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豪野犬]回声》戏浪兼光

40、Chapter 39

　　醒来时，视线一片黑暗。
　　手脚被固定在座椅上，纹丝不动。
　　但这不是让人烦躁的理由。
　　无论多么用力睁大眼睛，都无法找到一星半点的光源——像是被整个世界遗忘的角落，连光都吝啬眷顾。
　　漫无边际的空间里，连心跳声都听不见。

　　“平野奈奈。”
　　突如其来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像一道惊雷。灯光瞬间亮了，刺眼的晕眩感过去，神原勉力睁开眼，说话那人依旧保持着站立的姿态，居高临下睥睨着她。
　　——他的右手，正握着一把长刀。

　　这年头使用冷兵器的人实在不多了，神原对这方面不太熟悉——日本五花八门的刀种太多，她只隐约记得什么胁差，似乎是武士剖腹用的。
　　但那把显然不是——黑色的刀鞘上没有任何饰纹，最简单的模样，连刀柄都只是用布条缠绕着，其貌不扬。
　　这是把杀人刀。

　　男人的手指在刀鞘上轻轻叩着，眼神恍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这种疲惫是从皮肉底下透出来的，经历了太多的事，吃了太多的苦，就很难让自己变得不麻木……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撑着一口气，哪怕一天天委顿下去，也好过自我的分崩离析。
　　“如果我们有孩子，他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他看着她，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悠悠岁月，可温情只持续了一秒——下一刻，他便恢复了冷硬的表情，唇角抿成一条短短的直线。

　　“你今天将死在这里。”寺岛拓说道，轻轻抚摸着刀鞘。他的声音甚至堪称温和，“你是最后一个了，有什么心愿吗？”

　　神原垂着头想了想：“我想知道——为什么？”
　　“好。”
　　男人开始讲述自己的过去……属于寺岛拓的，真实的过去。

　　寺岛秋人曾说的那些故事中，至少前半部分不是谎言——不良与少女的相遇、相爱、结婚……婚后生活平淡而无趣，两方都不是坦率的人，但终究由于同样的温柔坚持到了最后。虽然没有孩子，日子倒也勉强算得上幸福。
　　——直到有一天，女人倒下了。
　　一开始当然是悲伤、震惊、后悔往日的忽视，他当即发誓要好好照顾妻子——他也坚持了很久。ALS是种绝望的病症——绝望之处在于它无解、无可挽回、无可解脱，每一天对于病人和家属来说都等同于丧钟长鸣，只能看着自己或是最爱的人一步步踏向深渊……

　　大约感情就是这么无趣的东西，爱情也好、亲情也罢，终有一天会消耗殆尽，往昔的温暖尽封存于记忆的背后，徒留酸苦而冷硬的刀刃，只能回忆。

　　——变故发生在一个平淡到毫无特点的日子里。
　　他照例去探望妻子，那时候她连动动手指都很困难，医生说她已经记不起事了，神智亦不清醒，每日的营养只靠输液管维系。头发脱落，牙床萎缩，并发症来得生猛而气势汹汹。
　　看着那个面目全非的人，他忽然觉得陌生。
　　跌跌撞撞奔出病房，却在下楼梯时一脚踩空，脑震荡的同时，似乎是为了承担那份突如其来的痛苦——寺岛秋人，出现了。

　　离开一个月后，「他」收到了自己发出的，妻子的死讯。

　　没有任何理由，就像长久的梦魇在那天突然变成现实，毫无征兆也毫无保留，他在那个平凡的日子里弄丢了过去的自己。
　　还有她。

　　“——你放弃了她。”
　　宁愿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也不愿再去见她。
　　哪怕心里隐隐清楚，被最后的家人放弃的女人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察觉到一切都是一场谎言，也依旧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个，早已被自己放弃的人。

　　“……没错，我放弃了她。”一瞬间的沉默后，男人语气嘲讽地回答，“现在你想说什么？又指望我做什么呢？”
　　“指望？不，我并不对你抱有期待，也没有说你做的是错的。”她沉默了片刻，又说，“你说得对，人人都想做对的事，但总得有人去做正确的事。我只是不明白，既然你已经决定放弃她了，为什么，现在又要为她复仇呢？”

　　“你是什么意思？害怕了吗？所以想求我饶你一命？”

　　“害怕？”
　　“害怕的人难道……不是你吗？”少女的声音并不尖锐，甚至带着疑惑，“你在害怕什么呢？害怕面对自己真正的内心吗？害怕一旦停下来，就会被抛在身后的记忆追上吗？”
　　“可是自欺欺人，你就能与自己共存了吗？”

　　话音刚落，冰凉的刀锋就贴到了她的脖颈上，逼迫她扬起头来。可即便如此，纤细的疼痛感还是传来了，温热的血顺着皮肤滑落。
　　寺岛拓显然是个用刀的高手——她几乎没有听见风声，而男人的手也一直很稳，即使在她故意挑衅之后。
　　“你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处于什么处境。”
　　“我很清楚——所以我才要说。”
　　“哦？”
　　“真可怜啊。”女孩撇过头，浑不在意因这动作而被划出更深的一道伤痕，“嘴上说着自己放弃了对方，但被放弃的人，其实是你啊——被命运放弃的可怜的家伙。”

　　血浸透了领口，她像是感觉不到痛意一般，笑容美好，吐出来的话语却恶毒极了：
　　“浪子回头这种戏码，说实话我已经看厌了。年轻就能当作过去犯下愚蠢错误的挡箭牌了吗？「过去犯下了错误但是现在已经好好改正，或是想要改正，所以请原谅我吧」什么的，只不过是为自己的愚蠢负责罢了，却因为原本是个不良而特别受到优待——我厌恶这种廉价的同情心。”

　　“……”
　　寺岛拓的态度出奇的平静，没有意料之中的暴怒。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知道的吧？寺岛和子是个失败作。森本院长一直以来都在进行人体实验，试图研制出能应用在普通人身上的药剂——使普通人获得异能的药剂。”女孩声音低沉，“为了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选择的实验体大多是孤儿、流浪者、还有……被家人放弃的病人。”
　　“这也正是他开设这家疗养院的原因。可是实验需要的人太多了——前期的药剂还很不稳定，受试者大多死于心力衰竭或是血液感染——为了选拔出更多更「耐用」的实验体，他们开始人为的制造符合要求的人群。”

　　男人紧紧抿住唇。

　　“当然，寺岛和子的病与他们无关，那种基于运动神经元损伤而导致的病症，即使是那群疯子也无法精准投放。”

　　“——他们的目标，不只有她一个人。”

　　“你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深居简出，连邻居都不清楚你的底细——当然，你的副业被隐瞒的很好，以至于他们不用多考虑，就将你定为了人选之一。”
　　“只需要斩断你的羽翼——你就会乖乖落网了。多棒的主意啊。”
　　“你是怎么对她说的？说你是个普通的工薪族？你怎么掩饰身上的硝烟和血迹，眼神里的苍老？”

　　面具破碎了。
　　“我从没有告诉她……她不知道我是个杀手。”

　　“……”
　　“真的不知道吗？”

　　真的……不知道吗？
　　刻意避开他的书房，从不打听他工作上的事，面对突然出现的血迹总是不闻不问……
　　是看不穿谎言，还是不忍心揭开谎言？

　　鞘是柔软的，而刀剑永远坚硬。

　　“面对真相是痛苦的，审视自己也很难做到。那就自欺欺人吧。”
　　她掀起薄薄的眼皮看了他一眼，目光穿透纤长的睫毛，好似冬日冰面下的水波。

　　“她很出色，虽然失败了，但她坚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看，科学的好处就在这里——她的数据从科学上来说是不合逻辑的。所以，我们或许该称之为别的什么东西。”神原的视线穿透了男人，看向记忆中那个早已湮灭的身影，“伤害是不可逆的。到最后，她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到了，很多人疯了、死了，她的心智早已退化成了小孩，但或许是出于本能，她非常坚强。”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坚持的久一点，再久一点，或许，疗养院就不会对你下手，你就不会发现问题——她知道的，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总有一天你会厌倦她，也就不会为了她复仇了。”
　　“她真的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哪怕你根本不需要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女孩沉默地笑了一下，“哪怕他们根本不可能伤害到你。”

　　男人没有表现得太惊讶，相反，好像冥冥中一直以来都预感终于成真，所以即使被人直白地说出来，也不那么突兀了。
　　他只是仰起头，眼里什么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缓缓道。
　　“她真的很蠢。”

　　“……你后悔吗？”
　　后悔隐瞒，后悔离开，后悔抛下她一个人？

　　“不。”
　　寺岛拓用手盖住自己的眼睛，他看起来疲惫极了。
　　刀刃落到地面上。
　　“我不会后悔。后悔毫无意义。如果再来一次，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坚持下去……坚持看着她一天天死去。”
　　“可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失去了记忆，就不再是原本的那个人了吗？
　　“……无论是你，还是她自己，自始至终都没有直视过对方。”

　　而且——永远都不可能了。

　　※
　　当太宰和中原赶到时，一切已经结束了。
　　森鸥外发来的地址，是位于港口的一处废弃工房。似乎是战前一家企业的产业，但战争摧毁了一切，顺道让这里成了无主之地。

　　门外有穿了西装的男人驻守，看见他们也没有流露出半分惊奇的神色，目送着他们进去。
　　铁锈的味道、血的味道，说不清哪种更浓重一点——绕过一个回廊，映入眼帘的是……

　　银灰色的密闭空间里，耀眼的一抹红。
　　神原遥很安静地坐在正中央，看着地上。
　　男人的尸体。
　　她手里还握着一把长刀，半边身子全是血，分不清哪些是她的，哪些又是男人的。

　　森鸥外便站在血泊边缘，脸色平静。
　　除此以外再无旁人。
　　走近了，太宰才听见女孩的声音。
　　出乎意料的，她的声音极为冷静。
　　“对。是我杀了他。”
　　“这样啊。带你来的人呢？”他听起来对寺岛死亡这件事并不惊讶。
　　“不知道。”
　　“我想也是。”男人点点头，“那么，就这样吧。”
　　他似乎就要转身离开。

　　——“等一下。”
　　森鸥外站定了脚步，似笑非笑看着她。
　　“……我想问，寺岛拓的任务在最开始，为什么会交给我？”
　　“为了让你接近他。”
　　“理由呢？”
　　“寺岛拓是个复仇者，而我恰好需要那个疗养院消失。”
　　“为什么？”
　　“……”森状似苦恼地耸耸肩，“理所当然吧？人体实验什么的……太恶劣了。”
　　“如果道德能拿到黑市上卖钱，你现在就已经破产了。”
　　“喂喂太直白了吧。”
　　男人哭笑不得，半晌才放弃一般地叹道：
　　“好吧好吧，说实话，人体实验这件事在我们这里早就不是秘密了。作为那家疗养院的背后投资人之一，怎么可能对自己的产业一无所知？”
　　“……”
　　“别那么看着我。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孩子，总有一天你会知道，人的欲望是无限的——渴望力量、渴望权力，渴望幸福……这些都是最普通平凡的希望。人是种没有希望就活不下去的生物啊，欲望也是希望的一种。”

　　他以一种奇妙的、咏叹调一般的声音说道：“杀了森本又能怎么样呢？那家伙太天真了。没了这个他，总会有下一个森本出现——只要妄图利用科技去探求神的领域的人存在，只要人类最根源的欲望存在，这样的悲剧，就永远没有尽头。这是由于人类自身脆弱性所导致的必然啊。”

　　“即便如此……”

　　“你想要和人性斗争吗？”森鸥外提高了嗓音，“我认识很多人，曾经像你一样，天真、理想主义，每天想着改变这个浑浊的世界……可是邪恶不是一种存在，你没有办法战胜一个没有实体的事物。”
　　他放缓了语调。
　　“恶是不懂爱，不能想象爱。”
　　“恶是善的缺乏。”

　　“我没有那么不自量力，”沉默了一会，女孩才开口。她无声地笑了一下，“以为自己能够改变世界。我也没有什么野心，我不对人类抱有任何希望。”
　　“但至少，我想要维系住，我之为我的存在。”
　　“寺岛跟我说，他觉得妻子失去记忆之后，就不再是她了。我想啊，人的存在难道就只是靠记忆证明的吗？我不想把自己交付给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么，至少在终焉到来之前，让我自由吧。”

　　她放开刀，站起身来，依旧是那副可怖的模样，眼里却仿佛有了一些别的什么东西。
　　“育幼院也好，疗养院也好，它们的存在，既是由于森本们建立了它，也是因为几乎所有其他人都任由它存在。”
　　“可即便如此，只要我还是我，只要我还属于我，它就绝无可能让我认同。”

　　“既然如此。”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俯下身，全然不顾自己的衣袍沾上了血迹——他的声音在女孩耳边响起。
　　“你现在……究竟是谁呢？”

　　森鸥外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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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没有存稿，也没有大纲，但我一直心里是计划好的——她会做什么，会去哪里，见哪些人。
这章我改了很久，因为写到后面，我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再限制她了——按照原本的计划，遥妹会继续留在港口Mafia，然后太宰会离开，他们会分别，再重逢。可是写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对于这个角色的掌控权在一点点减少。
我的阿遥，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可以很乖，可以很漂亮，也可以很帅。她可以穿着礼服赴宴，可以扎起头发开枪，可以穿着病号服大快朵颐。她是一个出色的战士，优秀的属下，忠诚的队友，正直的朋友。她会向对她好的人倾尽所有，她以身涉险也该帮助宫泽父女逃脱，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看上去冷淡但其实坚强又温柔……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她有弱点，有缺陷，她一直在学习，可是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我真正想要展现的，是她，是他们，再面对一个不那么美好的世界时的反应。人生的本质是痛苦的，但活着就不得不面对这些。竺家荣写：作者并不认为他笔下的叶藏丧失了为人的资格，只是无法浑浑噩噩活下去了。太宰治本人至死都不肯低下他高贵的头颅，他对于人性真善美的执着追求将自己逼入了绝境，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执着，成就了他不灭的文学地位。
我想要让他幸福地活下去，哪怕只是在作为衍生品的文野的同人作品中。这是我的初衷。
感谢看到这里的你，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