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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不告而别 ...

  •   天色已晚,头上挂一轮弯弯的月亮,阳明山上笼着一层清冷的光。
      桃萼加快了脚步。弯弯绕绕二里山路,但见山间树木葱茏,掩映着两间竹屋。她推开门,凉风拂面,不禁打了个寒噤。叔叔还没回来,桃萼松口气,转念又想他这几日总是不在,也不说去哪里,不免担心。
      叔叔不爱说话,和周围人来往甚少,平时就呆在家里弹琴练剑,在教会她下棋之前,都是自己一个人坐在石桌前摆弄棋局。桃萼将酒壶放在桌上,倚在门前望着院里凄清月光下的石桌,似乎望见叔叔颀长的身影,漫无边际地想:是外出下棋了吗?还是采集药材?他以前出去总会带些有趣的玩具,不知道这次带什么?可是最近都没有了。本以为他今天要回来……这次出门可有半月了?
      她想到这里,发觉不对,直起身来愣神瞧着那石桌,暗道:叔叔不想回来吗?小时候我和他很亲的,总是缠着他,为什么长大了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呢?他现在话越来越少,又总是外出,我喜欢到镇上去,和乔五哥、傅大哥玩,和叔叔反倒生分了,我不在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在那里下棋吗?
      她平时心思单纯,哪会想到这些,只是今日遇到了不寻常的事,虽说有惊无险,回想起却心有余悸,眼下月光中形影相吊,触景伤怀,更是难过,无法排解。又回房在床上辗转小半个时辰也无法安睡,便干脆提起裙角,到厨房煮了粥,做两个小菜,又温一壶酒,装进食盒,乘着月色向后山走去。
      这是她的秘密,连叔叔都不知道。
      山上没有路,要攀着树枝走,以前她腿脚不便,总是摔,现在已是轻车熟路。约莫过了一个时辰,行至林间一处山洞。她将食盒放下,轻叩洞口的石块,低声道:“阿南,阿南!你睡了吗?”
      静候片刻,里头传来一声欣喜的应声:“小丫头,你又来啦!快进来!我有话!”他说话口齿不清,夹带着金属碰撞声。桃萼从石块下摸出一支火把,点燃了弯着腰走进洞里。
      这洞口不足五尺,又杂草丛生,若不是从前偶然间走到这里,听到洞中声嘶力竭的吼声,自幼在山上长大的桃萼也不知竟有这样的地方。洞中倒是不小,握着火把只能瞧见眼前一方土地,桃萼听到耳边细微的风声。她借着微光直走,忽听得一阵叮叮当当,一张胡须丛生的脸猛地出现在火光下,本就粗犷的面容更显阴森可怖。桃萼丝毫不惧,笑问:“你今天心情很好吗?”
      那人不回答她,猛吸鼻子,双眼大睁,抬手便向她提着食盒的手上抓去。桃萼右足点地,身子轻飘飘翩然而退,黑漆漆洞中只见一束火光快速闪开。她速度快,那人却比她更快,刚退开三尺,就已被扣住手腕。她左手火把敲向他面门,那人嘻嘻一笑,身子不动,空着的手就着她手腕一挽,已将火把抢了过去。桃萼喘口气道:“我输啦。”
      “不算不算,你比上次退得远。这轻身功夫真俊。唉,你要不是个瘸子,肯定退得更远。到时候我被这东西拴着,可就碰不到你啦!”他笑呵呵地抬头,拽拽颈间的铁圈。那铁圈上焊着一条杯口粗的铁链,铁链另一头焊在岩壁中。
      桃萼摇头,拿过火把,将食盒递给他,道:“阿南你的功夫,怕比我叔叔还要好。我怎么都打不过的。”
      阿南提上食盒,身子一晃,已跃至壁边的石台,蹲在地上掀开盖子,提起酒壶就往嘴里倒,一只手不忘抓向盘中的花生。桃萼过去坐下,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你慢些吃。还有粥,要不要我喂你?”
      十岁那年迷路,听到洞中沙哑吼声,她委实吓了一跳,原想逃走,再听却觉得那人声音里好像带着莫大痛苦。她心中好奇,又不敢乱走,便抱膝蹲在洞口,直等到声音渐消,才大胆走进来。阿南当时趴在石台上,凌乱肮脏的头发胡须遮住了脸。桃萼走近,听到他急促的喘息声,拾了棍子撩起他头发,见他双眼紧闭,面色红润,不是死人,才松口气跌倒在地,顾得上看周围环境。这岩洞比自家房子大得多,却只有一张石台,这人就躺在上头,身下一条肮脏破烂的毯子。再看这人颈间,竟然带着一寸宽的铁圈,长长的铁链望过去,有一丈来长。她想起叔叔说,阳明山上有个魔教,想来他是被魔教中人锁在这荒野洞中的。看他脸上胡须头发都纠缠作一团,衣服也是破破烂烂,定是困在这里好久了——这么久还没有饿死,那□□的人会常常过来吗?桃萼吓得猛然站起,想要快快离开,走到洞前又回头,看他那样凄惨,若是被魔教困住,那是好人吧?要是好人,受这等罪……她咬咬牙又返回去,轻轻推他,问:“老人家,老人家?你还好吗?”
      那人的擒拿手极其迅速,桃萼还没看清,已被扼住手腕。他意识不清,浑身发烫,口中喃喃自语。桃萼努力想掰开他铁钩似的指头,却无能为力,脸色发白,跌倒在他身边,惊慌失措道:“老人家!我只是……我不是要……”这人并没听见,好在手上也不再加劲。桃萼疼得要哭,听到他口中声音,下意识问道:“你在说什么?‘阿南’是谁?”
      那人听到“阿南”,忽然放开了,低声道:“阿南,阿南,阿南是谁?”
      桃萼爬起来,摸他额头,知道这人发烧说胡话,揉揉发红的腕子,便起身在洞中四处看看,寻到两只破碗,更惊讶的是向里走还有一眼清泉。她接了一碗,从裙上撕下布条沾水,给他擦脸降温。叔叔精通医理,她学过一些,心想救人救到底,也不害怕有人过来了,到洞外找来草药试着捣碎了喂他。折腾了一宿,那人才退了烧,安稳睡去。桃萼蜷在他身边,迷迷糊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被人推醒,她睁眼,只见一双幽深漆黑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吓得身子一软,躺倒在地,方才意识到那人醒了。
      他头发胡须丛生,只露出这双眼睛来端详着桃萼,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认识我?”
      桃萼坐起,怯怯摇头。
      这人歪着头,想了想又问:“我不舒服,你治好了?”
      桃萼点头,退后两步靠着岩壁。
      他眼睛一亮,扑上来扣住她的肩膀,急切道:“你快治好我!快!”
      桃萼讶然,问:“你还在生病吗?”
      他双手扣紧,又道:“我生病了!快,治好我!”
      桃萼疼得皱紧了眉,忍耐道:“你先前发烧,我已经治好啦!你还有别的病吗?”
      他想了想道:“我有病!有!你叫什么名字?”
      桃萼看他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状如疯癫,不敢说话,肩上又是一疼,看他眼神忽然凶狠,只得乖乖答道:“我姓温,叫桃萼。”
      他连连点头,放松力道,欣喜若狂:“是是是!就是!你看!你知道自己名字对不对?我怎么不知道?我生病了!”
      桃萼一呆,看他眼中狂喜,明白过来,犹豫道:“我治不好,这是很严重的病……你不要伤心,我,我叔叔很厉害,他也许可以治。我带你去见我叔叔,让他给你治病,好不好?”
      他顿时面露悲伤,坐在地上道:“我不能走,有人锁着我。唉,治不好的。”
      桃萼安慰道:“你不要难过,等我回去了,叫叔叔来……对了,你生病的时候,总是叫‘阿南’,你知道吗?”
      他又想了半晌,忽然跳起来手舞足蹈,大声道:“我想起了!想起了!我叫阿南,阿南,我把什么都忘了,只有这个没忘,那一定是我的名字了!”
      那以后,桃萼便叫他“阿南”。
      那日离开山洞,在山间徘徊半日,撞上来找自己的叔叔。叔叔当时神色焦虑,面露疲惫,看到桃萼时神色一呆,快步走来蹲下抱紧她,竟无法说话。桃萼靠在他怀里,发现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叔叔在发抖,眼泪立刻涌出,一时忘了阿南的事。后来数度想起,每每提到那次迷路,都会看到叔叔脸色一白,便不忍说下去。待隔了几个月,试探着说起阿南的事,叔叔道那想是魔教所为,斥责她不许再来。
      桃萼端起碗喂阿南喝粥,心想他一个人,被锁在这里,不知道就算了,知道了,怎能弃之不顾?这些年瞒着叔叔偷偷来照顾他,给他做饭洗头,两人俨然一对忘年好友,更加不舍。阿南记忆错乱,武功却很厉害,知道她会武,每次来都要缠着打斗一番。
      等阿南吃饱了,他就坐在石台上絮絮叨叨说些最近刚想到的拳法,兴致来了就手舞足蹈比划给桃萼看。他招式凌厉,内力浑厚,令人见之心惊。桃萼看他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心中叹气:阿南被锁在这里,就是有盖世武功,又能怎样呢?直到他累了,躺在石台上昏昏睡去,桃萼才收拾东西,给他盖上毯子,抱膝坐下来小声说:“阿南,叔叔不许我来看你,我还要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嗯,我心疼你孤苦伶仃是真,另一面上,却是觉得,有些话只能跟你说。现在我长大了,叔叔就不肯听我说话了。他以前还喜欢我的,现在却总是不在。你说,他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他养我那么久,也该累了。要是能找到爹爹妈妈……叔叔说妈妈没死,总有一天会回来,是不是她要回来了,叔叔才想着走的?”
      她说到这里,胸中五味陈杂,不知该低落还是高兴,望着洞口月色如洗,叹口气继续道:“妈妈要是活着,为什么还不来呢?我定是想多了……对啦,阿南,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他武功真好。可是他好像不开心,总是在喝酒,也不说话。我有时候见你也会偷偷哭,问你,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想来你也有伤心事吧?你以前,说不定也是个伤心人。唉,你现在这样也很好,把那些都忘了。他武功那样好,也会不开心吗?喝酒消愁,喝酒的时候能忘记吗?那要是酒醒了又怎么办?倒不如像你……我不是想你总是病着,你要是好了,那也很好的。”
      她温声细语说了许久,才起身提着食盒慢慢往回走。
      月上中天,阳明山上万籁俱寂。
      她走惯了夜路,也不害怕。自家院中夜色如水,只听到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走时忘了点灯,借着熹微月光,瞧见房门大开,黑洞洞的。想是叔叔回来,她忙点了灯笼,走进屋内,果然见到闪烁的灯影里正立着他修长的身影,便轻声道:“叔叔。”
      方恪之背手站着,面前是一副画。桃萼知道那画上是一个正在舞剑的红衣女子,身姿曼妙窈窕,长发飞扬,明眸皓齿,笑意盈盈。叔叔常常站在这画前发呆,一站就是一天。他似乎没有听见。桃萼只得再叫一声:“叔叔。”
      他微微侧过脸,又转回去,凝视着画上的人,低低应了一声。
      桃萼道:“厨房还有粥,今天乔五哥还给了……”她望向桌面,两只空荡荡的酒杯摆着,酒壶已经不见了,便转而道,“不去歇着吗?已经这么晚了。”
      方恪之没有答话,仰头站立,抬手去摸那画上女子的脸,顺着轮廓一点点勾勒下来。
      桃萼心中一疼。自记事起,家里就有这幅画。前几年被她不小心弄脏了,叔叔当即将画像扔掉,隔日便又重新画了幅挂上去,神韵笔法并无二致,她才知道,那女子已经被叔叔刻在了心里。叔叔从不肯告诉她那人是谁,在哪里,每次他站在画像前,桃萼都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叔叔心里眼里,只有那一个人。几日未见,眼下又无法说话,她只得垂下眼眸低声道:“叔叔,我去睡了。你也早点歇息。”不想刚转身,就听到方恪之呢喃似的低语:“夭儿。”
      桃萼站定,转回来望着他。方恪之喜欢阳明山的桃花,便给她取名“桃萼”,因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平日里就唤她“夭儿”。
      方恪之依旧望着那幅画,似乎喝醉了,声音带着不真实的恍惚:“夭儿,你今年可是十九了?”
      桃萼点头道:“叔叔,桃花一谢,我就十九了。”
      “是吗?”他低声道,痴痴望着墙上的画,再没有言语了。
      桃萼等了许久,见他不问,只得回房去。她躺在床上,望着窗棂上的月光,辗转反侧,心想叔叔那样失落,也是有伤心事吗?世间当真有那样伤心的事?她想不明白,翻腾了一宿,临近天亮才沉沉睡去。
      这天方恪之依旧不在。
      桃萼采了花给乔五送去,又去探望阿南,在外头玩了一天,傍晚时回家,仍是空荡荡的。黄昏金色的阳光撒进屋里,她站在画像前,细细凝视那女子的面容,忽然想起那措西要去看的沈绿衣。他们说那是秦淮河畔名声甚广的女子,不知和这画中女子比起来,哪个更美一些?她伸手摸那女子的眉眼,忽然想,这幅画挂了恁多年,这女子现在眉眼还是如此吗?听人说,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不知她现在怎样了。
      桃萼胡思乱想,心情起伏,加上这两日精神萎靡,不多时便困倦疲乏,干脆伏在桌上枕着胳膊睡了。不知过了多久,她昏昏沉沉的,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方恪之轻功卓绝,以她的功力是听不到的,但桃萼知道,来人正是他。他身上有清淡的酒香,刚进门就飘进她鼻子里。桃萼想他兴是醉得很,以致忘了减轻步音。她本想起身,奈何实在疲倦,懒得不愿动弹,只微微调整了姿势,又迷迷糊糊睡过去。
      一件携着酒香的外衫罩在她身上,桃萼心中一跳,慌忙放缓呼吸,欣喜想:叔叔还是一样地关心我,他定是有烦心事,才不肯理我的。
      又听得椅子拉开,方恪之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桃萼不禁诧异,佯装沉睡。随即感到他将衣裳拉高一些,小心地盖好,再不动了。无形的压迫感让她大气不敢出,猜测叔叔正在看着她,似乎可以触碰到那幽深的视线。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到叔叔一声叹息,他轻声道:“夭儿,一转眼就这么大了。”
      他语气温柔,听得桃萼几乎落下泪来:叔叔从未变过,他心中的事从不肯说,原来都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说过了。又沉默许久,才又听他道:“夭儿,夭儿。”
      桃萼正想叔叔为何不停叫自己名字,忽觉眉上一凉,呆愣了一瞬,意识到那是叔叔的手指。外头天气还凉,方恪之自林间回来,指尖还是凉的。现下那只凉凉的手指正在抚摸她的眉骨,轻柔得好似春日落在眉梢的桃花瓣。她大愕之余,竟忘了动作。那只手指沿着轮廓向下,划过她紧闭的眼睛,鼻梁,又落在唇角。她听到叔叔依旧温柔平和的声音:“夭儿。”
      他手指上凉凉的温度顺着皮肤直透到脚尖,桃萼闭紧眼睛,竭力克制发抖的双手。
      方恪之叹息似的又唤一声她的名字。
      隔了一会儿,手指移开了。桃萼惊魂未定,忽觉一丝既浅又灼的呼吸迎到鼻尖,有东西在唇上轻轻一碰便离开了。她还未意识到那是什么,猛听到身边椅子被绊倒在地的巨大声响,身旁冷风一动,再无声息。
      不过顷刻之间,宛如难以置信地梦境。桃萼战战兢兢睁开眼睛,呆呆望着地上躺倒的椅子,恍然大悟。青布长衫滑落在地,夕阳余晖穿过敞开的大门洒进来,很快就黯淡下去。
      她捂住嘴蹲下身,低低呜咽,喃喃道:“爹爹妈妈,我……”
      那之后一连两日,方恪之都没有回来。
      这日辰时,桃萼做了好几样点心菜肴,装了两大盒送到后山,默默看着阿南狼吞虎咽地吃。等他吃饱了,还剩下不少,桃萼道:“阿南,这些你留着吃吧,我要走了,回来了再来看你。”
      阿南吃饱喝足,正在琢磨那套拳法,不晓得她说了什么,只点点头道:“好吃好吃。”
      桃萼摸摸他凌乱的头发,笑道:“那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阿南似若未闻,她犹豫许久,继续道,“我要不走,叔叔会很为难的。我总算知道他为什么不肯回来了。阿南,我现在觉得,世上当真有太为难伤心的事,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躲着。我到外头去,四处走走,你别担心。对了,兴许我还能找到爹爹妈妈呢!”她抬高声音,面露微笑,见阿南只是凝神摸索拳脚,笑了笑便向外走。
      少年时她在这茫茫山中迷了路,之后大了,闭上眼也可以找到家。现在站在郁郁葱葱的林子里,却恍恍惚惚的不知该向哪里走。这两日呆在房中发呆,终于想明白该怎样做,临到头还是害怕。
      桃萼背着行李站在这住了十几年的屋前,一咬牙转身便走,倔强地不愿回头。直到走出林子,漫无目的踱在桃林镇的石砖路上,她才敢转身,但见阳明山上苍翠葱郁,山尖红云一片,再瞧不到别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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