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生花》陌中

3、迟到的匀台上仙

　　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年轻男子走入瑶池。青衫，布履，香叶冠，几缕银白的长发散落在额前，看上去有几分削瘦，他的身后背着一柄长长的剑。一人一剑的影子，与天地交融。

　　“师父！”芫荽没顾得上这是天界瑶池，就像在界外山里一样，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喊了出来，甚至，怕师父看不到她，她还高高地举起了手。

　　匀台上仙冲她点点头，然后微微屈身，向神后和道祖行了一礼，说：“匀台受邀来赴瑶池会，路上耽搁了一些时辰，请神后恕罪。”

　　神后已经收起之前那副高深莫测的神情，转而笑道：“匀台上仙能来便是给我这瑶池会莫大的面子，上仙的席位早已备好，请上座吧。”

　　“谢神后，匀台的弟子已经为匀台留了座位。”

　　说完，匀台上仙在神后与众仙家的注目中走向芫荽，那些目光各有各的意味深长，然而他的脚步依旧不紧不慢。芫荽的心怦怦直跳，她没想到师父真的过来了，就在她给他占的位子上落座。

　　“师父，原来神后已经给您安排了席位啊，您不要坐过去吗？”芫荽犹豫着问道。她看到那个位子了，就在神后的御座旁边，与道祖相对，真的是高高在上，再看看她占的座，偏僻的不得了。

　　匀台上仙看了她一眼，芫荽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她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心里却直嚷着不要过去、不要过去，她可不想师父离她那么远，她占的位子虽然偏，但是清静不受人打扰啊，她还可以挨着师父紧紧的，多好。

　　匀台上仙淡淡道：“你既然已经占了座，就随你坐吧。”

　　“那，不会驳了神后的面子吗？”

　　“无妨。”

　　“那，那些神仙？”那些投过来的各种意味的目光杂糅在一起，让她不禁有些害怕。

　　“不必理会。”

　　芫荽一下子就笑了，笑容绚烂。

　　瑶池会终于开始了，陆续有美丽的仙娥轻移莲步到瑶池中央翩翩起舞，众仙家举起琉璃盏，觥筹交错之声不断。芫荽直接抓起一块看上去非常精致的点心，一把塞进了嘴里。这天界的珍馐美味比山里的强多了，她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还不忘招呼着她的师父：

　　“师父，您吃这个。”

　　“师父，您再尝尝这个。”

　　“师父，这是玉液琼浆哎，可好喝了！”

　　“师父，这是蟠桃，吃了可以延年益寿呢！”

　　可是匀台上仙从头到尾只是静坐，一桌的珍馐美味丝毫打动不了他，甚至他的眼睛都没有睁开一下。

　　“师父，您怎么都不吃不喝啊？这些东西可比山里的野菜野果子好吃多了，还有这玉液琼浆也比山里的泉水要好喝。”芫荽的嘴里塞得满满的，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匀台上仙终于睁开眼睛，瞥了她一眼，说：“修行之人不重口腹之欲，回去罚你禁食三天。”

　　“啊？”芫荽目瞪口呆，刚塞进嘴巴里的点心差一点就掉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问：“师父，您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师父什么时候跟你开过玩笑？”

　　芫荽的脸一下子就垮了下来。是了，师父是那么一本正经的一个人，连平常跟她开个玩笑都没有过。看着一桌子的美味佳肴，芫荽的脸色越来越黯淡，别说回界外山能吃的就是一些野菜野果，现在被罚禁食三天连野菜野果也吃不了，她又没修炼到师父那种可以不食烟火的境界，她的肚子会饿。想了想，芫荽捧起一只饱满的蟠桃狠狠地咬了下去，嘴里还嘟囔着：“那我得多吃一点，这样回去还能多抗一阵子。”

　　不只是芫荽，那些素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各路仙家们也无一不在推杯换盏，一些年轻气盛的男仙正对着起舞的宫娥们一番评头论足，其间调笑声不断。

　　匀台上仙再度闭上眼睛，好像耳边的喧哗与他无关。

　　瑶池会一共持续三天三夜，这是一场属于众神的狂欢。

　　芫荽趴在桌子上，有一眼没一眼地看着瑶池里的歌舞，那些仙娥很美，那些仙乐也很动听，可是时间久了也会腻，能吃的能喝的都吃喝得差不多了，无聊的感觉又袭上心头。从前，她在界外山的时候，时常会幻想天界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才待了几天，除了一开始的新鲜，剩下的就只有无趣和不真实了，还不如回界外山，至少那里才是她的地盘，她可以任意地在那片山山水水间疯来疯去，难怪师父极少赴天界之约。

　　可是师父怎么还不回来呢？

　　芫荽右边的座位是空的，匀台上仙被神后传召去了。

　　瑶池深处，仙雾缭绕，这里是一般仙人无法涉足的地方。神后听着前面传来的歌舞声，脸上尽是志得意满的笑意。神后说，“如今的三界一派祥和太平，多仰仗了匀台上仙之力，我代这芸芸众生向上仙道一声谢。”

　　匀台上仙一脸淡漠，回道：“神后掌管三界，匀台当倾力辅佐。”

　　“上仙与道祖堪称三界的擎天之柱。上仙身份如此尊贵，要不是借着瑶池会，见上仙一面可真是不容易，自天池一别，我与上仙有十八年未见了。那个坐在上仙旁边的小姑娘就是上仙的弟子吧？她似乎是叫芫荽？芫荽有芳香健气，驱风解毒之效，可做香料，也可入药，真是一个好名字。”

　　“我的弟子沬漓，上仙也见过了吧？”

　　“神后的弟子，的确是卓尔不群。”

　　“芫荽和沬漓，就是当年开在天池之畔的那一株两生花。岁月也算有情，那一株两生花如今竟能双双出落得如此风华绝代，要知道当年的她们可是在垂死的边缘，要不是上仙仁慈，哪有她们的今日。只可惜，虽然匀台上仙有通天彻地的大法力，却不掌控生死。天君，我，还有你，当年一起学道，天君学的是天地无极大道，我学的是生死之道，而你学的却是降妖除魔之道，所以那一株濒临枯萎的两生花，你救不了，能救她们的唯有我。我们订下一个赌约，两生花一株二艳，并蒂双花，你与我各摘下一朵培养她们成才，我选中了沬漓，而你选中了芫荽。怎么样？如今看来，沬漓胜过芫荽不止一点半点啊。”

　　“以神后判断成才的标准，沬漓的确是比芫荽强，这一点匀台没有办法否认。”

　　“请问上仙的标准又是什么？”

　　“匀台的标准是，芫荽在界外山里长大，单纯，快乐，无忧无虑，仅此而已。”

　　“哈哈哈哈。”神后一阵大笑，只是那笑声稍微显得尖锐。她说，“不愧是匀台上仙，果然与众不同。”

　　“神后与匀台修的道不同，标准自然也不同。”

　　“上仙错了，我贵为神后，是三界众生之母，能包容所有的道，你说的单纯与快乐，我认同。”神后停顿了一下，她在云颠俯视众生看尽多少悲欢离合，什么都逃不过她的眼，有匀台在的时候，那个叫芫荽的女孩的目光可是一眨都不眨地停留在他这个师父的身上，毕竟是豆蔻青春的年华啊。神后有深意地笑了，才继续说道：“可是芫荽是否真的快乐呢？界外山虽大，却只有你们师徒两个人，她从小就待在你的身边，毕竟是一个女孩子，而且风华正茂。”

　　“够了！”匀台上仙一拂袖，一向淡漠的脸色突然变得冷冽。“芫荽是我的弟子，自有我去管教。如果神后认为您胜了，那便是您胜了，就算您不胜，您贵为神后，您的要求匀台也不敢不从。”

　　神后很好地将她眼底流露出的一抹惊诧掩饰住，她可从来没见过波澜不惊的匀台像这样突变脸色，可见她的话并不是没有落点的。神后进而道：“上仙说这种话才叫模棱两可，上仙的意思究竟我是胜了还是不胜呢？没有一个明确的答复，当年的赌约又该怎么办？”

　　神后不由地瞟了一眼匀台背在身后的那一柄剑，虽然他一身青衫布履毫无出彩之处，可是那一柄剑真的可夺三界之光辉，在它面前任何的装饰都是没有意义的。那一柄剑，以众生为名，一剑可救众生，一剑也可灭众生，存灭只在持剑人的一念之间，是名副其实的三界第一神兵。十八年前，神后与匀台上仙的赌注就是众生剑，她用舍利心救了天池之畔那一株濒死的两生花，她和匀台上仙各摘下并蒂双花的其中一朵，渡化它们成人，一朵化作沬漓，一朵化作芫荽，她和匀台上仙分别收沬漓和芫荽为弟子，而如果他培养的弟子输给了神后培养的弟子，他就要交出众生剑。

　　匀台上仙捕捉到了神后的目光，也捕捉到了神后的心思，他解下剑，把剑横在两人中间，收回握剑的手，剑就这样静静地悬浮着，似乎触手可及。他的动作一气呵成，而他的话也铿锵有力。

　　“众生剑是众生的，不是匀台的，神后是众生之母，如果您想要这柄剑，随时可以拿去。”

　　“这……”对于这件三界第一神兵，神后的确想收回来，这种至上的力量还是牢牢掌握在她的手中才好，可是她的手刚一触碰到众生剑，一抹凛冽的剑光带着仿佛可以割裂世上一切的气势就直冲云霄，饶是以神后的修为也不敢轻视，可是这剑分明还未出鞘啊！神后说：“众生剑在排斥我，可见上仙还没有真正放下这柄剑。”

　　匀台上仙却摇头，说：“一句众生何其沉重，我从未拿起过众生剑，又何谈放下，我说过众生剑是属于众生的，不是匀台的私有之物，众生剑只为三界众生的苦难而拔，如果剑的主人出世，剑会自己去找他，匀台拦也拦不住。”

　　“上仙的意思，我不能成为众生剑的主人？”

　　“不敢，剑有自己的选择，匀台说了不算。”

　　神后叹了口气，她有心收回，奈何这柄剑却与她相斥，她终究是掌控不了剑的力量，强取反而有可能被剑所伤，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神后轻笑道：“既然如此，众生剑还是放在上仙这里吧，毕竟上仙掌除魔降妖之道，这柄剑与您乃是相得益彰。”

　　匀台上仙也不客气，一把握住剑，拿起来背在身后，一人一剑，气息缭绕之间若浑然天成。

　　瑶池会上，昭煜透过琉璃盏中的玉液琼浆看见芫荽的脸上写着满满的无聊，轻轻一笑，这殿堂之高终究是不适合她。她的师父不在，昭煜正想过去，却看见那一出场便惊艳众仙的白衣仙子已经朝她走了过去。

　　芫荽一下子就站了起来，慌里慌张之间差一点把桌上的琉璃盏打翻，她就这么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直直地看着沬漓，越近距离看她越惊叹于她的绝世之姿，就越自惭形秽，她怎么会过来呢？

　　“仙子姐姐……”芫荽紧张得连声音都在颤抖。

　　沬漓微微一笑，芫荽与她至少有七分相似，除了气质不同，其实她的美并不逊色她多少。她开门见山就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想问我和你有什么关系？”

　　“仙子姐姐怎么知道的？”

　　“你的眼睛。”沬漓的纤手在芫荽的眉眼处轻轻一点。“太单纯了，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它都会告诉我。”

　　“那仙子姐姐可以回答么，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已经给出答案了，你不是一直唤我姐姐么？”

　　“难道？”

　　“正如你所想，我和你是亲姐妹。”

　　“啊！可是，怎么会呢？”芫荽瞬间就瞪大了一双眼睛，她有一个姐姐？她自己都不知道！

　　“怎么不会，你和我的容貌几乎一模一样，稍稍联想一下就能知道我们是一对姐妹，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们本就是一对亲生的姐妹。”

　　“可是我们的气质差好多啊！”芫荽挠了挠头，她觉得自己和沬漓就像有云泥之别，沬漓是高高在上不沾惹一丝凡尘的仙子，而她不过就是深山里的一个小丫头。

　　沬漓笑着说：“那是因为我跟随神后修习太上清心之道，而你跟随匀台上仙，他教导你什么，我不清楚。”

　　芫荽回想，好像师父并没有教她什么，她只会一点低微的法术，然后整天在界外山里游荡，和山间的精灵们做伴，那山里除了花草的沙沙声和虫鸟的鸣叫声，就只剩下她肆无忌惮的笑声了。

　　“不过看来，匀台上仙教你的，应该是最适合你的。”一抹淡淡的艳羡在沬漓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快得教人无法捕捉。

　　“那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们的父母是谁？我们的身世是什么？”芫荽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沬漓摇着头，说：“我现在只能告诉你，我们前世是一株开在天池之畔的两生花，花开并蒂，一朵是你，一朵是我，所以我们是一对亲姐妹。至于其他的，匀台上仙没有选择告诉你，我也不敢自主主张多说什么。我只能说，以后你都会慢慢知道的。”

　　“我们这样太过引人注目了，姐姐先走一步。”沬漓瞥见昭煜已经走了过来，匆匆留下一句话，便翩然离去。

　　“她和你说了什么？”昭煜问。

　　芫荽一把拽住昭煜的胳膊，整个人激动的有点语无伦次。“昭煜！你知道吗？我有姐姐了，她刚才告诉我，我们是骨肉至亲的姐妹，我找到亲人了！”

　　昭煜先一愣，随即笑着说：“恭喜你啊，我就觉得你们俩怎么会长得如此相像，原来真是一对姐妹。”

　　“你也觉得我和姐姐长得很像吗？”

　　“至少有七分相似。”

　　“可我觉得没法比啊，姐姐比我好看多了。”

　　“本来就没法比，你是你，她是她。”

　　“没关系，我有一个这么好看的姐姐，我也觉得很荣幸。现在我有师父，又有姐姐，真是圆满了。”

　　“哦，那你把我放哪？”昭煜一挑眉，似是很随意地一问。

　　“你？当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啊。”芫荽不假思索地说。

　　“最好的朋友……”昭煜喃喃自语，果然是这个答案。“你的师父来了。”

　　芫荽望过去，看见那一人一剑的削瘦身影，顿时笑的眉眼弯弯。等她再回过头的时候，才发现昭煜已经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