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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提防 ...

  •   绿眉毛很快被拖上了海滩,人们在海岸上钉了些桩子,绑着手腕粗的大麻绳固定好船,暂且在此安顿了下来。

      乳白色的沙滩,郁郁葱葱的林木,好似蓝宝石一般深碧澄澈的海水,蓝得悠远诱人的晴空,以及过程尽收眼底的东方日出与西方日落,这些云航岛人司空见惯的景象在景梒眼里,还是相当新鲜的。

      在最初确定自己要与这些“海盗”同住上一阵子时,他还有些担忧。自从记事起他就没过过苦日子,若只是饭菜寡淡点、用品简陋点还无所谓,就是他这人素来爱洁,最怕的是邋遢。

      要是跟一群常年脚都不洗、成日臭烘烘的人住在一块,触手可及都是各种油污泥渍,饭菜混着沙粒蛆虫,还要与跳蚤老鼠共枕而眠,那……他真宁愿那天已经淹死了。

      他会有这样的恐惧并非杞人忧天,彼时的平民过得就是那样的日子:每人每一季就那么一两身衣裳,为了避免破损就要尽量少洗,衣裳常年浸透着各种污渍,人就每晚烫烫脚,每早抹抹脸就是最好的清洁,头常年不洗,澡常年不洗,最多是夏天去池塘河湖里泡一泡,胰子澡豆之类的奢侈品是绝没有的。

      这样的人一走到面前来就带着一股子馊臭味,而其人数,却至少能占到大明总人口的十之七八。天天都在忧心生计的老百姓们哪有心思讲究干净?即使是日子温饱的人家都好不了多少。撑船、打铁、磨豆腐都被列为人生三苦了,这些开船的海盗还能好到哪儿去?

      这次下海之前,他在三山卫见过讨生活的泥腿子,那真是名副其实的“泥腿子”,他们的皮肤晒得很黑,隐隐透出纹路,像是生了锈的古铜。东海巡检司的官见他好奇,就为他解释说那是俗称的“水锈”,是常年生活在水上,又不及时用清水洗浴,经日晒而成的一种斑痕。

      常年泡海水,不洗澡,晒出泥印子,景梒光是听听就犯恶心。

      而这一回上船,他却没在这群人身上见到那种痕迹——这些“海盗”与他想象得一点都不一样。

      他们竟然个个都挺讲究干净,尤其是追随步凌燕的那些少年们更是,每日早晚洗漱,还时常沐浴,都是自觉自愿,没有人逼迫,看得出是常年养成了习惯。

      就拿与他同住一屋的九九来说,看着挺糙的一个人,干的也是粗活,可人家该洗漱时候一点也不拖拉,比景梒家里的家丁仆人收拾得还利落。

      最令景梒惊奇的是,他们竟然还刷牙。鬃毛绑在木柄上制成的牙刷,小漆盒子装的竹盐牙粉,九九曾有一晚太累不想刷了,还难受得睡不着,夜间又起来补刷。

      景梒很清楚,在京城里,能坚持每日刷牙的怕也只有宫里的贵人和极少的一部分讲究的富贵人,这习惯连京师的整个上流社会顶多只能覆盖到一半。高官家的小姐太太们看着娴雅端庄,一张口露出一口黄牙的也不在少数。至于平民百姓,那更是听都没听说过牙还用刷这回事,顶多漱漱口,一口牙烂光了了事。

      九九说刷牙的习惯是大小姐带动起来的,最初也是大小姐督促他们认真洗漱常洗澡,大伙才渐渐形成的习惯。

      但景梒知道这不是主因。就步凌燕那点本事,连性命攸关的大事都无法说服别人听话,绝无可能让人改变生活习惯。能形成习惯,必须要人由内而外心甘情愿地去做才行。

      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只有长期衣食无忧、生活舒适的人才能做到如此讲究生活品质。

      景梒发觉,海盗竟然是一群相当阔气的人。

      他偶然留意到,步凌燕那条黑缎裤子裤脚上的花不是绣上去的,那竟然是缂丝,丝绸里最最名贵的一种。他清楚记得当年有人送了两匹缂丝给嫡母,嫡母眼里闪着何样夸张的亮光啊——他家可也是京城里名列前茅的富贵人家,人家嫡母也是见过世面的。

      大明律是规定商贾不许穿丝绸,但早就没什么人遵守了,对这些化外之民更加毫无约束。

      就算这里是接近苏杭产地便宜些吧,也不至于便宜到缂丝如棉布的地步吧?眼看着步凌燕信手挽起花纹精美的裤脚,大咧咧地参与到水手们拖曳缆绳的工作中去,景梒都忍不住替她心疼。可人家大小姐眼都不眨一下,转天来又换了条天青蓝的裤子,还是缂丝。

      他也因此明白了她为何要穿得像个使唤丫头——这群人里劳力有限,需要她也亲自上阵。

      话说回来,还不光是大小姐,连九九借给他穿的衣服,最次的也是云锦。这不是九九特意优待他,人家自己也正穿着香云纱锯木头呢。

      几天下来,景梒就没见过谁穿粗布,连包袱皮都是缎子的。就这样,徐三叔还在成天抱怨家底都留在家里便宜了李光头,自己沦落到了衣服都没得穿的地步,说话时还低头勒了勒蜀锦袍子外扎的丝绦,一脸的嫌弃。

      经过与九九“闲聊”,景梒终于得到切实的证据,怪不得徐三叔他们总那么痛心疾首,步家的银钱大多存在岸上城里的钱庄,剩余的也都被步凌燕这次安全地带出来了,而这些老人家却坚持把家底都带在身边,光是现银,老人们丢在云航岛上的就数以十万计。

      换言之,徐三叔那么个看着毫不起眼的小老头,家私却敌得过岸上的中等地主老爷。

      要说大小姐现在身家几何,九九也说不太清,不过以百万计是绝没疑义的。就是他们这些十多岁的小跟班们,大多也都有千两以上的体己,比城里的小店老板们还有钱。

      怎么说呢,景梒深深觉得往日自己以富家公子自居,是太井底之蛙了。虽不敢说他家还没有步凌燕有钱,但……从前哪想得到,东海的海盗头子都能有如此雄厚的家底啊?

      他原来也有耳闻,所谓的海盗并非都是打家劫舍的盗寇,其中很大一部分只是往来海上走私返货的商人。可那毕竟是些违法商人,难道不该也是些长期居无定所、小心躲避着官府的流窜犯么?那样的人怎可能与舒适、干净、体面这样的字眼沾上边?

      景梒深觉这东海之上的形势大大超越了自己往日的想象。

      不过,能了解到这些令他很高兴,这一次奉命南巡,为的还不就是探查这方面的形势?能从这些人身上探查到的信息,可比从那些满嘴谎话的官员说出的可靠多了。

      “其实不像你想的那样。”

      这里的人都待他客气,不要他也来插手帮着干活,景梒就一直很闲,某天信步走过沙滩上时,步凌燕正与两个孩子在一边嬉笑着挖沙子里的小螃蟹。听见她说这话,他尚未反应到是对自己说的,数一数,上岸四天了,她都没搭理过他。而转头一望,才见到余人都已走了,步凌燕正望着他。

      步凌燕信手放下卷着的衣袖,挺随意地微笑着说:“三叔其实没说错,我们不是拿好料子不当回事,而是真的没衣服穿了才这样的。大伙儿都在云航岛好好过着富贵日子,谁也想不到突然就被人赶下海了,也就来不及为干这些粗活准备粗布衣服了。”

      没准备粗布衣服就该拿缂丝顶替,这是在哭穷还是炫富呢?景梒微挑着眉,笑着问她:“我这少见多怪的模样,已有那么明显了?”

      他没就这衣料的疑问问过她,也没问过九九,他也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仅仅是偶尔显露出那一丝半缕的惊讶疑惑,就被她看出来了?原来她看似不在乎,其实是一直在留意他呢。

      察觉了这一点,景梒很有些喜悦。

      步凌燕眸子里清光灵动,似嘲讽,又似狡黠地笑着:“你向九九打听那些事,难道不是因为见到我们吃得好穿得好,心有疑惑?”

      原来不是留意,是监视……景梒闭了嘴没言语,刚那点喜悦已被无情浇灭。

      他本来就奇怪呢,之前看步凌燕对他似乎很有些提防,可九九作为她的心腹之一,怎对他说起话来毫无遮拦呢?原来症结在这呢,她是没警告九九对他说话有所保留,可每天他与九九说过些什么,她都已经从九九那细细问过了。九九对着他是口无遮拦,一转脸对着大小姐,就更加口无遮拦。

      步凌燕捋着手指上沾的沙粒,继续慢悠悠地说:“让大人您心里存疑总是不好的,不解释个清楚,万一您以为我们的银子都是打家劫舍来的呢?我们是商人,银钱是多了些,不过我敢担保,至少光船上这些老老小小,手还都是干净的。”

      景梒半晌都没言语。

      她一连四天都没搭理他,一来搭理,竟然就是因为听说他在“探听”,来对他加以警告。本来就有心防着她这么看他,没想到还是落得这么一个结果。他向九九套话,是有着意打探的意思,但并不掺杂任何恶意,本没什么可心虚的。可就看她现在这态度,他要开口解释,换来的也会是她更多的嘲讽。

      步凌燕也根本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说完话就提着小竹篓步步走去,在柔软湿润的沙滩上踩出一串脚窝。

      望着她,景梒不自觉地抱起双臂,皱紧了一对剑眉。

      之前察觉步凌燕不爱搭理他,景梒以为单纯是因为她被五娘他们取笑过,有心避嫌而已,现在看来不止如此啊,她竟然是把他看成了居心叵测的坏人,担忧着会被他算计!

      真是岂有此理!我是算计过不少人,可真没打过你什么主意啊,非但没打你的主意,还真心很尊重你、欣赏你的呢,你如此来揣测我,也太小人之心了吧?

      他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独独在她眼里是个坏人……虽说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可至少他成功做到在别人眼里都是个好人的啊!

      景梒非常地不高兴,同时觉得,自己实在该做点什么了!

  •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的节奏有点慢,委屈诸位了,下章正式开撩~~千户大人的正经到此为止,萌贱本性即将显露╮(╯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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