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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初会 ...

  •   嘉靖二十四年,江南的夏天来得比往年早,刚四月底的天气,连穿着单衣、又是走在茂林修竹的园子里,身上也总是汗津津的。

      景梒是头回来南方,感到很不适应,纵是这户宅院的主人为他安排了个随身风扇——叫仆从跟在身后不停拿蒲扇为他扇风,也难以令他舒坦。他不着痕迹地松了松直缀的交领,敷衍地含笑点头,心里只盼着身旁的布政使大人快些结束阿谀奉承的废话,好放他回驿馆泡澡歇息。

      竹丛中间曲径通幽,转过一个弯忽听见前方传来女子声音,景梒脚步一顿。布政使大人忙笑着解释:“那是下官族里的闺学所在,大人不必拘束,下官与亲眷家的几个丫头年纪都还小,无需多避嫌疑。”说话间还一个劲儿地打着请的手势邀他继续前行,好像生怕他会拘束避嫌似的。

      景梒暗自苦笑。转过年他就年届二十了,却尚未婚配,也未说亲。如他这样要家世有家世,要人才有人才,要前程也有前程的女婿自然是打着灯笼都没处找的,身在京师就常有大人们以各种理由盖脸,什么“小女年纪尚小无需避嫌”,什么“你们是打小儿相熟的兄妹,没什么可避嫌的”,主动安排机会让女儿接近他,巴不得他能动心提亲。想不到来了江南也未能躲清静。

      这位布政使大人还算收敛的了,总算只是涎着一张脸请他到闺学屋舍窗外“看看”,没有叫女儿们直接出来向他拜见。想必也是对自家女儿的美貌很有信心吧。

      “穿着紫衫的那个,便是下官的长女了。”布政使大人在窗台边殷勤介绍。

      景梒的目光根本没在那姑娘身上稍作停留,她是胖是瘦是美是丑他完全没留意,只觉得她好像戴了不少首饰,头上明晃晃的一片。本待尽快寻个托词离开的,他却无意间留意到了里面女孩子们正在议论的话题,便又驻足听了下去。

      这会儿似乎是课程间隙,先生没在,屋里的十来个女孩子正在闲聊。景梒来时恰恰听见一个女孩子讲着一条八卦:“……后来才知,原来那家的小姐根本不是病,而是与人有了苟且之事,肚里怀了娃娃啦!”

      听的几个女孩子顿时如炸了窝的麻雀,叽叽喳喳地抢着批判:“当真是无耻之尤!”“女儿家竟做出这等事,真真是连祖宗的脸都被她丢尽了!”“养了这样的女儿,可叫父母将来如何出门见人?那女子真该早早自我了断,少叫家人为难。”“什么自我了断?照我说就该拉去骑木驴游街,再浸猪笼!”

      这主张立刻得到了余人支持,引发一连串的“没错”“正是”的附和声。

      听见里面谈论着那样一个不光彩的话题,布政使大人本还有些尴尬恼怒,有心出言呵斥,待听见女孩们的激烈批判,又觉得能借此显示自家女儿的品性高洁也不错,就没出声。

      景梒静静听着,眉眼间蒙上了一层不为人察的淡淡沉郁,转过身迈步欲走。却在这时,那边正有个年纪较小的女孩子声音尖锐地问:“凌燕你为何不出声?莫非你竟不以为然?”

      这种事还能有人“不以为然”的?景梒不觉又慢下了脚步。

      只听一个姑娘笑了一声道:“你要听我说实话么?要我说,别人家的事原委如何,是否有着何样隐情,咱们都不知道,就不该妄下结论。说不定那家小姐是与情郎两情相悦,又有什么阻碍难以正常成婚,才不得不出此下策来迫使父母依从她的心意……”

      话未说完便被余人劈头盖脸一顿反驳:“那也不该如此行事呀!”“两情相悦便可以伤风败俗么!”甚至还有威胁:“你怎会有如此想法,被先生知道了非打你手板不可!”

      那姑娘又是一声笑,待她们声音低了才接着道:“什么风什么俗的,也都是人定的,古往今来才子佳人为求情意圆满而奋不顾身的故事那么多,若非顺应了人性情理,又怎会流传于世?我还是那句话,反正是别人家的事,真伤风败俗也没伤到你们头上,你们又何必急着去喊打喊杀呢?”

      前面一番话还算是耐着性子与人讲理,这几句倒像是奚落嘲讽了:又不关你们的事,那么急着要把人家游街浸猪笼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景梒终于透过敞开的竹窗,朝屋内认真地看了过去。说话的那姑娘坐在角落里,看样子已是个十七八的大姑娘了,身上穿着绛紫色丝缎长袄,乌油油的发髻上简简单单簪了两支小金蝶,一身打扮既简约又不失华贵。脸上未施脂粉,却仍看得出眉眼清隽,妩媚明艳,在他这年少时曾见识过美貌宫娥嫔妃的人看来,也是分外出挑的了。

      而容貌之美还在其次,吸引了景梒的是她那神色——那是种难得一见的超脱与自信。

      我清楚我说得对,你们理解与否,认可与否,都与我无干,我半点都不在乎。这就是景梒自她神情中读出的内容。

      那一瞬他不禁怔忪失神:倘若世上再多一点人如她这般想,再多一点人不那么一见到离经叛道之举便迫不及待地唾弃打压,唯恐慢上一步就要惹上嫌疑似的,那么,我幼年时的那段日子,也就能过得舒坦一点了吧……

      同在一旁听着的布政使大人显然没体会到他的心情,待景梒离开闺学走回前院时,他还追在后头脸色难看地不停解释:“大人明鉴,那丫头可不是下官家人,不过是个朋友……是下官亲戚替他朋友家说情,送女儿来同上闺学的。下官本不该让这等不入流人家的女儿来入自家闺学……”

      “吴大人不必如此,”景梒温和笑道,“学府之地有些不同见解没什么不好,在下倒觉得那姑娘的言辞在情在理,并无不妥之处。”

      他不可能对这家的女儿有何兴趣,为了避免布政使大人为此迁怒于那姑娘,认定是她带累了自家女儿的前程,进而赶她出闺学,景梒多说了这两句好话,也不知对方听进去了没有。

      他对那姑娘是真心欣赏,也是真心感激,但也仅此而已。离开了那座府邸,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还会与这个布政使大人“亲戚的朋友”家的女儿相逢。

      凌燕,她的名字,叫做凌燕。

      时过境迁,他这一回受命南下来到浙地巡海,没想到头回登船下海巡视,只在舱内眯了一觉的工夫,外面竟然打起了仗。

      一想就知道,定是船上那总旗想升官想昏了头,有意要在他面前立功才如此冒进。待到他去阻拦,去指挥人众立即停手与对方谈判,事态已经失控,对方海盗发炮不止,已经决意要杀人灭口了。

      一枚□□在甲板上炸开,正在装药的铜炮被震得炸了膛,一时间火星四溅木屑疾飞,若非贴身下属眼疾手快推开他,景梒都没命撑到沉船落水。

      他是标准的北方旱鸭子,从前下过最深的水就是澡盆,连一招狗刨都不会,落进海里就全无生路。

      本以为自己即使要死于非命,也该是死在皇帝手里,至少也是死在京师重量级的政敌手下,哪知道只因打了个瞌睡,竟然就要莫名其妙地淹死在海里了。当真是憋屈死了。

      好在命不该绝。

      昏迷前望向恩人的那一眼,他就发觉面前的脸有些眼熟,像是多次回忆起过的那个姑娘,他还当自己是人之将死生了幻觉。

      醒后听人告诉他,救他的是他们的大小姐步凌燕,他也没将其与那个“凌燕”想到一起去。谁会想得到,布政使大人身为浙江一省的高官,他家的闺学里,竟会坐着个女海盗呢?

      还“不灵验”呢,可见海盗都不读书,给女儿起的名字都如此难听。他忍不住对那位恩人姑娘生出几分同情。

      其实早在官船上时,他就断定那前后两艘船都不是什么良民,应该都是海盗。不然前面被追的那艘船怎地空摆着一副求助的模样,却与他们的官船若即若离、不敢靠近?

      发现自己落在了那一船海盗手里,面前一个山羊胡的小老头满面肃然地审问他,景梒也没什么紧张。比起京师朝中那些同僚来,眼前这帮人一看就单纯得多了,他完全有信心在他们中间平安周旋。

      这不是,随口编了几句瞎话就把他们都糊弄过去了。

      官场周旋的几年锻炼出了过人的眼力,次日甲板上见到步凌燕,景梒一眼就认出这位步大小姐就是当年那姑娘。

      虽说,那次在闺学见到她的经历已经过去了两年,而此时的她也与当时的装扮大不相同,可她眼睛里的那份超脱与自信怕是再难在其他女子眼中见得到了,凭这他就能认得出来她。

      她穿着一身色彩鲜妍的石榴红织锦缎交领长袄,袄子上的同色凤尾丝绣跃跃生光,腰间系着条鹅黄色汗巾子,下面没配裙子,而是穿了条黑缎撒腿裤,裤脚缀着细密繁复的四季海棠绣花。这身穿戴堪称特异:本是一身千金小姐才穿得起的华贵料子,却被她做了一副使唤丫头样的搭配。

      而更出奇的还是她的头发,寻常女子若是懒得绾发,也就将长发拢到背后,如秦汉女子那般松松束起而已,她竟然在脑后高高地扎了条利落的马尾,像个江湖散侠似的,若非鬓边还簪着那两支小金蝶做装饰,真让人一眼辨不出她是男是女了。

      望着她,景梒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似乎很好笑,竟然又遇见了她,还是被她所救,而她竟是这样一个出奇的身份,还有着这样一个光从穿戴打扮就能看得出的出奇性格……

      其实想想,这才合理,寻常人家的女孩儿怎可能说得出闺学里那番话呢?那些话说是惊世骇俗也不为过。

      他差一点就脱口问她:你的闺学还在上么?前年四月时,那家的老爷有没有为难过你?

      她又是怎么混到布政使大人家的闺学里去的呢?一个女海盗又为什么要去上那枯燥无用的闺学呢?

      疑问很多,不过他都没有问。早就学会了审时度势,谨言慎行,几乎没什么话会不过脑子冲口而出。

      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又如何?一点也不说明他套套近乎就能得到更多的善待,一点也不能保证他身为一个被救的人,就不会再有被人家丢回海里的风险。他是身在贼窝,对这位恩人的了解也十分有限。

      她的眼睛澄澈清明,清晰映着两个他的影子。

      面对这双眼睛,景梒终究没忍心再说出什么谎言,而是半遮掩半恳切地说了那样一句话。

      或许,她不至于再容手下把我丢下去吧……没错,听那些人的意思,她不像那个徐三叔一样对我有敌意,而且她为了救我上来,差一点连自己的命都没了,一定不至于因为我遮掩身份说了谎话,就把我丢回海去。

      如此一想,景梒心里不但松快下来,还莫名多了几分甜意。

      “那些话倒可以慢慢说,只不知,受了我家大小姐这么大的恩情,公子打算如何相报呢?”五娘说着,一双凤眼都笑得弯了起来,看了看景梒,又看看步凌燕,“我看不如……就以身相许吧。”

      这一提议立刻换来九九与六幺等人几声哄笑附和。景梒的神情微微一滞,倒未现出多少尴尬,只淡淡扫了余人一圈后又来看向步凌燕,似是想听听她怎么说。

      步凌燕直勾勾地望了景梒好一会儿,听了五娘这话才回过神来,敢情自己发了一下花痴,就被人家看做一见钟情了。

      她有些懊恼,自己光这辈子也称得上见多识广,哪就至于那么容易一见钟情?五娘一共也不会几个成语,还“以身相许”呢,怎不直接说让这货留下给我做面首呢?

      蓦地想起,昨天自己曾经扬言:“他死了我就跳海”,这会儿又盯着人家发花痴,被人误解也是活该,说不定他们看清了这人的相貌,还当她昨天救他就是因为看上他了呢。

      他娘的,那么老远,我看得清的么我!何况当时他还是头泡发的死猪!

      步凌燕没好气地瞪了五娘一眼:“开玩笑也看看对象,跟人家京里来的官老爷开这种玩笑,哼哼,可真是拿我寻开心了。”

      一听景梒那口音,就知道是京师来的。现在的北京口音与现代不尽相同,但也已经很有特色。跟着老爹跑生意时见过南南北北各色人等,京师口音她是有印象的。

      她忍不住又瞄了景梒两眼:朱景‘涵’?这名字还挺琼瑶的,不知是不是真名,他从京里来的,不会和那个朱纨有什么关系吧?

      心里虽有着疑问,但在这种被人疑心看上了人家的当口,她一个字都不想与他多说,就都忍下了没问,只硬邦邦地说道:“大人既有苦衷,我们也不来多问,其实您是何来头,我们并不在乎。恩情什么的也无需提了,待得过些天靠岸时,我们自会放您安全离去,只盼着大人将来别来找我们的麻烦,就是最好的报答了。”

      话音一落她就转身走了,晾的余下这些人都有些尴尬。

      九九赧然解释:“朱公子你别介意,大小姐平日里不这样儿,这都是……是叫李光头那伙儿人逼出来的火气。”

      五娘与顾永旭等人也跟着附和说好话。

      景梒啼笑皆非:难不成这些人还真动了心想叫我娶他们大小姐的?这事儿……

      他朝步凌燕走去的方向望了望,虽说救命之恩比天大,可是即使他真有心为报恩应下来,显然那位大小姐自己也不情愿,不是么?叫他们这一掺和,倒让自己与她之间多了一重尴尬,好像一提报恩什么的,就掺杂了点不良居心似的……

  • 作者有话要说:  在网上看写历史的贴子经常会见到一些挺搞笑的说法,在此举两个例子。
    .
    搜找锦衣卫时见到一贴写到:“锦衣卫所属的南北两镇抚司,尤专以酷刑□□。”——不知锦衣卫啥时候变成“□□”的机构了?当然被厂卫监察的百官也可以勉强算作“人民”,不过“镇压”又从何谈起呢?明朝乱民造反是有过不少次,不过要是皇帝到了镇压起义连锦衣卫都要派出去的地步……连崇祯都没干过这种事吧?(⊙_⊙)
    .
    很多地方都说到过正德皇帝的荒淫史,总会提到一个叫“马昂”的人把自己的妹妹献给了正德,于是,帖子一说“马昂把自己的妹妹献给了正德皇帝”,帖子二说“正德皇帝看中了马昂的妹妹于是将其收入豹房”,还是差不多的意思,然后帖子三就成了“正德皇帝看中了一个名叫‘马昂妹’的女人……”
    .
    何时都不能小看群众以讹传讹的力量。╮(╯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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