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套中人》马马达

10、阿秦之死

　　知微急急奔到湖边，三两下除了大氅便投水而入，入水时只觉冰寒彻骨，仿佛有千万柄钢刀在同时剜着她遍身骨骼，她强自提了一口气护住丹田，直潜而下，远远见他身体在渐渐往水下沉去，她足下不住踩水，加速下潜，伸手一把拖住他手腕，正待拉他上来时，那原本双目紧闭的人突然睁开眼来，手腕一个翻转，便挣开了她的牵绊，反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阻了她来势，却致自己越发的加速下沉。
　　知微见他竟使了个极其精妙的小擒拿手来挣脱她的牵扯，一时又急又恼，万万想不到他求死之志竟坚硬至此，倒叫她直想上前扇他一个耳光。然而眼前情况紧急，实无暇思考太多，只能凭着本能不住蹬水，好半日才撵上他，这一回却不敢再去拉他，只从背后揽了他肩臂方踩水往上，谁料怀中人却并无挣扎，她在水中扳过他面颊仔细瞧了一瞧，果然已是全然失了知觉。

　　知微携了他一路破水而出，又将他一路扯到岸上，在他鼻间摸了一时，已是全然没了气息，万幸胸间尚有一股子热气。她无暇细想，只得照了阿娘教的法子，不住在他胸间按压，又掰开他口唇渡气过去，如此反复折腾了足足一刻钟，阿秦在昏沉中胸膛震动，自口中呛出几口水来，恢复了呼吸，只那眼睫挣扎着颤了几颤，却终于未曾抬得起来。
　　知微瞬时脱力，跌坐在地，接连喘了好一时才回过神，感觉初冬雪风刮过，拂在身上越发冷得仿似利刃刮骨，忙爬起来将仍旧昏迷的阿秦抱了起来，往自己闺房直奔而去，一路只觉手中躯体十分的轻盈，由不得心中酸楚，不知他这些时日消损到了这般田地。

　　路上遇到个正在修剪枯枝小厮，知微便匆匆吩咐，“速去请邵伯伯来我这里，快去！”
　　待得回到闺房，也不及去唤侍人，自己三两下除了他一身水淋淋的衣裳，将他剥了个一干二净，又用极大的布巾拭干他浑身水迹。初初瞧时，记忆中清竹般的躯体此时骨胳分明，只那肩线仍旧舒展，秀美如鹤，左肩下一条白皙的手臂软软垂着，拉出了一个尤其好看的线条，右肩之下却是一眼到头，只余了一截断肢，她瞧了一眼便觉难过，不忍再看，忙用极厚的绒被给他裹了，又命人再笼了两个火盆来。

　　只是阿秦仍是气息奄奄，时断时续，总觉得下一刻便要失了呼吸。

　　知微忧心忡忡地看了好一时，终于熬到邵之剑进来。邵之剑在路上已经听闻事情经过，入内也不细问，伸手去被内扯他左手诊脉，初一打开被子便向知微促狭道，“他醒来若知自己被你脱成这般模样，还被瞧了个一干二净，只怕立时便要再死一次。”
　　知微哪有心思听他打趣，恼怒道，“醒来便命人锁了，看他怎么死？”

　　邵之剑摇头，只拉了他左手出来，诊了一时，叹了口气，向知微道，“他前些时日早已坏了根基，每日精心将养尚需个三年五载才能与常人一般，今日经此一番，必然大病不起，以我之能，能保他今日不死……微微，你听邵伯伯一句话，不过一个侍人，如今这般模样，不如随他去了，这般活不得，死不了，甚是煎熬，又是何必？”
　　知微越发恼恨，“他是我的人，没我答应，想死便死？世上哪有这等便宜之事？邵伯伯只管治病，我定要问他一问，怎敢这般轻贱自己性命？”

　　邵之剑说的半分不假，他确然保了阿秦那日不死，却也只保了那一日。
　　邵之剑与他艾炙行针足足折腾了一个多时辰，他那气息才渐渐强健起来，却无法醒来，通身冰冷地煎熬到次日一早，又陡然作起高烧，几乎瞬时便烧到烫手，由始至终神志不清。他早前断肢时也是作烧，昏迷中不住折腾，但有知微在旁拥着他，他便能安稳一些，这一回却较前番凶险了十倍，竟连辗转反侧的力气都无，只能听他不住含糊地叫着“小姐”，烧到第三日上便连胡话也说不出了，浑身软如稀泥，只是不住作喘……

　　知微在他身边陪了一日两夜，第三日侍人来报，颖川王路经宁州，带来谢都督手书，她一听是阿爹亲笔，便去陪着坐了半日，用了顿饭。
　　及至送走颖川王，再回来时，便只见了阿秦留在这世上的遗体，两番大病之后，他面颊越发的消损，眼角仍有隐约的水渍，仿佛残留的泪痕，容色却十分安宁，便如只是睡着了一般。

　　知微在他那犹是温热的面上抚了一抚，又沿着脖颈抚到他赤/裸的肩臂，一直触到他右臂残肢，握了一握，掌下之人仍是悄无声息，她方才确信他是真的离她而去了。
　　八角跪在地上向她禀道，“小姐方走便醒了，小人摸了摸已是退了烧，还以为这便要好了，谁知他只说倦了要睡，这一睡着……便渐渐冷了。”

　　知微把手掌移至他胸前，在那里停了好一时，未曾感觉半点搏动，她沉默许久，方才问道，“可曾说过什么？”
　　八角道，“醒了有两盏茶工夫，一直望着门外，后来……后来他说倦得很，只说不要告诉小姐，他这便走了。”

　　知微点了点头，“很好。”竟无半句话留给她，如此回想起来，自他投水自尽至他孤独死去，始终未曾在她面前清醒片时，倒叫她自始至终没个机会问他一问，不过是没了一臂一足，然而既已从那般炼狱之中熬了过来，又为何要走这自残之路？
　　知微向八角道，“去给他拿衣服来，前几日吩咐人特意做的，白色的那一件。”他因着做着羽府的事，从来只穿黑色，然而她却一直明白，在他内心深处，始终盼着能有一日，穿着白色的衣衫，在这人世上青天白日里的阳光下行走。

　　最后一回了，怎能不叫他如愿？
　　八角很快拿了衣裳回来，见知微揭了被子要给阿秦穿衣，忙道，“小姐，这等琐事，小人来吧……”

　　知微浑若未闻，因着阿秦一直作烧，为便于退热，她始终未曾与他穿衣，被内的躯体此时仍是赤/条条的，携了一点昨日泡浴退热时的药香，然而此时药香犹在，斯人已逝……知微慢慢给他穿了衣服，想来人生不过大梦一场，来时赤条条来，去时又赤条条去……
　　此日一别，此生永诀。

　　眼前幻像急速退去，知微渐渐清醒，只觉心中惶惑，不能扼止……
　　她一直不知阿秦为何突然求死，如今想来，八角那一日所作所为皆有可疑，她明明吩咐他寸步不离，却莫名其妙将阿秦一人留在北雁桥上，她明明说过去别院的事先不要告诉阿秦，却莫名让他从旁人口中得知……

　　如今才知，那个八角，他吩咐贴身照顾阿秦的八角，竟然与林简相识……难道阿秦突然自残，竟与八角有关？
　　她一念电转，思及这一层，便感觉到了泼天的悔恨，顿时无可忍耐，急拉了缰绳，将马车停在路边，俯身便入了车内。

　　车内林简仍在昏昏睡着，孙采薇手中握了一卷布巾，正在他面颊脖颈处细细擦拭，见她进来，便道，“他正退着烧，一直在出汗，我帮他擦一擦。”
　　知微此时心硬如铁，哪里听得这许多琐事，上前一把扼了他胸口，直将他绵软的身体拎了起来。林简昏沉中头颅后仰，如瀑的黑发便直泄下来，仿佛一匹墨色的绸练，衬着那白惨惨的面容，瞧着尤其惨淡。

　　孙采薇惊叫一声，“小卫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他还在出汗呢，回头闪着风。”
　　知微毫不理会，一手仍旧拎了他，探了另一手一把扼住他咽喉，指上正待使力之时，一时又惊醒过来：阿秦死时八角不过十三四岁，算算年纪，如今尚是个总角小娃娃，此时质问林简，只怕连他自己也不知将来会用八角做些甚么……
　　倒不如……再瞧上一瞧，左右八角再不过一二年间就要入府，若他果真听命于林简，总不可能瞒过她去。

　　她尚在天人交战之际，昏沉中的林简睁开眼来，盯着她瞧了一时，恍惚笑道，“怎么又想杀我？”
　　知微既不打算此时杀他，手指一松，便将他扔回马车之上。林简自半空中跌下，一时浑身伤处无处不痛，瞬时便淋淋地出了一头冷汗，他喘了好一时才渐渐平复，抬眼瞧了知微一眼，忽忽笑道，“你既知我是林简，杀了我，却打算怎样与你们小姐交待？”

　　知微一窒，实在猜不出自己又是哪里被他瞧出破绽，便谨慎问道，“哪个小姐？”
　　林简细白的手指动了一动，揪住青皮袄子一角，痉挛似地使力握了一握，沉默好一时才道，“原来你是谢二小姐的人。先时还道是哪位谢公子手下……”他停了一停，也不等知微问他原因，自言自语道，“你既问哪位小姐，而不是与小姐何干，必是谢小姐的人无疑……谢家两位小姐，大小姐在深宫之中，从不与外人往来，便只能是二小姐了……”

　　知微被他一段话气了个倒仰，想不到自己谨慎到头仍是被此人使诈瞧破，顿时恨得银牙咬碎，恼怒道，“与二小姐何干？再胡说八道，我立时斩了你！林大人名满天下，如今却要悄无声息地死在这荒山野地里，实是令人唏嘘……”
　　林简抬眼看了她一时，淡白的嘴唇轻轻动了动，“给我些水。”

　　知微恶狠狠地说了半日，竟等了这么一句话来，她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问题，再不然便是这位林大人已然在高热中烧坏了脑子，疑惑道，“你说什么？”
　　旁边唬得始终不敢作声的孙采薇忙道，“他要喝水。”又爬过去将茶壶中的冷茶倒了一盏过来，递去林简唇边喂他。林简倏然开目，漠然道，“退后。”

　　孙采薇被他这一声喝斥便不敢动弹，老实将茶盏放在车上。
　　这边林简转头向知微又说了一遍，“给我些水。”

　　知微目瞪口呆，实不知此人怎的这般理所当然，却哪里肯听他派遣？便打算仍然出去驾车，初初意动还未身动之时，听林简轻声道，“给我些水，否则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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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此处只是情节需要，自杀是错误行为，请大家万万珍爱生命，高高兴兴过好每一天，作者菌爱你们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