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蔬途同归》扫女

82、横渡大漠

　　昏暗陋室内，卓六水倚着墙和衣小寐。不多时，他便缓缓睁眼，神思清明。从昨日开始，便不曾好好歇息过，方才只歇了一盏茶功夫。门外有很轻的交谈声，他侧头望向破败的窗棂，有微弱烛光透进斑驳的窗纸，那光极淡极淡，像遥遥的远星，忽然间就到了他的眼前。

　　卓六水食指勾了勾额角，轻轻一笑，嘴巴张合间说了句什么，便潇洒起身推门而出。门框在力道间来回晃了一圈，和那句“吾星在侧”一起留在了屋里。

　　走到厅中，一大三小正在忙碌。三个小孩分工，一个拔去仙人掌的尖刺，一个清洗仙人掌，另一个将仙人掌切成段，而林蔬蹲在地上，手握捣药杵，将成段的仙人掌放进研钵里细细碾出汁液，再将仙人掌液倒入陶罐中。

　　忙碌中，林蔬耳后一缕头发掉到前额来。卓六水上前接过研钵：“卓某来吧，林蔬姑娘去歇一歇。”

　　林蔬拨开额发：“卓大夫这就醒了？”

　　“小睡一会儿已足够。”卓六水笑道，捡起地上的陶罐掂了掂，“这些今日已是够用了。”

　　“那可以给大家送去啦!”林蔬一边比划，一边冲三个小孩笑道。

　　三个小孩绽出笑颜，眼眸里的童真璀璨不分国界。

　　卓六水蹲下身，察看他们的伤势，分别用不同语言问道：“还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黎朝小孩道:“我叫陈远风。”

　　大鸾小孩道：“我叫卡达牧。”

　　小金张了张嘴，自是说不出什么来。

　　原来，陈远风是黎朝宿县人，随父母赶牛车翻过几个山头，到三壳镇向边境商人兜售茶叶，与父母失散后莫名染上此症，后就被官兵抓到这里。卡达牧是大鸾人，家住得并不远，在三壳镇往北十里的村子，大鸾人家的孩子自小便要承担家中事务，卡达牧家中十多头牛羊便是他负责放养，此次他将牛羊赶到水草丰美的山头放牧，怎料路途中惨遭横祸，牛羊溃烂死伤不可计，就连他自己脖颈处也有一块疮。

　　林蔬听卓六水转述卡达牧的经历，见俩孩子说到这些，神色皆十分沮丧难过，她暗暗叹息，随后便笑着揽过二人：“都过去了，卓大夫一定会治好所有人，而后我们……”说到这，林蔬望向卓六水，烛光映在她瞳孔中，似聚起一团火簇：“我们一起回家！”

　　卓六水只觉胸腔里有什么缓缓荡开，很快又弹回收紧，心口炽热又发麻。

　　卓六水给各家分完仙人掌汁，并嘱咐众人用凉开水清洗患处后再涂抹，他踏着月色归来时，林蔬已将孩子们安顿好坐在门槛上打瞌睡，身旁是陪同卓六水历经山河的药箱，此情此景美好如画，仿佛今后陪他历经山河的也会有她，又仿佛她才是他历经山河的归处。

　　“林蔬姑娘。”卓六水停在她跟前。

　　林蔬揉着眼站起来：“卓大夫回来啦！”

　　“回来啦。”卓六水不禁想，过去二十几年，父母缺失，祖父忙于朝政和医务，从来无人等他回家。等到他成年，怀揣一份理想四处游历，而今他已经离家十分远了。

　　“那我们走吧！”林蔬将药箱递给卓六水。

　　卓六水挎上药箱，顿了顿：“林蔬姑娘可是困乏了？要不卓某自己去吧？”

　　林蔬看他一眼，知道他的意思，转而笑道：“卓大夫是要使轻功飞去渭水边的吧？”

　　卓六水笑道：“所以林蔬姑娘是想见识一下？”

　　和干脆之人对话真是自在，不会执着于细枝末节，直来直往甚是爽快。林蔬道：“那是自然，难不成卓大夫怕我偷师？”

　　卓六水朗声大笑，抬起手臂：“那林蔬姑娘可抓紧了，和卓某同去探个究竟。”

　　林蔬便也不犹豫，伸出两只手环握住他的左手臂，两人一下子靠得十分近，呼吸彼此相闻。卓六水滞了一瞬，低头看着肩膀处的脑袋，猝不及防间林蔬正抬头看来，两人猛地对视在一处，卓六水只觉左臂麻震，将左臂从她手中抽出，转而环住她细弱的肩膀：“林蔬姑娘，为安全起见，还是这样好些，得罪了！”

　　林蔬一愣，但还不待她多想，一阵疾风呼啸而来，卓六水带着她霎时便拔地而起，一声惊呼还没来得及出口就消散无痕。接着又是几个起纵，夜空下的丘垄飞速退远，发丝被风吹得四处乱舞。

　　“林蔬姑娘可还好？”卓六水注意到她神色有异，却又一言不发，脚下放缓，关切地问道。

　　却见林蔬仰起脸，眉眼兴奋得张扬开来：“太厉害了！卓大夫快飞！”

　　“哈哈哈哈……”卓六水大笑，十分开怀。

　　途中，二人短暂步行一阵，后又重新起越，穿过无数荒芜沙丘和楼宇屋舍，直到耳边听见湍湍水声，卓六水这才携着林蔬轻巧落地。

　　虽是夜晚，但好在今日有月，四下景物都照得颇为清晰。此处无人迹，少了遮挡，漫天繁星也都露出轨迹，在头顶交织出银河星带。

　　与长光城里的环城河不同，渭水湍急猛烈，说是一条江流更为妥当些。流水呈弯状，水中多泥沙，使得整条水域呈土黄色，为方便往来商旅，弯道与弯道上架起石板桥，桥墩处修有歇脚木寮。在渭水灌给下，两岸树丛繁盛，竟在沙漠中衍生出一片葱荣绿洲。

　　林蔬望着水流良久，叹息道：“真希望这当中有蹊跷，否则这渭水毁了倒是可惜了。”

　　“渭水经流数百年，这期间都不曾有恙，定是近日有了变数。林蔬姑娘，我们去岸边瞧瞧吧？”卓六水道。

　　“好！”林蔬正要走，卓六水忽然拦住她，“且等……”

　　说着便从药箱里取出两条布巾，递一条给林蔬：“林蔬姑娘将头脸遮挡好，手掌和眼睛也当心些，别露出来。”

　　两人包裹严密后，往岸边行去。因是夜里，走到石板桥上，时不时就有蝙蝠从树丛里飞窜而出，也有许多寻常的蛾虫迎面飞来。除此之外，两人来回走了几次，倒没看出什么异常。

　　“难不成要白日里来？或者……”卓六水琢磨着，“并非在这里?”

　　林蔬也觉得费解,目光落在一棵水生植物上,只见一株绿色叶片上有几块突起,再看其它棵水草上,却又没有。难道是自己多心了？只是巧合而已？林蔬按下心中疑惑，往前走去，卓六水看她在沉思，便不与她说话，只妥贴地将她护在身侧。

　　“啊……”忽然，林蔬凑向茶寮旁一棵矮树，“卓大夫来看看这个。”

　　卓六水凑过来：“这是……”

　　“卓大夫有没有看见这叶片上有凸起斑状？”林蔬感觉自己离真相不远了，头皮有些发麻。

　　卓六水仔细辨认一番道：“是有，林蔬姑娘发现了什么？”

　　林蔬却又问道：“卓大夫看到的斑状是何颜色？”

　　“接近赭色。“卓六水道。

　　林蔬看向卓六水，卓六水觉察她神色有异，忙道：“林蔬姑娘但说无妨。”

　　“卓大夫再过来看看这里。“林蔬领着卓六水往回走，将方才注意到的绿色水生植物指了出来。

　　卓六水仔细看过：“这里竟然也有，但这斑状却是草绿。”

　　“卓大夫，我们再找找看，是否还有此类斑状。”说罢，二人小心地四处查找一番，最终发现许多不同颜色的树枝或花片上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斑状。

　　林蔬和卓六水对视一眼：“卓大夫，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林蔬姑娘请说。”卓六水虽觉得奇诡，但还没有决断。

　　“这不是叶片的突斑，而是……虫卵。”林蔬咬着牙，努力克制涌上来的恶心。

　　卓六水神色一变：“林蔬姑娘的意思，正是这些虫卵……”

　　“如果猜得没错，母虫将这些幼卵产在这些叶片上就离去了，而这种虫或许有改变颜色以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好地隐匿了幼卵。不同的母虫在不同的叶片上着卵，于是每个叶片上的虫卵形状不同，颜色也跟着叶片颜色改变。”林蔬慢慢地将心里的猜想说出来。

　　“之后呢？”卓六水心中一动。

　　“这些虫卵沾连到往来的商旅客众，为了尽快破卵成虫，它们附着到皮肤上，不断吸食血液，留下一个个溃烂的疮口，直到……”林蔬说不下去了。

　　卓六水接下去道：“直到血液吸尽，或是宿主疮口溃烂死去，它们才会飞离肉身。或是直接飞走，或是转而附着到其他人身上……”

　　“太可怕了！只有将这些幼虫和虫卵杀尽，疮处才有得治。”林蔬觉得不寒而栗。

　　卓六水见林蔬脸色发白，抬手帮忙整理她头上被风吹开的布巾，柔声道：“林蔬姑娘莫慌，现在既然知道出处，那便是生机。”

　　林蔬本有些心悸，听卓六水如此说，不禁望向他，见他神色笃定，眸中有思索却无惧怕，心中也跟着安稳下来：“卓大夫说得对，真正的可怕是未知，现在我们也不算是毫无把握。”

　　卓六水笑着点头：“正是。林蔬姑娘且在这里等，卓某取个样……”

　　林蔬还没明白“取个样”是什么意思，卓六水已经从药箱中取出皮革手套，另有一套银勺器具。只见他凑到树丛旁，摘下三片不同颜色的树叶，上面都分布着不规则形突起状虫卵，而后妥善放进不同银盅里，盖得密实后仔细包裹十数层布巾，这才收进药箱底层。

　　“卓大夫是……要做实验？”林蔬有些惊讶，她一个有着现代思维的人也只想着怎么杀除虫卵，而眼前这个古代医生却有更深层次的想法。

　　“实验？”卓六水回身看向林蔬，英伟的眉眼有些不解。

　　“呃……就是观察培育这些虫卵，不断验证不断求知，从中觅得解决之法……的意思。”林蔬一时口快，只好认真解释了。

　　“甚好！这……实验二字，甚妙！”卓六水嘴角扬起笑容，“卓某此前到过南岛，在那里遇过一症疮毒，就正是用这实验之法……”

　　林蔬眼前一亮：“南岛，卓大夫去过？”

　　卓六水看林蔬这般感兴趣，便也有意引她不再去想那些烦心事，笑道：“两年前去过，真是极美的一处海岛。”

　　两人说着话便一道离开渭水边，一双身影缓缓往沙漠深处行去。

　　繁星点点，俯视大地，不时眨眨眼，也偷偷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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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又过了好久……
大家就当这儿是位老友
它一直在
不用费心，想起来了就回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