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光》东晞

1、第一章

　　电话响起时，柏夜辰恰好写完一幅字。

　　他搁下毛笔直起身，对着宣纸上以标准楷书写就的“知足常乐”四字，面无表情地静静看了一会儿，才转身取来手机。

　　扫了眼来电显示，柏夜辰接起电话，“二哥。”

　　或许是他的语声过于沉稳淡漠，硬是将话筒里柏霄月的回答，衬出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气，“你嫂子临盆，我要去医院，你帮我去开股东大会，资料我已经让文廷给你送过去了，就这样。”

　　话音刚落，听筒里就只剩下无情的忙音。

　　十二月下旬，正是年末清算的时节，柏远集团一年一度的股东大会，也定在这个时段召开。

　　柏远作为国内最大的家族企业之一，集团的股东们不乏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为了表示对诸位股东的尊重，柏家必须得有人出席股东大会。

　　然而大儿子柏炎曦从政，为了避嫌调任外省，常年不着家；早在前几年，老父亲柏炀就借口年事已高，把集团事务统统抛给二儿子柏霄月，自己挂着董事长的名头，携妻周游四海神出鬼没；这会儿又逢首席执行官柏霄月的老婆临盆大过天，开股东大会这麻烦差事，就稳稳当当落在柏夜辰头上。

　　……

　　大学虽然读的是经管专业，但毕业之后，柏夜辰却选择进入娱乐圈发展，难得今年提前结束巡回演唱会，跨年晚会的邀请也都推拒了，不料休假第一天，就要免费义务帮兄长代班。

　　事发突然，到达会场还是稍迟了些，柏夜辰从阶梯报告厅的后门进去，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继续一目十行地浏览柏霄月送来的一摞资料，一边分神去听会议进度。

　　虽然至今未在柏远正式上过班，但多少还是能够从父兄口中了解一些集团的现状，柏远集团五年前与金融龙头唐氏集团展开合作，进入互联网时代后，柏远开始谋求数字化转型，便顺理成章接入唐氏的数字生态，最大的股东，也在今年换成了唐氏资本。

　　台上的经理正在鼓吹大数据的优越性，无疑是想拍这个头号大股东的马屁。

　　却在这时，有人突然出声打断，“稍等。”

　　那音色清冽冷彻，出现的一瞬间，仿佛一滴水珠猝不及防地落在脑门上，奇异地将冗长的会议固有的沉闷与浮躁涤尽，令人精神一振，情不自禁地集中精力去听他讲话的内容——

　　“你通过二三季度的数据，得出转化率大幅上涨的结论，但是综合本年度的数据，却比上年度明显降低，是没注意到，还是故意的？”

　　辛普森悖论，是数据分析时很难避免的陷阱，也是撰稿人时常用来欺骗观众的陷阱，讲台后的经理面露尴尬，急忙承认错误，“抱歉唐董，这是我的失误。”

　　“嗯。”那道声音继续沉冷地回响在偌大的报告厅里，“你刚才说，全部由大数据来进行风险控制，如果大数据出现像你刚才那样的失误，所造成的严重后果，应当如何处理？”

　　这实事求是的提问显然太过尖锐，台上的经理无话可说地沉默半晌，而后彻底推翻先前的结论，“这个方案我会仔细修改的，感谢唐董的指点。”

　　出席股东大会、姓唐的董事长，无疑正是唐氏现任老板唐砚，那他刚才的提问，就是耿直地在拆自家的台。

　　柏夜辰一边漫不经意地如是想到，一边阖上文件夹，恰好听见台上的主持人说：“接下来有请集团首席执行官柏霄月先生讲话。”

　　柏夜辰应声站起，厚重的文件夹被遗留在原地，不同寻常的寂静中，他沿着长阶走下去，站上讲台，太过端丽的容颜，与所在的场合几乎有些格格不入。

　　“诸位好，我是柏夜辰。”他在万众瞩目中淡漠地进行简短的开场白，“家兄临时有急事，由我代他向诸位汇报。”

　　讲话的同时，他从容不迫地缓缓扫视过台下众人，就在此时不经意间看到，前一刻还疏冷沉定的唐砚，一双眼突然直勾勾、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眼神几乎能用痴迷来形容——

　　那反差太过颠覆，以至于柏夜辰失态地怔了刹那，才得以继续进行其余的流程。

　　……

　　一场会议一直开到下午六点，冬季的夜晚来的很早，天幕已经一片漆黑。

　　谈生意并非柏夜辰所代理的业务范围，宣布会议结束后，他便毫不客气地率先走出报告厅。

　　长篇大论讲得口干舌燥，柏夜辰径直去往柏霄月的办公室，接了杯水润过喉，在沙发上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奶糖，三两下剥掉糖纸含上，才终于有余裕询问柏霄月的情况。

　　电话很快接通，不待柏夜辰出声，那边先亲热地跟他打招呼：“嗯，辰辰。”

　　比起早上吃了炮仗般不由分说的紧张，柏霄月此时的语气明显变得轻松愉快，柏夜辰早已习惯他这过山车似的情绪起伏，波澜不惊地缓声问候：“二哥，还好吗。”

　　“你嫂子没事，现在睡着了，你大侄子顺利出生，”柏霄月彻底打开了话匣子，“文廷已经把大会的录像发给我了，那几个老东西果然没少刁难你，不过我们辰辰简直无所不能，别努力了，快回来继承家业帮二哥一把吧，你大侄子长得太可爱了，二哥现在只想回家看老婆带孩子！”

　　柏夜辰向后仰靠在沙发上，舒展僵硬的身躯，感受着随糖块融化在舌间弥漫开的奶甜味，边耐心听着对面的胡言乱语，等到柏霄月那股兴奋劲稍歇，才低笑一声，淡淡说：“好了，我饿了，要去吃饭，二哥也吃点东西吧，今天太晚，明天早上我过去看你们。”

　　“嗯，那就不闹你了，”柏霄月便也顺势见好就收，“柏远大楼对面新开了一家餐厅，味道确实不错，可以去试试，总而言之，不管吃什么，账记我名下就好。”

　　……

　　柏远总部大楼，坐落于锦淮市CBD的核心区域，大楼对面是高达300米的双子塔，柏霄月口中新开的餐厅，就位于双子塔的最顶层。

　　名字叫“银河”，听着不像吃饭的地方，倒像是夜总会，柏夜辰被侍者引至落地窗边的位置就坐，接过递来的菜单翻开，定价并不亲民，餐厅里却几乎座无虚席。

　　菜品非常全面，中餐和西餐都囊括，然而柏夜辰当前已经进入懒癌状态，怠于思考，简单点了粥类和面点中包子类的第一个，便将菜单和卡一起交给侍者——因为不想说话，连柏霄月请客的好意都拂了。

　　“银河”无疑是一家高空景观餐厅，此时华灯初上，俯瞰之下，万家灯火尽收眼底，车水马龙犹如银河——或许就是这家餐厅名字的由来。

　　侍者很快回来，半躬着身以双手将卡递还，柏夜辰接过卡片，看了眼并未收到扣款短信的手机，顿了顿，不得不开口询问：“没刷上吗？”

　　正欲离开的侍者再次微微躬身，恭敬地回答：“我们收到老板通知，为您免单。”

　　这来源不明的好事，让柏夜辰轻轻拧起眉，本就低醇的音色更沉了一些，“你们老板是谁？”

　　侍者略一停滞，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正对面的那一桌——

　　柏夜辰便也跟着看过去，对上唐砚漆黑如夜的双眸。

　　刚才落座时，对桌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垂首锯着一客牛排，他半低着头，腰背却仍保持板正，得体的姿势，致使举手投足皆显得矜贵优雅。

　　那样的风度无疑令人瞩目，奈何柏夜辰身高足有一米九，一路走来，从他的角度并不能看清男人的正脸，坐下后也懒得探究陌生人的全貌，点完餐就一直偏头欣赏窗外的风景缓解疲劳。

　　中途是隐约察觉到来自对面的注视，然而身为时下炙手可热的影视音三栖当红明星，刚踏进餐厅就被很多人认出来盯着看，柏夜辰便习惯性忽略了这道目光——

　　综上所述，直至此刻，他才发现唐砚的存在。

　　沉默不语的对视间，唐砚站起身。

　　规整的白衬衫，纽扣一直系到领口，再用领带一丝不苟地束起，也将所有锋芒与欲望一同收敛，合身的哑光灰高定西装，外套虽然敞着，却完全不影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好身材，唐砚迈开步履，一双腿又长又直，径自向柏夜辰走来。

　　柏夜辰静静看着唐砚在对面坐下。

　　隽拔的容貌于此刻变得清晰。

　　他生着标准的剑眉星目，挺鼻薄唇轮廓分明，后梳的背头，清晰地展现出恰到好处的脸型与俊朗的五官，他神色淡漠、气场泰然，大抵只有目不转睛的凝望，与双手手掌下意识按在膝盖上、略显拘谨的姿势，才能稍微暴露出此刻真实的心情。

　　唐砚启唇，温凉的音色犹如阳光辉映的雪野，缓声征询道：“可以和你交个朋友吗？”

　　柏夜辰没有立刻回答，精致的凤目轻敛，不言不语地注视着他。

　　然而这样的停顿，却只是出于礼貌的行为，柏夜辰薄凉沉静的表情，无疑早就确定了回答。

　　微不可察的轻叹后，柏夜辰淡淡说：“失礼。”

　　或许是没料到会被拒绝得这么干脆利落，唐砚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柏夜辰对他微一颔首，起身走向前台。

　　“菜不必上了，辛苦。”如是交待过侍者，便头也不回地径直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