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重圆否？》百柏白稗

4、久别重逢意未逢

　　依稀是熟悉又遥远的关怀，冼红尘又怔了怔。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到的门边，蹑生生走两步，停下了，又往前走两步，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站到了门边。她和方远就隔着这样一道不厚的门，却谁也看不到谁。
　　就像他们上辈子始终隔着一道门，一堵墙一样。

　　这辈子也便罢了。她也不想与方远成亲多年后，有朝一日人老色衰，才发现他待自己与秦好川待自己也并没有多大区别。

　　虽则如此想，冼红尘到底尚未彻底出家了尘，内心终究是有些酸涩怅然的。

　　她在门里静静地等了一会，感觉方远可能走了，就也往回走，一个走神，香囊掉到了地上，冼红尘连忙弯腰捡起来着急地拍了拍灰。

　　外面方远听到声音，立刻又拔高声音问：“红尘你是不是在里面？为什么不出声？你病得厉害吗？”

　　冼红尘看瞒不过了，只好也扬声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方远听到声音松了一口气，“来看你啊。”

　　方远已经回来一天了，适应状况良好。不算上那次见到冼红尘的尸体的话，他已经七年多没见到冼红尘了。

　　他站在前世他和红尘约好的地方等啊等，结果并没有等来冼红尘，反倒遇上了同样许多年没有见过的红月。方远记得上辈子红尘并没有在这一天生病，他们还一起看了花灯，猜了灯谜，他给红尘猜来了一串红红的三只小橘子形状高低品部的小灯笼。
　　红尘那天的精神是很好的，她一双偶尔有那么点忧郁的清清疏疏眸也露出温温的秋水流光来，嘴角浅浅儿地扬了起来，脸庞被橘子灯光映得红红暖暖的。
　　她高高地举起晃动的橘灯，羞涩地、期待地笑问：“阿远，你送我回家吗？”

　　她这样软软地笑问。一无所知地笑问。
　　这一瞬几乎就成了方远脑中永远的魔障。

　　因为他没有送红尘回家。

　　方远的母亲在一旁冷下脸，问他明天是不是不要早起陪弟弟去交束脩了。他只好让有些失落的红尘跟冼良才等人一起回去了。
　　叫她遇上了秦好川。

　　听说红尘病了，方远也不再看他母亲刘书筠脸色行事，他直接就撩了袍子跑到红尘家这边来了。他怕自己掉进了一场黄粱梦，梦里他回到了过去，他的红尘却叫一场不该有的病给病死了。
　　是的。他的。
　　红尘也只能是他的。

　　这么想着，方远略略朝后退了几步，看看四周的情形。周围邻居也多去看花灯了，没有去看的也不会在外面晃，这会儿这条街上倒没有人。方远搓搓手又退了两步，就蓄力一跑一跳，蹦着扒上了冼红尘家的墙头。墙顶上厚厚的灰呛得他咳了几声，弄得他有些灰头土脸的。但他的心，就像个当真的毛头小子一样，要飞起来了。

　　冼红尘听到一阵古怪声响，抬头一看，方远竟然上墙了，冼红尘目瞪口呆，手里的香囊险些又掉下去，他什么时候学会爬墙了？竟然还爬得这么利索？他也不嫌脏！
　　冼红尘谨慎地看着他，仰着头问：“你干什么？”
　　方远也没回她，扒上墙头，就只是笑得厉害，专注地、温和地看着她。

　　冼红尘下意识低了一下头。再怎么，她还是知道自己跟六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方远现在虽然还没弱冠，但他已经做了几年的账房先生，不说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总是很有一些，如何不让这时的方远发现她已经换了个芯子，也委实有些考验自己。冼红尘努力想了想六年前的自己这时候大概会做些什么，须臾，才抬头对方远腼腆地笑了笑，喊道：“阿远。”她的声音特别要温柔一些，软而不腻，一口就化了。

　　方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冼红尘有些听不真切，不确定他是回答了自己，还是在墙头上呆住了。他们一个在墙头上低头，一个在院中仰头，就这么静静地互看着。方远的眸色里沉着黑黑的光，冼红尘的眼眸里淌着静静的河。元宵的明月盘亮在高高的天空，似乎只为他二人洒下的这水波清晖来。

　　他们彼此确认对方在自己记忆里的样子，彼此比较对方在自己眼前的模样。
　　好似一段爱，它在时光与梦里穿梭徘徊，横冲直撞，杂无头绪，又在穿越时光的无垠与错乱里重新聚了首。他们各自套着过去葱嫩的芯子，温温脉脉地审视过去的对方，又小心翼翼地藏起那个已经有些苍凉的自己。

　　许久，方远终于憋不住被风吹得飞起来的灰尘，又咳了几声。他努力向上挂住，把自己整个人都送上了墙顶。方远其实看出来冼红尘只是有些虚弱的样子，不像生了大病，心里已经一颗大石放下。再看她还算有活力，便知她不用看大夫了。

　　冼红尘被他这么古怪地、静静地看了这许久，心里有点别扭，还有点儿心虚，又退了一步跟他隔空喊话：“我就一个人在家，你不要爬进来了。”

　　方远忽然露出静静的微笑来，扒在墙头上对冼红尘招了招手，语调温柔：“你没事了吧？那你出来，我们说说话。”

　　冼红尘还想趁冼良才回来前开始做第二个香囊，既然已经打定主意不嫁方远了，还是早些跟他疏远了断比较好，便只摇了摇头。

　　方远整个人方才已经挪上了墙头，他探下一只脚来作势要进院子：“你不出来，那我只有进来了。”

　　眼看着方远的脚尖都勾到了砖墙上，冼红尘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安抚他：“你别进来，我出去跟你说。”

　　方远眼中闪过淡淡的笑意，看着冼红尘在院中呆呆地团团转了两圈，才去端了个高凳子，还要抱在怀里犹豫地目测一番，才肯抱过来。

　　冼红尘放下高凳，就手脚并用地爬上凳子，也要往这边墙上爬。
　　天边的圆月被几朵云灰簇拥着缓缓飘来，冼红尘一身夹了棉还显清瘦的红衣，在月下且近且远，似真似幻。像是她下一刻就能扑到方远怀里，又像她下一刻就要化作虚无，升月而去。
　　方远弯腰想拉她一下，碰一碰这个会说话会笑会皱眉的红尘，偏是墙太高了些，手臂横晃了一圈，没够着。

　　陈年的围墙瓦上长了一层干苔藓，还有厚厚的积灰。冼红尘才碰了一下墙上的青砖，忽然意识到手里还拿着香囊，刚才给方远一吓，手忙脚乱的忘了放下了。她捏紧了香囊转头，想把香囊拿回去。

　　这头为了方便够到冼红尘，方远已经不信邪地改了侧坐，看到这个自己上辈子戴了几年的香囊，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一只手撑在墙顶上，按住，使劲弯腰下去拉住了冼红尘的手腕，笑得有点矜持，只有嘴角抿出的那条缝儿微微翘了起来：“这是送给我的吧？”

　　“不是。”冼红尘一口回绝了，也没看到头顶上方远愣怔了一下的神色，她往脚底下看了看，有点腿软，想靠着墙慢慢蹲下，再从凳子面上爬下去。

　　方远仍牢牢抓着冼红尘的手腕，回过神来就眼明手快地一把夺过她手里那个香囊，揣进自己怀里不给冼红尘够到，哄她说：“回去干什么，你先出来，出来我就还你。”

　　冼红尘还指着这个香囊的样式确定价位，不禁有些着急，问他：“是不是真的？你不要骗我。”

　　方远定定看着她，冼红尘的神色不似作伪，但他还是本能地，突然觉得不大对劲。方远未及细想，便只试探着回了一句：“不骗你。”

　　冼红尘还是怀疑地看了看他，她心里也怕方远以为自己是开玩笑，开开心心拿走不还回来了。感情这回事，不想要了就要干脆点，藕断丝连，欲断还绵的，对谁都没有好处。
　　冼红尘就不管不顾地又往上爬了。手才勉强举高了按到瓦砾上，就被方远帮忙往上半抱着提溜上去。方远还记得冼红尘讨厌沾灰，便帮她代劳了，免得她出来以后还埋怨自己。

　　这境况冼红尘推也不是，受着也不是，就这么自己没使多少力地被方远抱上了墙头，一张脸涨得通红了。
　　冼红尘无措的当口，方远已经放开她率先下了墙头，他用力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灰，又用力跺了跺脚，才对着还半蹲在墙头上的冼红尘张开双臂，笑道：“下来，我接着你。”

　　冼红尘没有理会方远张开的双臂，自己按着瓦砾小心翼翼转了个身，小心翼翼挂着墙移下去，宁愿身上蹭得脏一些。移到一半，就感到身后方远和自己的距离小了，起先这只是一种感觉，她感觉到身边吹过的风没那么冷了，带了点薄薄的温热，再下去一点儿，就连风也感觉不到了。
　　冼红尘就意识到，方远站了过来护着自己了，他大抵还微微张着手臂，以防意外。
　　冼红尘的动作停滞了一下，没有回头去看他。
　　没有看他是否目光缱绻宠溺，没有看他是否抿着嘴角神色专注。
　　他做什么都是很专注的。审账的时候，看书的时候，看着自己的时候，硬要拗出些区别来，也就是看自己的目光，比看书中藏着的颜如玉要有温度些。

　　冼红尘脚一着地，就把自己的双手和衣裳上裙摆上的灰拍干净，干净了，才转身认真地跟方远说：“我出来了，香囊还我吧。”冼红尘眼里的光水润润的。

　　方远从怀里摸出香囊来又看了看，有些好笑：“这绣个中的灯笼样，不就是送给我的吗？”
　　“真不是送给你的。”冼红尘昧着良心回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心虚飘到一边去。

　　方远看她这么认真，意识到她不是开玩笑，心中便有点郁闷，明明都绣完了，现在给他和过几天给他有什么区别？方远故意晃晃自己手里的香囊，做出个锁眉深思样，一本正经地逗她：“咦，不是送给我的，难道是送给你哥的？还是送给我吧，这个秀才我看他是考不上的。”
　　“也不是送给他的。”说着就想把香囊拿回来。她手一伸，方远就把香囊往上一举，冼红尘跟着踮了踮脚尖，方远就把香囊往身后一藏。冼红尘看了他一眼，他还装得一本正经的，说，“手滑了。”
　　你家的手特别要特别一些，能滑到天上去？
　　冼红尘索性抽手，不去拿香囊了。

　　方远看她仿佛真有点不开心了，这才清咳一声双手恭恭敬敬把香囊递还到冼红尘面前：“别生气啦，太久没见到你，我只是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