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陌中

9、早送的生日礼物

　　回界外山的一路上，匀台上仙都在回想道祖临走时说的那一番话，一株曾经濒临枯萎的两生花，不是什么祥和之物，他岂会不知。或许说，两生花这种开在传说中的奇卉，本身就意味着不详，当年在天池偶然一见，那也是他活了几十万年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花，同时感念它们就此枯败灭绝未免可惜，才动了恻隐之心，和神后订下了那个赌约，收了芫荽这个小弟子，养了她十八年。

　　两生花，一株二艳，并蒂双花。沬漓曾经问过他，为何十八年前选中了芫荽没有选她，其实哪有什么理由，只不过那一株两生花，其中一朵枯萎得更加厉害而已，而他就鬼使神差地摘下了它。

　　匀台望着普天的繁星，以他的修为，几乎每一颗星辰的运行轨迹他都能勘破，可是属于他自己的那颗命星，他找不到，也勘不破。这是天地法则的限制，在凡人眼里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是万能的，就比如说他们能查阅过去，洞悉现在，预见未来，勘尽他人的命运，却唯独勘不破自己的星迹，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就算是他身为匀台上仙也不能例外。

　　道祖说他的命星已经黯淡，如果这是真的，就意味着他的大劫降至，或关生死。

　　他在想，如果他出了事，众生剑何去何从，三界众生怎么办？而芫荽，他的那个小弟子又怎么办？

　　“师父！师父！”

　　刚想到芫荽，匀台好像就听到了芫荽的声音，她在唤他。匀台往云下一看，原来界外山已经到了，在一座最高耸的山峰上，那道瘦小的身影，正使劲挥着手唤他师父。

　　匀台在她的一旁落下，她的额头上还沁着细细的汗珠，一张脸涨得红彤彤的。

　　他问：“为什么在这么高的山上等？”

　　芫荽笑嘻嘻地说：“这座山峰最高，离天宫最近，我能第一时间见到师父。”

　　她不好意思说其实她是一个脚印接一个脚印爬上来的，她觉得驾云太快，等她爬上来也许就刚好见到了师父。

　　匀台上仙想说她傻，可是一见她眸子里浓得快要溢出来的兴奋，终究忍住了。就像他在南天门外说的，芫荽身为他的弟子，没有任何过错。

　　他们身后有一块平坦的山石，匀台坐了上去，芫荽也赶紧跟过去，在他旁边乖乖坐下。

　　芫荽靠的师父很近，近到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师父的呼吸声很平稳，心跳的也不快，反而是她的呼吸声渐渐紊乱，心跳的也越来越快，她按住自己的心口，只希望师父不要听到才好。

　　他们师徒俩就这么一起坐了很久，匀台上仙一直没有说话，芫荽也不敢说话，可是她仍然觉得这样坐着挺好的，就像有一个词说的，岁月静好。

　　然后，天就渐渐快黑了。太阳光是照耀不到界外山的，所以天亮了看不见朝霞，天黑了也看不见晚霞。芫荽觉得有点可惜，毕竟她已经认识了负责布朝霞和晚霞的织女姐姐，那个不惧森严的天规，敢于与一个凡人相恋甚至成亲的美丽仙子。她偷偷看了一眼师父，她好像没有织女姐姐那么勇敢。

　　“是不是时常会觉得界外山无聊？这个时辰，不管是天界还是凡界，都应该看得到晚霞的。”匀台上仙突然开口问道。

　　“啊？有时候会……不是，不觉得无聊……界外山很好……”芫荽一时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自己答了些什么。

　　“其实，要看晚霞也容易。”匀台上仙说。然后，他伸出修长的手对着那无尽虚空轻轻一划，界外山的上空竟然就出现了一道晚霞，五彩缤纷的，就像当初在天界瑶池，织女姐姐织给她看的一模一样。

　　“好美！”芫荽发出由衷的赞叹。

　　匀台上仙却说：“再美，也是虚假的。无尽虚空本来就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连白天里的光也不过是我借来的。”

　　“师父，你怎么了？是不是在天界商议的事情不顺利？”芫荽疑惑地问，她怎么觉得师父怪怪的。

　　“我去天界商议的事与魔界有关，魔界在新一任魔尊的带领下，正蠢蠢欲动，一场大战恐怕不可免。”

　　“那个魔尊，很厉害吗？”

　　“应该很厉害，不然他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统一妖魔两界，那是历任魔尊都做不到的事情。”

　　“那，比师父还要厉害吗？”芫荽心里其实并不害怕，她不知道那个魔尊有多厉害，也不知道如果魔界真的入侵，神魔大战爆发的场面如何惨烈，她只知道有师父在，她的心很安。

　　“没有比过，可能并不下于师父。”

　　芫荽微笑着说：“那我也不怕，有师父在。”

　　匀台突然问：“芫荽，你在界外山住了十八年吧？”

　　芫荽愣了一下，说：“嗯，从记事的时候起，就一直住在界外山。”

　　“想过出界外山吗？”

　　“想过啊。”芫荽点头，老老实实地回答。“上次去天界赴瑶池会还是我第一次出界外山呢，有时候我也会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看和界外山有什么不同。”

　　“师父的意思是，出了界外山就再也不要回来了，有想过吗？”

　　芫荽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啊？我不能一直住在界外山，然后偶尔出去看一看吗？”出去了就再也不要回来，那不就意味着她再也见不到师父了？那太恐怖了，她从小想的就是要一直陪在师父身边。

　　匀台上仙突然笑了，抚摸了下芫荽垂到腰际的长发，说：“你已经长大了，也许马上就要嫁人了，那个时候，你就不能再住在这样与世隔绝的深山里了。”

　　芫荽顿时脱口而出：“我不嫁人啊！”她从没有想过嫁人，在界外山之外的世界里，不会有一个人会让她有一直陪在他身边的想法，不会有的。

　　“昭煜呢？”

　　“师父怎么提到他了？”

　　“他是不是很怕我？”

　　“昭煜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不过面对师父，他应该也是有一点怕的。”

　　“这就难怪了，难怪他每次见我都说不上几句话，也不来找我这个做师父的提亲。”

　　“提谁的亲啊？”芫荽觉得莫名其妙，今天师父的每一个话题都让她摸不着头脑。

　　匀台上仙微笑道：“我只有你一个弟子，自然是提你的亲。”

　　“我和昭煜就只是朋友啊！”芫荽赶紧解释，她不能让师父误会，心里一急嗓音就提高了好几个度。

　　“就算不是昭煜，也会是别人，你迟早是要嫁人的。其实，依师父看，昭煜就很好，他对你也很好。”

　　“不会有别人的，芫荽不会嫁人的，芫荽会一直待在界外山，如果师父不喜欢我出山，我就再也不出界外山一步，我一定是要一直陪在师父身边的！”芫荽紧张的一把拽住匀台的手臂，眼巴巴地盯着他，急切地说着心里话，想以此明志。

　　“陪在我身边干什么？师父就一个老头子而已。”

　　“师父怎么会是老头子呢？”

　　“师父已经活了几十万年了，还不是老头子？你不会以为，师父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师父真正的样子吧？”

　　匀台上仙散落在额前的几缕长发虽然一片银白，模样看上去却还是年轻男子的样子，可他却经历了上古神魔之战，经历了三界六道划分，经历了大大小小的无数事，他确实已经活了几十万年了。

　　“这副样子只不过是师父当年得道时的样子，真要说起来，师父现在的模样，应该是这样的。”

　　然后，芫荽就看到师父的容貌从年轻渐渐变得老去，眼窝深陷，目光昏浊，须眉尽白，老得皱纹如深壑，老得精神如枯槁，老得仿佛下一秒就会永远地闭上眼睛。他的一头银白的长发一缕一缕地往下脱落，然后随风飘去，无影无终。

　　像朽木一样干枯的手颤巍巍地搭上芫荽的肩，匀台用嘶哑得近乎湮灭的声音问：“你看，师父老不老？”

　　芫荽只是微笑，如珍珠一般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却一点也不见害怕。眼前的人是她的师父，他年轻气盛也好，他垂垂老矣也好，始终是她的师父，她从小就想着要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人。

　　她反而握住他的手，说：“没关系，我的仙力比师父低多了，我会老的比师父还快的。”

　　匀台上仙的手顿了下，再抽回来的时候，干枯的手已经变回了之前的修长如笔，温润如玉。他摇着头，望着那无尽虚空，别说他的命星，连一颗星星都看不到。

　　师父不说话，芫荽也就不再说话。她其实搞不懂师父刚才那样的举动是想干什么，他说了几次她迟早是要嫁人的，难道他并不愿意她一直陪在他身边？

　　芫荽苦着一张脸，师父始终是那么高深莫测，她猜不透。于是，匀台望着虚空，她望着他。

　　“师父好像没有教过你无上的大法力？”匀台上仙突然回头，问道。

　　“无上的大法力？”芫荽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降妖除魔的本事，会不会怪师父？”

　　“不会啊，师父也教过我很多别的，我会腾云驾雾，会治病救人，会通鸟兽之语。”

　　“那些东西，一旦碰上了真正厉害的妖魔，统统派不上用场。如果师父现在告诉你，将一身本领传授给你，虽然师父除了降妖除魔也不会别的本领，你会想学吗？”

　　师父说的话和沬漓姐姐说的一模一样，她知道师父神通广大，可是师父的本领她想要学吗？芫荽想了想，却摇头。

　　“你不想学？”匀台很诧异。

　　芫荽想的是，如果学了，师父也许就不会这样时时保护着她了，师父在瑶池会上对她说的那句话，“有师父在，一切妖魔都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被荡平”，可能就不作数了，那她宁愿不要学。

　　芫荽说：“我太懒了，也太笨了，怕学不会，也怕学的不好，辱没了师父的名头，还是不要学了。我不怕那些厉害的妖魔，师父一定会保护我的，对吧？”

　　她用殷切的目光盯着匀台，可匀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不学也就不学吧。把手伸出来，师父送你一件东西。”

　　师父竟然要送她东西！难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芫荽似乎忘了界外山是连太阳也照耀不到的地方，不会有日出也不会有日落。她的人处在懵圈的状态，动作有点迟缓地将双手摊开。入手的是一件玉石手链，玉呈碧绿色，有温良之感，质地不错，却也算不上绝好的玉，就算是在凡界也应该挺常见的。

　　可是芫荽却直接戴在了手腕上，左看看右看看，一对眸子里闪耀着明动的光，显然欣喜不已。

　　她问：“师父为什么送我手链？”

　　匀台上仙淡淡地说：“你的十九岁生日快到了。”

　　芫荽才反应过来，这就是传说中的生日礼物吗？可是她的生日明明还有两个月才到啊。

　　其实，严格说起来两个月后也不一定就是芫荽的生日，她连自己的身世都不知道，更何况出生日。只是在很小的时候，她曾经有一次碰见山林里有一群精灵正在给其中一个小精灵庆生，就跑去跟师父闹着问她的生日是多少，师父好像就随口说了个日子。就算如此，她也几乎没有收到过师父的生日礼物。

　　今天这是怎么了？芫荽知道自己肯定是猜不透的，可还是忍不住去猜去想。

　　匀台上仙没有说，这件简简单单的玉石手链里，被他封印进了一半的仙力。既然他的命星黯淡，既然他的命运难知，既然芫荽不想学他的一身本领，那也没关系，这个手链有他半生的修为，或许她以后会用得上。

　　就算有一天他不在了，那也没多大关系。

　　匀台上仙突然站了起来，风拂过他的青衫，吹在芫荽的脸上，她愣了一下，师父怎么了？芫荽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对面的山峰上有一抹纯白的倩影静静而立，是沬漓姐姐。

　　芫荽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轻轻扎了一下，姐姐来界外山她应该高兴的，可是她此刻的笑容有些苦苦的。师父见到姐姐，反应就这么大么？

　　她没有看见，此时匀台上仙的目光却极端的冷冽。

　　“魔，已经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