长了十五年，倒也是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只是身子总归比不上足月的姐姐和妹妹，落下个畏寒又怯暑的身子。

　　眼看着太阳落山，该进晚食了。前厅的饭堂她是许久不去了。一个月之前，她因为在烈日之下急治一名病患，中暑昏迷，将近三天三夜才睁开眼睛。虽然用药调养得宜，但总归身子恹恹，浑身乏力。因此整个热暑，她告了假，整日歇在她的眠云阁。

　　不过姐妹情深，姐妹们却没有忘了她。伏香身旁的红豆送来了一只精致的匣子，打开一看，竟是一卷《堪怜记》，是向吉轩最新付梓的话本，因为太过抢手，市面上早已告罄。伏姜爱不释手，眉角飞扬，苍白的脸色染了一丝红晕，笑颦颦问道：“怎的只有上卷，大姐是不是自个将下卷藏起来了？”

　　红豆笑道：“二小姐，可别冤枉我们大小姐。大小姐只得了这一卷，据说还是秦王殿下搜罗来的。大小姐见你整日在家，怕你沉闷，自己都没舍得看，就眼巴巴让我送过来给你了。”她指向了碧荷、紫菱并乌梅，道：“大小姐说了，你看完之后，赶紧送回红莨轩，千万莫要这几个小蹄子偷看了。”

　　紫菱平素最爱跟红豆斗嘴，这时也跟着打趣：“你且安心，我不会偷看，顶多是灶间生火的时候，会找来当火引子。”

　　在嗑瓜子的乌梅也凑了一嘴：“大小姐高看了，我认识的字加起来只有两个箩筐，这本书拿来包油饼还差不多。”

　　红豆知她们同她顽笑，也不多说话，放下了匣子，就去抓紫菱的辫子。紫菱则躲在高大壮硕的乌梅身后，玩起了躲猫猫。

　　一时间，满室欢笑。

　　伏茶的丫头楚萍带了一瓮浸杨梅，酸甜可口，用冰块湃了大半日，是恰到好处的开胃小食，随之而来的，还有伏茶的一张字条：“给二姐道喜了。”

　　伏姜眉头一紧，想起一件事，问起了正在收拾衣裳的碧荷：“今个初几了？”

　　碧荷停了手中的活计，一脸欣慰：“小姐，您总算是回过神了，今个已经初七了。”

　　伏姜眉毛弯蹙，心想坏了，前一世，好像就是在初九她的生辰日，父亲定下来要给她招婿。伏茶的话里有话，似乎是隐约知道父亲的安排。

　　前一世她满心期待，不求金龟婿，但求有情郎。哪里知道，那人乔装混进招亲，还一路过关斩将，力拔头筹，轻而易举地俘获了父母亲的欢心。

　　可叹，她一双浊目，竟然连同眠共枕的那人都看不分明，空把一腔真心错付，竟致如此万劫不复。

　　这一世，她得阻止了，再也不能给人以觊觎的机会，也不能连带亲友再陷入绝境。

　　她捏紧了纸条，暗暗下定了决心。

　　夜间，丁蝌偷摸送来一盘香炸知了给碧荷，正巧给乌梅看着了。她磕着瓜子倚在后门上，也不言语，等两人推来让去，这才冒出来一句话：“哎哟，你们推来推去的，别整掉了，不吃给我，我等着呢。”

　　争执相让之间，丁蝌的手心不小心覆在了碧荷的手背上，两人之间有些情分，但还隔着一层纱，本就有些心慌，突地听了旁边有人声，两人心里俱是一惊，两手便双双弹回去了，那碟子眼看着直愣愣地往下跌。

　　如此浪费食物真是对不起老天爷！门旁的乌梅到底是忍不住了，一个鹞子起身、轻盈而过，看着五大三粗的身子竟然灵巧如燕，直直接过就要坠地的碟子。只在那两人愣神之间，乌梅就得了手，那碟中的物什竟也纹丝不动。没管那俩个满面红云、浑身尴尬的有情男女，乌梅反身跳上屋顶，独享美食去了。

　　许是午睡过了，或是因为夜里的事情太过骇人，到了就寝的时辰，忙碌了一日的丫头们东倒西歪，各自睡去。伏姜听着抱厦间里乌梅的鼾声，还有远处池塘里连绵不绝的蛙叫，再一次陷入了失眠。

　　伏姜睁着眼却不敢翻身，床边的脚踏上睡着碧荷，这个傻丫头，还是执拗地要守着她，担心她要起夜或者茶水。多少次吩咐她，让她回自己的房，好好睡。她总是执拗地要睡这一只半尺见方的脚踏，真是个愚丫头。

　　记得与林侗成婚后，也是在这座眠云阁，那人对床帏之事兴致颇浓，每每厮混日上三竿才肯放过她。她被他吃拿捏握，在他手心里，软成一滩泥，脚心都沁满虚汗。

　　碧荷也总是守在外间，不肯离开。伏姜满身的红印，满脸的红霞，还有粘湿的亵裤，都是碧荷一点点轻柔地帮她换下、擦拭。

　　丁蝌心慕碧荷，想娶她，也曾一路艰辛求到了林侗成面前，好不容易得了应允。

　　只不过，上一世，伏姜被禁足在眠云阁，身子羸弱，又初初入怀，晨昏呕吐不止，碧荷不忍离她半步，便忍心回绝了丁蝌的求亲，也断了离开眠云阁的最后一次机会。

　　后来就在伏姜面前，碧荷活生生被毒打至死，满脸是血，只有那双眼眸，依然坚定地望着她。那一幕又在眼前重演，伏姜的心胸又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好恨啊，好恨林侗成的薄情寡义，也好恨她自己的引狼入室，要不是她心软懦弱，那个贱人又怎么能登堂入室，成了林侗成心头的朱砂痣？

　　伏姜下定决心，这一世，无论如何，就算舍了她自己的命，也要成全碧荷和丁蝌，成全他们美满的婚事，保全他们一世安稳平和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