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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初入江湖 ...

  •   想到那天被那措西调笑的原因,桃萼将头发扎起,换作男装打扮,又在镇中买了匹马,向东而去。她心事重重,一出镇子便快马加鞭,奔出近百里,行至荒无人烟的山道上才松开缰绳,伏在马背上放声大哭。她从未出过远门,这下走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
      小时候她性子跳脱,却行走不便,跟在镇里孩子们身后跌跌撞撞地跑,被甩到后头仍是兴致勃勃。滚了一身泥土,跑回去往叔叔怀里一坐,就吱吱呀呀说起做过的事。叔叔一袭白衣,也不嫌她,抱在腿上边给她擦洗手指脸蛋,边静静听着。那时候桃萼才五六岁。听她笑着说摔了跤没有哭,他脸一沉,隔日便要她习武。
      桃萼不清楚为何要练武,只是叔叔要她做,便去做了。她天生脚跛,习武不易,一开始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方恪之晚上给她按摩,白日里还是管教甚严。女孩子力道不足,他便想了不少轻巧快捷的招数,至于轻功更是苦思冥想,将内功心法加以修改调整再教授于她。
      那时她整日呆在院中练武,叔叔就在一旁的石桌上作画下棋,春风乍起,周遭林子里落英缤纷,飞飞扬扬好看得紧。
      到了过节,叔叔带她到镇上逛。有一年上元节,叔叔陪她去看花灯。整个桃林镇上都是星星点点的漂亮灯火。桃萼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拉着方恪之,戴着街边买来的怪物面具,心想再没有更好的事了。她小孩子心性,非要叔叔也戴上一只,遮住他英挺俊朗的面容,只瞧见一双漆黑温柔的眼睛,映着桃林镇的点点灯火。
      她从未觉得苦。没有爹爹妈妈,但她有一个很好很好的叔叔。
      那日玩得累了,叔叔背着她回家。桃萼伏在他背上,半阖着眼睛睡觉,沿途山路蜿蜒曲折,灯光渐稀,只有一轮圆月挂在树梢,她小声道:“叔叔,等你老了,夭儿就背你去看花灯,赶集市。我要买一只很大很大的灯挂在你窗前,你看见那灯,就跟看见夭儿一样。对啦,我还要买很多小花灯,沿着山路挂在树上,在山下一看,就像一条带子,只要看见那灯,沿着走,就到我们家。”
      方恪之低声笑,答道:“那可是很好的。夭儿,要快些长大。”
      夭儿长大了。
      桃萼哭红了眼睛,想起那天漆黑的山道,她伏在叔叔背上,手里的灯笼一闪一闪,像是星星不小心掉在手里。夭儿长大了,不能再像那时候一样,缠着叔叔撒娇了。一人一马孤零零地走,她忽然想:叔叔要是回来,发现我不见了,他会难过吗?他会不会在那石桌上边下棋边想“夭儿真是淘气,又到哪里去了”?我离了叔叔,就只有自己,叔叔离了我,不也是一个人?一个人该是多么孤独啊!
      桃萼下意识地抓紧马缰,恨不得即刻回头。眼泪流进嘴唇里,又咸又凉,让她心中一颤,慌忙自责。那天傍晚,叔叔做了那样的事,她心知肚明,决计不能回去。她擦干净眼泪,直起身子,自言自语道:“桃萼,决定要做的事就不能反悔,不要忘了。”当即扬起马鞭,大声道:“走!”
      马儿得了指示,一路上发力狂奔,待到停下,已不知距桃林镇多远了。
      她不识路,遇见岔口只捡车辙脚印多的走,行到夜幕低垂,还是在山里。八百里连绵山,没近道可绕。她停下来让马儿歇着,自己找了块平地,生了火坐下吃些干粮,这才开始打算要走的路。她支着颊靠树干坐着,心想这一趟向东行,桃林镇向东……那可是要到京城的路。自幼见过不少来来往往的旅人,对江湖奇闻异事略知一二,不少传奇都在京城,这次出来了,便向京城去吧。一个人处在荒郊野岭,也睡不安稳,中途不断惊醒,恍惚中还当自己在阳明山里。
      翌日沿着山道行了小半天,才看到人烟。她身上钱财不多,找了户农家留宿歇息,对方当她是个清瘦秀气的少年,又不带武器,便好心收留。她躺在农家床上,心想乔五哥他们说得不对,这世道里你若真心待人,对方也定会真心待你。
      桃萼一路上走走停停,也不着急,心情渐渐轻松,临走时的抑郁一扫而光,愈发舒畅起来。走了十来天,便到了京城。
      她此生还未看过这样繁华的地方。一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络绎不绝,商铺鳞次栉比,沿途小摊小贩摆弄各式新奇玩意,令人应接不暇。桃萼牵着马在道上缓缓而行,瞧得眼花缭乱。她一路风尘仆仆,穿着粗布衣裳,白嫩的脸上沾了不少尘土,其貌不扬,是以无人注意。更有不少衣着华贵的贵妇公子经过时,绕道而行,桃萼不以为意,自己看得自在,一步一停,流连于路边小摊中,好在没忘问路人可有住店的地方。
      那人见她衣着质朴,道:“你沿这街走到头,瞧见一条胡同,那里定有你住得起的地方。”桃萼道一声多谢,牵马离开,留下那人呆望着她远行的背影,嘀咕道:“这娃娃声音咋恁好听?”
      长街尽头是另一番模样,房屋挤挤挨挨不甚规整,衣着寻常的小孩子在本就拥挤的道上跑来跑去,大声唱着本地歌谣,撞上人了也不道歉,爬起来拍拍灰继续玩闹。桃萼小心避开他们,边留意路边客栈,忽望见不远处的墙根下挤了一圈人,吵吵嚷嚷地不知在做什么。走近了瞧,便听到一阵吆喝声,喊着赌大赌小。
      皇城根下,天子脚边,也会有赌博的事?桃萼好奇,哪里知道“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越是繁华胜地,越多权贵公子,这些斗鸡走狗的事花样就更加繁复了。好在她个子不大,挤进去站定了,才看到众人围着的,是个小小木桌,桌上扣了个破碗,是最常见的赌骰子。庄家是个衣衫破烂的少年,满脸灰土,比桃萼不知狼狈几分。令人诧异的是,他对首蹲着个锦衣公子,眉眼秀丽,俊雅粉嫩,白皙漂亮得像个女子。那庄家少年大大咧咧坐在地上,面露得色地看着他道:“小少爷,这次再输,你可就要把那副玉镯子给我了。”
      这秀美少爷皱眉凝视着桌上破碗,咬牙道:“输就输了,又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他一开口,声音也圆润灵动,煞是好听。
      桃萼自己女作男装,看他秀眉微蹙,也觉得他是个女儿家,便一味盯着他看。
      那庄家少年一双精明眼睛本来只瞧着眼前的公子,听到动静微微抬头,盯着桃萼瞧了两眼,忽然笑嘻嘻开口道:“这位公子要不要来一局?”除去那华服少爷,周遭其他人都是衣着朴素的市井小民,没人留意她。听得庄家问话,桃萼慌忙摇头,老实道:“我只是来看看,我没有多少钱的。”
      他笑道:“没有钱才要赌,小公子第一次赌,手气定然很旺。”
      桃萼迎上他笑吟吟的目光,不好拒绝,自兜里摸出两文钱,问道:“我只赌两文,可以吗?”
      少年失笑,望着她道:“你赌一文吧,若是输了还有本钱翻盘。”桃萼点点头,将一文钱放在桌上,赌大。他眨眨眼睛笑道:“小公子爽快——少爷,你还不下注?”
      小少爷舒展眉头道:“自然要赌。”说罢从手上退下一只玉镯子,也跟着赌大。
      庄家嘻嘻一笑,把两粒骰子扣在碗下,开始晃动。一圈目光都死死盯着桌面。桃萼只当好玩,不在意输赢,看着他晃动的手腕,心想:这人腕子真好看,身法好快。他察觉了她的目光,抬起眼皮看过来,微微一笑,停手。桃萼忽觉得奇怪,听得一片哀嚎,低头一瞧,两个一点,小。
      小少爷抿着嘴,叹口气道:“又输完了。”
      少年道:“小少爷自可以回家找你妈妈要些闲钱。”
      小少爷拍拍衣服站起来,无奈笑道:“这些天已经输得够多了,再输定不许我出门了。”他身后一个灰衣青年开口道:“少爷,该回去了。夫人会生气的。”少爷点头,转过身去,周遭人自动退让开,待他走远了才又围起来。
      另几个人开始下注,小声道:“上次小王爷在平安赌坊,输得差点要当了身边一个随身丫头,王妃忽然来了,把小王爷吓得跟兔子似的。”另一人插口道:“王妃娘娘戴了面纱,还是漂亮得很。你不知道,那日王妃一言不发,呆了一刻钟不到,就把小王爷输的东西全赢回来了。”桃萼诧异想:那人竟是小王爷,听他们话,他母亲也好生厉害,这番做派倒像是江湖儿女才有的。
      庄家拿衣服下摆擦擦破碗,伸了个懒腰道:“这可是最后一局,要下注的赶紧。”桃萼挂念一边的马儿,看完了热闹,正打算回去,又听他道:“小公子,再来一局吧!这可是今儿最后一把。你是有钱人,输了也就一文。”见桃萼犹豫,他又笑道,“小人是凭这吃饭的,于您是一文钱,不算亏损,于我可值得很了。”
      周遭挤了一圈凑热闹的人,桃萼奇怪他为何非要自己跟着赌,但想只是一文钱,也就点头应了,仍是赌大。庄家但笑不语,开盘。桃萼见他眼中含笑,神态自得,再看向他手腕,恍然大悟:他功夫好得很,耳朵也厉害,瞧着哪边人少,就让骰子点数往哪边靠。她环视一圈,犹豫要不要拆穿他:这里都是穷苦人,他还骗钱,当真不该;可这人看起来更可怜。
      他将碗一停,笑问:“小公子在看什么?”
      桃萼迎上他嬉笑目光,心中一寒,方想起自己可没那样的功夫,若是惹得他恼羞成怒,打起来了绝不是对手,但转念又想,惩恶扬善是江湖儿女分内之事,这人仗着功夫好就偷鸡摸狗地耍阴招,因为打不过,就大气不敢出,未免丢了气节,当即不甘回道:“我看你……”她话音未尽,庄家就开了碗,桃萼一瞧,呆得说不出话了。
      一个四一个六,大。
      周遭人把桌上钱财分了,热热闹闹地一哄而散。桃萼站在木桌前,看他悠然地收拾东西,愧疚想:我竟错怪了他。她从小学的是与人为善,不怀小人之心,是以口上没来得及说,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那少年把东西放进腰上的破布袋里,抬头见她还傻傻站着,笑道:“小公子赢了不开心?我就说你头一次手气自然旺的。”
      桃萼摇头,问道:“你最后一把赔了不少,可还有钱吃饭?”
      那人一愣,又笑着反问道:“我若是没有,你还请我吃?”
      桃萼不禁脸红,摆手道:“不是不是,我穷得很。我只是听你刚才说一文钱也很要紧,才怕你没有的。”
      少年略一思忖,问道:“你是外地人?”
      桃萼不知道他打算做什么,点点头,继续说:“你要是没钱,我赢的那些就不要了。”
      他愣愣看着桃萼笨拙地解释,登时捧腹大笑,差点蹲在地上打滚,喘着气道:“我,我还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人,哈哈,好傻!好傻!”桃萼一番好心被嘲弄了,便不搭理他,转去牵马。那人自地上一跃而起,过来拽住她衣袖道:“小公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一站起,桃萼才发现这人身材高挑,并不瘦弱,哪有穷苦人的模样,有所戒备地退后一步,道:“我告诉你名字做什么?”
      这人松手,笑道:“那我先告诉你我的,我姓廖,名长歌。你知道了我的名字,岂不该告诉我你的吗?”
      他笑得坦诚,桃萼只得道:“我姓温,单名一个灼字。”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她信口胡编,又猛然想到方恪之。离家这么久,不知他怎样了?
      廖长歌见她眉头微蹙,也不多问,继续道:“我看你孤身一人,可是来京城游玩的?你若不介意,我带你在京城四处逛逛。”
      桃萼讶然,问道:“你没事做吗?”
      廖长歌得意笑道:“你也瞧见了,我整日闲得很。你这人太傻,在京城没人陪着可要吃亏。”
      桃萼禁不住反驳:“我一个人走了好几百里,哪里吃过亏?”
      廖长歌看着她笑,又从怀里摸出那只玉镯子,拉过她手不由分说给套上,道:“以后我叫你‘温弟’怎样?你可以叫我‘廖哥’,有我陪着你逛,可就放心了。”桃萼下意识要抽回手,听他说到“温弟”,才想起自己身份,只好任他拉着,道:“我不要这个。”
      好在廖长歌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纠缠过多,很快松手,笑道:“这是小王爷的东西,你若不要,自己还给他。现在我们交了朋友,就是兄弟,算是哥哥给你的见面礼。”
      桃萼感到为难,又不知说什么拒绝,摸着那温润清凉的镯子,低头道:“我不叫你哥哥。”
      长歌已经牵起了马缰,正在打量这匹马儿,听得她话里带几分倔强,倚着马抱手笑道:“我已满二十,温弟你多大?”桃萼心道:你就是自己编个年纪,我也不知道。脸上也就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来。
      见她仍是戒备,廖长歌叹口气,将缰绳放她手里,转身大摇大摆走开,朗声道:“天下可没人比廖家哥哥更熟悉着百里街的人,可惜了三娘家又便宜又干净的客栈,没人找得到喽。”
      桃萼听他话语,忙牵马跟上去,道:“你真能带我去?”
      廖长歌回头笑得爽朗:“叫一声‘廖家哥哥’,我就带你去。”
      这人穿着打扮至多比小乞丐好些,偏生油嘴滑舌,一副得意洋洋的做派,他既提到了“三娘家的客栈”,想来是个凭着拉客人住店赚钱的小二,桃萼心思转了两转,不多怀疑,道:“我叫你‘长歌兄’,好不好?”
      廖长歌故作犹豫,托腮想了片刻,才答道:“你扭扭捏捏,不是个爽快人,要是心里怕我骗你,就别跟上来。我只交信赖我的朋友。”
      桃萼不禁赧颜,想起那玉镯子还在手上戴着,自己盘缠也不多,他真要骗人,一开始就不会爽快大方地又称兄道弟、又送东西了,当即温言道:“长歌兄,我不该怀疑你,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就算今天不带我找个店家住,日后再见也是朋友。”
      她说得诚恳,廖长歌听罢已笑容满面,展臂将她抱住,愉快道:“温弟,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别的哥哥不行,你在百里街,爱怎样便怎样,我罩着。”
      他身上衣衫破烂,还带着股怪味,桃萼只当闻不到,胸中却是一暖。她离家出走,还从未有人这样关照,现下廖长歌拿她当兄弟,凭空多了个兄长,心情难免激荡,再无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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