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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全村人都赞同的事儿，韦家的那对儿双胞胎——韦大治和韦大德，个把个儿的都是让镇中学的老师们头疼的祖宗。
上学前头疼的是他们的亲娘金茉莉，读了书后，这遭殃的事儿，自然就落在了学校头上。
他们兄弟两个，一个劳具是弹弓子，一个劳具是弹球儿。单拿出来也没什么，就是放在一块儿去，就成了一把捣乱的好手。
这邓老师毛笔在宣纸上一挥，洋洋洒洒几个字“除旧迎--”，这“新”字儿的点儿还没点完，那头一个弹球儿弹过来，把这个“、”愣生生地打成了个“—”。奈何老邓头儿岁数一把毛笔字儿写的又特飘，这个“—”咋看咋像“草”字儿上面的那个“艹”；
这麦老师拿着个三角板，一手漂亮工整的板书在黑板上唰唰地写着公式，突然一个弹球儿弹过来，好家伙，弹歪了，这头点与点距离公式的证明还没写完，勤恳好学的麦婆婆直接从顶点处划了道漂亮的弧线，“砰”的倒在了端点的一头。
“俺算出来了！|AB|等于根号下【(x2-x1)^2+(y2-y1)^2】！”然而，三好学生赫小敏的手刚举起来，就看见她最爱的老师倒在了讲台上；
这斯老师伏下身子去点那酒精灯，来给那帮刚读书的小孩示范一次连猴崽子都能看懂的实验操作，“啪嗒”一个弹球儿弹了过来，那酒精瓶子连着酒精洒了一地，几块儿玻璃碎碴子都卡在了斯老师又长又弯的鼻头上。
当然，对那对儿弹弓弹球恨之入骨的可不止这几位老师。插电路板的弗老师、种地撒麦子的劳老师、一把笤帚扫遍整座中学的费大爷……他们一个两个，全都通通被韦家那双胞胎的劳具得罪了个遍。
只要有那俩兄弟在，就必定会有人遭殃。
这是全村人都赞同的事儿。
（二）
马家庄住着村儿内首富马夫妇，他们的儿子马德克倒是个直言不讳的主。
这马家的德子也和其他乡下孩子们一样，在镇中学里读书。平时因为家里是当官儿的，自然多多少少就带着点扯高气昂的脾性。看谁不顺眼就想多上那么两句嘴，据说是和他那喜欢到处盖章的伯伯学的。最近，他刚刚和隔壁班的赫小敏、韦大罗一起评为三道杠，一个白底三条纹的牌子在校服上擦的发亮。这不，更来劲儿了。
所以，韦家这对儿双胞胎，成了他眼里那块儿不贴墙的砖。这哪能憋得住气，德子一向直来口快的，逮着一个抓了那俩兄弟的错的机会，就开始喷唾沫星子。
“诶，我说你们两个，哪儿来的底气让你们到处给学校添乱？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学校规定？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社会好青年十五条？”
韦大治和韦大德哪知道这些条条框框的玩意儿啊，他们三哥韦大西可能还了解一些。兄弟俩诚实的摇了摇头。德子一看，心里得意的很，一张嘴继续训了下去：
“你们一天天的干啥吃的，有空不学习考大学，整天无所事事闲得慌吗？也不瞅瞅你们的劳具，一个弹珠子一个木叉子，好好想想，它有个啥用？”
双胞胎俩倒是个实诚人，他们看了看德子鼓囊囊的裤兜，指着它说：“可是……你的劳具不是个金勺子吗，这不是更没啥用吗……”
“对啊，用来吃饭还怕金属中毒，也吃不香。”
这话倒是戳到了德子的痛处，小孩儿刚读高中，脾气多多少少有些发冲：“金、金勺子又怎的！！至少我爹是个当官儿的，我咋没出路也能继承家业当个村长。你们弹球弹的得罪老师，迟早有一天把你俩给开除咯！到时候上不了大学，啃你们穷酸爹娘的白菜去吧！！”
马德克一张白脸憋的通红，气的指着兄弟俩鼻子骂了半天，最后挺着头甩着袖子，快步离开了。
德子话虽然伤人，但兄弟俩也只做听不见。谁说弹球弹弓没用了，对于他们来说，除了恶作剧的用处，肯定还有更大的意义，只是他俩没发现而已。
等着瞧！你可别小看弹弓弹球儿！！
（三）
雄赳赳，气昂昂，伏镇长要给教育改良。
鲜红的公章豪气一敲，伴随着贝主任崇敬的目光与激昂的鼓掌，八月十五，镇教育局派出了一位新老师来镇中学教书——据说是为了提高镇里的教育指标。
新老师姓乌，是个一身粉嫩大牡丹的女老师。因为是教育局派来的，就连校长老邓头儿都得对她谦让三分。乌老师拿了一大沓“新式教育改良公义”，平日里在学校里最爱做的就是拿着张纸到处打条。
课堂过于活跃，没有学习的气氛，打条。
校服穿戴不弃，没有体现出教育的体制化，打条。
体育课过多，占用学习数学的时间，打条。
校内不良学生扰乱课堂，没有惩罚措施，打条。
………………
诸如此类的“打条”还有很多，数都数不完。当乌老师一整趟巡查下来之后，她挥了挥手中的《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改良加强版》，“啪”的一下，雷厉风行，鼓鼓囊囊的校园内部改革开始了。
改革先从教学方式开始。
原本劳老师一周一节的室外农业劳动课，被改成乌老师的室内经济理论发展概论小课堂。说是要促进农业生产现代化，拒绝大家一锅蒸，实践需要从理论开始。
以前一周三节的体育课，也被改为了一周一节。强迫性的要求麦老师牺牲自我宝贵时间，带领学生们在班内进行数学学习。唯一一节剩下的体育课，还经常性因为老师生病诸如此类的缘由，被乌老师占用讲学。
曾经斯老师喜欢拿着化学用具吓唬人，今儿斯老师喜欢用一本乌老师给的厚厚的化学知识理论宝典吓唬人。原因是实验操作有爆炸的危险，不利于学生身心健康发展。可自从斯老师开始黑着脸举着宝典上课，学生们只觉得自己的身心有惊吓过度昏迷的危险。
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很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课堂内容要改，教师教学方式要改，课间休息时常要改（一般是往少了改）……叮叮咣咣敲锣打鼓的一个月下来，霍格镇中学换上了新面貌。
这还没完，老师刚刚以身作则，学生怎么能逃过一劫？乌老师决定将新版中学生日常行为规范贯彻到底，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都拦不住。
学生校服要统一，要穿戴整齐；谈恋爱是绝对不允许的，有梦的好青年不会谈恋爱；每日测验是必备项目，检查学习成果是必须的；扑克牌啊骰子啊棋啊这一类东西更别想了，有赌博的风险……
好奇是坏的，服从是好的。自由教学是没有效率的，灌输学习才是最公平的。除学习外所有的事儿都是不务正业，学习是学生的本职工作。
班里的园艺委员那威是个憨厚的主，他曾问过班上冷知识最渊博的姑娘卢娜娜：“为什么乌老师这么喜欢改革啊？”
卢娜娜给的回答很精准：“哦，因为她的劳具是句名言，叫做改革解放生产力……”
（四）
每日一测是个好东西，它好就好在测完后发的成绩单，可以用来拿回家探测家长今日的心情值。
韦家的小女儿金妮子对此深有感触。
周一拿回家，被妈妈打。原因是妈妈在劳动联盟会的工作很辛苦，心情不好。
周三拿回家，被妈妈骂。原因是工作做了半周，习惯了，麻木了，找个倒霉蛋发泄一下。
周五拿回家，被妈妈一笑而过，附赠母爱安慰性的摸头。原因是放周假了，心情不错……
“这日子没法过了！！民俗会会长，我们揭竿起义吧！”挖坑组组长如是说到。
可惜会长没这闲工夫。卢娜娜正忙着抄写第八遍《归去来兮》（乌老师替老邓头儿留的课后作业），口中念念有词：“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
像金妮子和卢娜娜一样遭到教育新制迫害的人不胜其数。
陶蛤蜊因为珍藏89版《花花乡村》，杂志被没收了，还被进行了新时代新青年思想教育；韦大罗因为太倒霉了被乌老师带去做心理疏导；赫小敏又因为门牙太大头发太乱，被要求修整仪容……
最惨的还属韦大治和韦大德，双胞胎兄弟俩里里外外把乌老师得罪了个遍。
今天拿弹弓弹球儿射她脑阔，明天换盒七匹狼在乌老师办公室放鞭炮，过两天再买瓶可乐和曼妥思，以展示实验成果的名义把二氧化碳加高糖液体洒乌老师一身……
乌老师一向最烦这样的学生。你说他是坏孩子吧，人家高分成绩还摆在那里；你说他是好学生吧，还总拿老师当笑话。她一直倡导教育学生需要爱与和善，而这对儿双胞胎逼的她只好隘与核善。
所有兄弟俩的好玩意儿被没收，两人最喜欢的校门口的摆摊大叔被赶走，他们私藏的二锅头和虾片还有每期的《花花乡村》被一并损毁，就连韦大德和韦大治两人在校内的小产业“韦家兄弟杂货摊”也被迫关停。新老顾客都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没收了买的东西还不把钱退回来，信誉越来越低，顾客也越来越少……
真就应了他家老妹儿金妮子的那句话：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双胞胎兄弟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山穷水尽，走投无路，逼上梁山。
（五）
韦家双胞胎有个理想。不是去上大学，也不是像他们三哥韦大西去考个公务员，而是在镇子上唯一一处商业街里开个小店。就叫做“韦家兄弟杂货铺”。
卖吃的，卖二手，卖小玩具，卖可以拿去学校作弊整蛊的小把戏，过年了还能给镇上的人卖点自制爆竹……不管卖什么，反正，他们就要开一家这样的铺子。
开商店不需要太多学历学位，却需要有钱。不过兄弟俩一直在镇上勤学检修，打工挣钱。并且凭借过人的财商，持续七年至今，已经攒下一笔不小的财富。
但是乌老师一来，简直是要断了他们未来的商路。这可不行，二人经过三思（三秒思考）决定后行——搞一票大的。
兄弟二人一无所有，所有道具都没没收了，只剩下他们二人的劳具：弹弓和弹球儿。
弹弓弹球有什么用？马家庄的马大少德子就这样嘲笑过二人。韦大治和韦大德都坚定的认为，德子头发少见识也少，弹弓弹球的作用大着呢。
更何况，以二人一向在化学课物理课等等课程上拿满分的实验操作水平——只要他们两个有材料，就可以制作出炸药。甚至还可以根据鞭炮原理做出烟花。
而这个易燃易爆性产品，它的第一次使用体验，就有幸落在了乌老师的头上。而乌老师对此并不知情。
韦家双胞胎，把第一次实验的日子定在了她监考周测验的时刻。
那天乌老师一如既往的站在讲台上，俯视着所有学生们。今天卷子够难，足以让他们对着题目思考人生。她就是这样，喜欢给学生一些挑战，并且欣赏他们痛苦的表情。这一点和隔壁化学课上的斯老师很像。两个人一直都迫于偏见而没有互相交流下爱好，真的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
门外传来烟花的刺啦声，是乌老师没想到的。
这里是祖国小红花的培育场所！怎么能存在这种与爱的灌养无关的东西呢？而且还没过年呢！是哪个不听话的家伙，在校园内做这种违反指标和规定的事？又是谁大肆张扬，来打扰她精心安排与享受的考试？到底是什么人，来搅乱她美好的傍晚？
一个优雅又有教育素养的老师，这时只会放下手中的保温杯泡枸杞，对学生们安抚一笑，然后把门外那群家伙抓出来，好好给他们上一堂课，给予他们包容与和谐。
然而，刚开门的那一刻，乌老师愣在了原地。
韦大治和韦大德，不知从哪儿搞来了烟花、鞭炮、星星棒，两个人骑着一辆从老天头那儿借来的摩托，手里拿着他们的劳具——弹弓弹球儿。
被兄弟俩研究出来的微型烟花，以弹射的方式飞上了夜空。照亮了乡村昏暗的夜。他们两个还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台音响，看起来像是从破烂回收处里淘来的玩意儿，声音很破，像是扯着嗓子唱出来的音儿。里面却播着耳熟能详的歌曲《难忘今宵》。
周测结束了，学生们的注意力被门外的烟花和鞭炮全给吸引了过去。不及格的卷子被甩在天空上，像在焰火下飞舞的蝴蝶。去他的考试，去他的指标，去他的教育改革吧！！！每个学生都在心里这样呼喊着。
摩托车，音乐，纸片，鞭炮，烟花。乌老师被惊呆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切都变了。而有什么东西，有个来自十几年前小女孩的故事，在她堆满名人格言和应试教育的脑海里，慢慢地、坚韧地长出来。甚至想要占据她的整个脑海。
她曾经也像站在这里的所有学生一样，抱怨教育制度，抱怨不肯网开一面的老师，抱怨写不完的作业和永无休止的考试。学校生活很枯燥，但也总是能在枯燥的空隙中，发现新的乐趣。比如解出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时收获的满足，比如在下午阳光较好的时刻趴在桌子上午睡，比如拼尽全力争分夺秒的充实课间十分钟，比如暗恋一个这辈子都没说上几句话的邻班男同学……再比如，学校放新年假期的时候，期待着除夕夜镇上敲响的钟声，和同学之间互赠贺卡时的快乐。
随着成年的逼近、高考的即将到来，工作上的忙碌与冲业绩时对于生活的麻木……她差点就把这些忘了。
“今年的毕业生，请在这一刻发表你们的临近毕业的感言。”
“咳咳，”韦大治接过老妹妮子贴心递上来的话筒，高兴的说道：“首先，感谢霍格镇和镇中学，感谢斯老师的化学课，感谢我们的劳具弹弓弹球，感谢国家，感谢社会主义！！”
“感谢考试、作业、学习、读书，还没有把我们全部埋没！！！”韦大德补充一句。
“我知道我们违反了校园规定第146条：校园内严禁明火等危险物品，面临着被开除的风险；也知道打扰大家考试与学习的时间。在这里对学校、对老师、对同学说一声，我们真的很抱歉。”
“临近毕业了，我知道大家最后都会去考大学。大学很不容易考的，咱们又都是乡下人，竞争压力很大。应试教育是很糟糕，乌老师也很糟糕，但是没办法，它能做到相对的公平。我们不得不承认它的存在。”
“所以我们今天，临近新年了，放一次烟花——不为别的，快放假了，大家加油抓紧学习，但别忘了，生活中不仅仅是学习，我们的身份也不仅仅是学生。乌老师说得对，做一个好学生很重要，学习也很重要。但我们想说的是，很多其他的事情也同样重要！学习是死的，但我们是活的！”
“我们的劳具是弹弓弹球儿。没错，就像马德克说的，没啥用。而且总是给老师们惹麻烦。但它也有一定的价值——你们刚才看见了吧？它能把焰火发射到空中去。未来它还不仅仅能发射焰火，它能挖掘出很多其它用途，只是需要我们不断地探索。”
“所以，同学们，朋友们，老师们。新的一年，大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热爱生活！社会主义万岁！农民工崛起万岁！！青少年万岁！！！”
伴随着双胞胎二人的三声万岁，浩浩荡荡地新年除夕篝火晚会开始了。
没有人叫他们停下，没有人这时候出来说一句“我们回到教室里去吧”，更没有老师出来阻止——也许他们都知道，这个时候，太需要一场这样的团聚了。乌老师也头一回做出了退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离开了陷入狂欢的校园。
明天究竟会怎样，不是一个可以轻易回答出来的问题。但幸运的是，哪怕不知道未来会走到哪里，至少我们还拥有现在。学业上的压力得到了缓解，这一年的毕业生们有了喘气的空息。
毕业快乐，新年快乐。
后记：
韦大治和韦大德违反校园规定，受到处分。本应开除学籍，介于之前学习成绩优异，目前留校观察，正常参加高考。
经过新年篝火晚会上韦家双子的演讲，二人的杂货生意获得了极大的支持，重新恢复了活力。
乌老师主动辞职，并向镇上教育局反应学校一切良好，指标不比城里差。城乡差异在缩小。听到这些话，伏镇长笑的合不拢嘴。
镇中学一切回到了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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