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东晞

2、第二章

　　室内一片漆黑，唯有床头的夜光时钟兢兢业业地微微亮着。

　　凌晨五点，万籁俱寂之中，一声轻叹也显得格外清晰，柏夜辰在长年累月养成的生物钟催促下醒来，被起床气折腾得头晕目眩。

　　他动作迟滞地翻个身仰躺在床上，眼睛尚未睁开，手已经习惯性地伸出去，从床头柜的位置摸来一颗奶糖，熟练地喂进嘴里，脑袋里乱哄哄地想着正在休假中，可以多睡一会儿，却又不知为何对此感到莫名的愧疚，最终还是撑着身体坐起来。

　　这一觉睡了四个小时，和过去十三年的每一天并无不同，柏夜辰走进洗手间简单地洗漱，接着开始为期一小时的发声练习，而后在六点半准时站上跑步机。

　　冲过澡吃过饭，驱车到达医院，恰好是早上九点。

　　二嫂林朝歌所在的医院是柏家旗下的私立医院，住院人士的吃穿用品也都有柏家的管家负责打理，全面又专业，用不着柏夜辰多费心思，他便只订了个花篮带过去。

　　宽敞的单人病房里，柏霄月正在为林朝歌吹凉汤粥，柏夜辰礼貌地轻扣两下门板，才开门进入室内，“二嫂。”

　　他微微提高手上拎着的花篮，向循声看来的林朝歌轻晃了晃，边缓步走近床畔。

　　为了保证老婆孩子能够安心静养，林朝歌产子这事儿，柏霄月至今只往家庭群里发过，然而老父亲柏炀带着老母亲苏妍人在澳洲刚下飞机，大哥柏炎曦一年到头只有过年才能见上一面，收到消息后，远隔千里鞭长莫及，除了发红包无能为力，柏夜辰便成为第一个来探望的人。

　　花篮里是盛放的百合与康乃馨，都是林朝歌很喜欢的花，纯净的白与娇嫩的粉相间交驳，为单调的病房点缀上一片鲜活的明媚。

　　林朝歌愉快地笑开，“辰辰来啦！”不待柏夜辰完全走到身边，就伸手迫不及待地接过花篮捧到眼前，“哇，真好看！”

　　非常给面子的表现，让柏夜辰微微挑起唇角，温和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而后听见旁边的柏霄月询问道：“吃过了吗？”说着就放下手中的活计站起身，关心地看着柏夜辰，一副已经准备好为他再盛一碗汤的模样。

　　“嗯，不用忙。”柏夜辰对他微一颔首，同时拿走花篮放在一边。

　　趁着腾出手的间隙，柏霄月指了指柏夜辰身后，“喏，你侄子，”他边重新坐回原位，端起碗继续之前的工作，边指挥柏夜辰，“不吃饭就去哄孩子。”

　　柏夜辰顺势回眸，看见摇篮里熟睡的婴儿，伸出手指轻轻戳了戳他软嫩的脸蛋，襁褓里尚未睁眼的幼崽感受到骚扰，团成拳的两只小手动了动，竟然意外地握住柏夜辰的指尖。

　　可惜如此温柔的互动并未能够持续更久，就被柏霄月煞风景地中断——

　　“哦对了，爸之前说让你代他跟我一起出席顾伯伯的寿宴，还记得吗？”

　　“嗯，”柏夜辰收回手，取出手机解锁，“下周么？”

　　“对，礼物准备好了吗？”

　　柏夜辰打开相册，把手机递给柏霄月。

　　“……这么好看的东西，真是便宜老顾了。”柏霄月看得眼睛都直了，抬眸瞧向柏夜辰时，眸中惊艳未减，反倒更甚，“你别是个神仙吧？为什么辛苦下凡做我弟弟？”

　　通常柏霄月这么变着花样夸他，紧接着多半就要让他回去继承家业，柏夜辰不动声色：“我去找个花瓶。”

　　话音刚落，转过身就步履如风往外走，成功赶在柏霄月说出下一句话之前，把他的吆喝与林朝歌的轻笑，一齐关在门后——

　　“哎！辰辰？”

　　……

　　柏霄月口中的“老顾”，全名顾崇和，是柏炀的发小。

　　寿宴在市郊别墅区的一家私人会所举办，会所内部是古典中式的装潢风格，紫檀木为框架，四面墙壁上嵌着复刻的山水名画，顶上两盏云纹吊灯散下温润的米色光芒，磨平黑与白的棱角，让一切显得浑然一体。

　　柏夜辰同柏霄月并肩而行，被侍者引着去往目的地，转过下一个弯角，却见前方精致的雕花大门先一步打开，一位身着玄色唐装的老者出现在门口，身形儒雅清瘦，气质却精神干练，瞧见他们，立刻笑吟吟地阔步走来，张开双手热情地揽上他们肩头，“小月，小辰，就等你们了！”

　　“顾伯伯。”柏霄月抬臂轻拥了下老人以示亲昵，而后稍微退开，就见顾崇和冲他略一颔首，便迫不及待地扭过头——

　　稳重的长辈风度，顷刻间消失得一干二净，年近七旬的老人，此时近乎眼巴巴地看着柏夜辰，犹如伸手向大人讨糖吃的小孩。

　　柏夜辰忍俊不禁，唇角微挑，无奈地轻叹一声，将手上的礼盒交出去，“久等了，祝您孙鹤长春，万事如意。”

　　顾不上理会他的祝寿词，顾崇和敷衍地应了两声，急着当场揭开盒盖，看见里面的东西，顿时眉开眼笑。

　　原来是一方歙砚，取卧龙盘湖的形制，砚堂为湖，砚围则是栩栩如生的蛟龙浮雕，整块砚台精致小巧，蜿蜒的龙身之上，每片龙鳞却都精雕细琢、清晰可见，细节处明显能看出人工雕制独有的灵气。

　　顾崇和小心翼翼地将砚台从盒中取出，歙石中的绢云母在光线之下，随着角度变换熠熠生辉，犹如漫天星河、繁星灿烂。

　　权贵从不缺金银财宝，就缺独一无二、有市无价，顾崇和爱不释手地摩挲着砚台温润细腻的表面，开心得眼睛只剩一条缝，“真是辛苦辰辰了，这么精致，应该雕了很久吧？”

　　柏夜辰也不跟他客气，实事求是地淡漠告知：“从一年前您提要求开始，到上个月完工。”

　　“哎唷！”顾崇和沉沉感叹一声，“那真是辛苦了，工作那么忙，还得惦记着给我做礼物，谢谢谢谢，”提到谢字，这才记起待客，“哦，看我只顾着高兴了，让你们就这么干站着，”一边说着，他边一左一右拉住两人的手，牵着他们进入室内，“来来来，快进来！”

　　……

　　顾家政治背景深厚，顾崇和做寿不好大张旗鼓，受邀赴宴的人并不多，却每一位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顾崇和发妻早亡，本人为人也是界限分明，不喜攀亲道故，能被邀请参加他寿宴的至交好友，每年都是那几个人。

　　但今年却有所不同。

　　柏夜辰刚进入内场，便见有人站起身来，热情地招呼他们：“月哥！辰哥！”

　　正是顾崇和老来的独子顾明殊。

　　接着又听到有人笑着说：“我道是谁这么大面子，能让老顾亲自出门去接，原来是小辰，老顾一直在念叨你怎么还不来，念得我耳朵都快生茧了。”

　　顾崇和素来喜爱收藏文房四宝，柏夜辰恰巧同好这些东西，制砚之技也略通一些，一年前顾崇和去柏家串门，当场便对柏炀书房里博古架上那方貔貅形制的观赏砚台一见钟情，询问之下得知，竟是由柏夜辰亲手所制，于是就赖着柏炀喊柏夜辰也给他搞一个。

　　柏霄月代替未能到场的柏炀，在顾崇和左边的空位就坐，柏夜辰则被顾明殊拉着，坐到席上最后一个空位——顾明殊的左侧。

　　而挨在柏夜辰左侧坐着的，便是今年寿宴的新面孔之一——唐砚。

　　见来客已经到齐，顾崇和便趁上菜的间隙，抬掌示意右手边的年轻男人，开腔正式介绍道：“唐砚，唐董，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优秀，完美，你们应该都认识。”

　　“那是，”柏霄月接过话头，熟稔地调侃，“我们家的金主大人嘛。”

　　唐砚与柏霄月的私交向来不错，此时被他如此随意地开玩笑，也接受度良好，浅浅挑唇，微笑着不遑多让地回复：“金主算不上，不如说柏远才是我的摇钱树。”

　　随后开口的是匡荣地产的老板陈实戎，“和唐董真是好久不见了，五年前那个收购案，多亏唐董做匡荣的财务顾问，才能进行得那么顺利。”

　　陈实戎已过五旬，几乎要比唐砚年长一辈，却在称谓上丝毫不敢怠慢，唐砚也并未自谦，只含着公式化的微笑对他略一颔首，不卑不亢地疏淡应道：“谬赞了。”

　　唐氏树大根深，生意做大的企业，即便业务与唐氏没有往来，股东名单上也几乎都有唐氏的名字。

　　顾崇和等他们互相客套完毕，才继续介绍另一张新面孔，“秦薇，老秦的姑娘，硕士的学校和小唐读的是同一所吧？”

　　此话一出，在座所有人都看出了今天这场寿宴除庆生之外的目的。

　　顾崇和在任时工作忙碌，回过神来匆匆成家，已经是奔四的年纪，妻子比他小五岁，却体弱多病，婚后好几年才生下顾明殊，不久后就患病离世。

　　然而顾崇和心怀抱负，那之后一心一意准备晋升，还是没什么时间照顾家庭，直到顾明殊出国读大学，他与这个唯一的儿子的关系，仍维持着不冷不热的漠然。

　　却是后来上了年纪退了休，才觉出亲情的重要，开始主动接近儿子，奈何这次又轮到顾明殊学业忙得焦头烂额——父子关系这事情，便一直拖到顾明殊研究生毕业，归国进入唐氏工作，也没能解决。

　　顾崇和行事刚正耿直，这回却也为了儿子的前程找到柏霄月，进而联系上唐砚，请他多多关照顾明殊，便是以此为契机，与唐砚成为忘年之交。

　　至于秦家，和柏家顾家同样，是历史悠久的世家，彼此交情深厚，秦家也是做房地产的，可惜近几年行业本就不景气，加上之前一次决策失误，家族企业开始逐渐走向衰微。

　　顾崇和是看着秦薇长大的，又与唐砚一见如故，自然希望这些小辈能够过得幸福圆满，不要如他这样满腔遗憾，秦薇的父亲计划通过联姻来重振家业，顾崇和便答应帮他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