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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迷醉 打分:2 [2017-03-03 21:46:37]
这是在《看小说》上发布的版本,有部分和晋江文学城的版本不同,在晋江版本上,顾淮北更渣了些,在《看小说》版本中,顾淮北对安颜更留情了些,安颜大学期间顾淮北去学校看望她的原由和顾淮北骑摩托车出车祸的原因上,晋江文学城版本上没有交代。以下贴出14年版本。---->我对顾淮北的感情,大概比自己的记忆还要绵长。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我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倒是妈妈经常提起这件事,当作我是外貌协会一员的有力佐证。她说,一向怕生的我在顾淮北伸手前主动探身过去,环住他的脖颈。周围的邻居们都笑了:“小奶娃也能分辨美丑,安颜刚过百天,就懂得喜欢帅气的男孩子了。” 那是我和他最近的距离吧,下巴放在他肩头,脸颊贴着脸颊。我们在二十多年前就这样紧密地拥抱着。可惜那时他说了什么,用了怎样宠溺的语气,我都无从考证。或许旁人会递过一张纸巾:“喏,安安又流口水了。” 顾淮北比我大十二岁,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我咿呀学语时,他已经是长手长脚的少年。巷口有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槐树,南风吹过,槐花满枝,在白花如云的高大乔木下,顾淮北将肩头的小女孩举高,不疾不徐地问:“安安,摘得到吗?”小女孩只是咯咯地笑,双手挥舞着,握不住金黄的阳光,便任它细碎地洒落一身。 在我蛮横无理纠缠不休时,他也会施以小小的惩罚。譬如将我放在五斗柜上,我坐在边缘动弹不得,眼泪与鼻涕齐飞。他立时心软,将我抱在怀里,柔声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那是漫长的仿佛永不结束的童年时光,在顾淮北怀里,我就是拥有全世界的小公主,又骄傲又得意。 我上幼儿园时,顾淮北已经是这座小城里骑摩托车最快的人。郊外新建的高速路尚未通车,变成了业余车手们的赛场。顾淮北没有最好的车,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对机械的热爱和对速度感的敏锐直觉。他在这个圈子里威名大盛,连顾家伯父伯母都有所耳闻。他们已经默默接受儿子无心学业的现实,但毕竟不希望他迷恋如此危险的运动。然而顾淮北是执拗的人,顾伯母总是叹气,抚着我的羊角辫:“安安,去劝劝淮北哥哥好不好?他最喜欢安安,一定肯听你的。” 那时我自然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不喜欢他骑车。他也会骑车带我,不过是自行车。我站在后座上,揽着他的肩膀,任风吹鼓我的衣裳。我总想偷偷松手,不知那样是否就可以展翅飞翔。顾淮北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反复叮嘱:“安安,抓牢一点,千万不要松手。” 如果我能预知此后二十年的光阴,我定然会抓牢些,再牢一些,一刻也不放手。 可是时间就如同槐树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无论你如何紧抓,也徒留指尖一抹香气。顾家伯母很快就不需要担心顾淮北醉心于速度与激情,因为某一天邻家的大姐姐沈亦晴指着电视上一则新闻,对他说:“不要再骑快车了,多危险。” 他挑眉:“你担心我?” “我、才、不、担、心。”她一字一顿答道。 “真的不会?” “真的……”亦晴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因为顾淮北勾住了她的手指。于是她低下头,抿起的嘴角有上翘的弧度。 不要问我怎么记得这些细节。一个五岁的孩童,已经懂得什么是妒忌。顾淮北刚刚还牵着我的手,递来一支火炬冰激凌,但转瞬又牵起另外一个女孩。我忽然对手中的冰激凌失去了兴趣,看着它一点点融化流泪。屏幕上一顶摩托头盔滚在路边,这真是一则悲伤的新闻。 灰姑娘遗失了水晶鞋,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苹果,睡美人陷入了百年孤寂,她们都在等自己的王子。而童话里没有讲,王子也会骑着白马,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个姑娘。 2 l o v e 沈亦晴是我们这个大院里所有小孩子的榜样。她纤细漂亮,文雅乖巧,在城里最好的高中读书。长大后我回忆起来,常常愤懑地想,那时一定有许多男孩子倾慕她,可她为什么偏偏选择顾淮北? 是啊,那些青涩的、腼腆的,又或者是毛躁的、莽撞的男孩子,又有谁能和顾淮北相比呢?他自我、骄傲、无拘无束,但是面对在乎的人,又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那么多的体贴和关爱。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从某一天开始,这一切不再只属于我。 不开心的不只是我,还有亦晴的父亲。亦晴是他视若珍宝的女儿,是光耀门楣的希望,首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再读书,不应该和男生走得太近,尤其是顾淮北这样碌碌无为的毛头小子。二人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暑假里亦晴常带我去逛夜市,其实是暗中约了顾淮北。他们给我买风车、买灯笼,买煮熟的甜玉米和削好的水果,以此希望我安静下来,不去打断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对白。回来时我们坐在公车最后一排,亦晴靠在顾淮北肩上,另一只手揽过我。我拧着身体挣脱了。本来带我逛夜市的那个人,不应该是顾淮北吗?我要气死了,多少次想着再也不要去了,但一想到能和顾淮北一起玩,就又放弃了原则。我恨死了自己的没骨气。 所以有一天,在他们互望傻笑、窃窃私语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一直走到街市的尽头。站在暗影中,回望五光十色的灯火和接踵摩肩的人群,如同审视光怪陆离的人生。那时候我只有六岁,但已经懂得,世界不只是一座大院,一片花圃和巷口的几株老树。它繁华而宽广,然而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没有了顾淮北,天地间只剩深深的寂寞。 怀着这种深深的寂寞,我在附近的街巷游荡了好久。直到一位乘凉的红胳膊箍大妈发现了我,和她好心肠的儿子一起,在收了末班车的夜里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将我送回家。大院里已经闹翻了天,我的妈妈在哭,亦晴和顾淮北低头站在一旁。二人隐秘的约会,就此曝光。 亦晴的父亲怒不可遏,扬起皮带要打她。顾淮北扑上来抱着她,皮带就落在他身上,重重地又抽了两次。金属扣砸在他眉骨上,立时便有一道血痕。 我回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坐在地上蹬着腿大哭,鼻涕泡都冒出来,喊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妈妈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亦晴妈妈连忙拉住丈夫,顾家伯父伯母也看不下去了,和亦晴爸爸争执起来。那真是一个混乱的夏夜。已经是多久远的记忆了,转身之间,曲尽星河稀。 3 那次风波并没有完全割断两个人的往来。我看到他们坐在老槐树下,亦晴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眼角泪光闪动,顾淮北明明痛得皱眉,“咝咝”地吸着凉气,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 沈亦晴答应家人,收拢心思好好读书。他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暂,常常只是握着手,安静地并肩而坐。“总有一天,我们会是自由的。”她的语气柔和而坚定,似乎透过生活的迷雾,看到此后十年、二十年,或者是更遥远的将来。 我讨厌他们这种笃定,多想跳到水泥台阶上,摇着顾淮北的肩对他大喊:“不要弄丢我,再也不许弄丢我。” 然而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那么专注,早就遗忘了我的存在。 亦晴没有辜负大家的希望。学校门前红色的光荣榜上一直有她的名字,她去了遥远的北京,读最好的大学。那时顾淮北刚刚从职业学校毕业,去一家汽车行做机电维修的小工。在他手上,冰冷的机械仿佛就有了生命。他看得懂复杂的图纸,也能听懂发动机的声音,同时他又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匠人,和老技师学习喷漆、镀膜、封釉,很快便青出于蓝,经他修复的车光亮如新。工作中的他专注而又满足,或许只有那一刻,他能暂时放下对亦晴的思念。 然而这种满足无法填补他生活的每一个罅隙。在人闲暇时,内心的孤寂就会无限膨胀。他依旧背着家人去骑摩托,夹克衫上总有江风的味道。那种清冽的空气浸透了他的身体,难道不会感到寒冷吗? 我在巷口等他。站在老槐树的水泥护栏上,我几乎和他一样高。我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用疼惜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说:“就让我代替她,好好照顾你。”那一年我八岁,顾淮北已经二十,肩宽腿长,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他一愣,大笑着叫我小傻瓜,然后揉乱我的头发,背起我回家。 他和亦晴在每个假期见面。他们不再是小孩子,家长无法阻挠二人的约会,所以我这条栈道被完全废弃,长出了荒芜的野草。我不知道他们一同去哪里,有怎样的拥抱。我也不去想那些事情,因为他们的重逢毕竟是短暂的,在一年里更多的时光中,顾淮北是属于我的。每次亦晴离开后,他都会沉默一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守在他身旁,等待他的怀抱重新温暖,重新变成我熟悉的模样。 然而他的沉默越来越凝重。某一天甚至有警察找到大院,说要他配合,调查一起交通事故。骑车的老人被撞倒,昏迷不醒,顾淮北将他送往医院,而他的摩托车头恰好有损伤。顾淮北解释说,自己前一日撞在了隔离墩上。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面对的是周遭怀疑的目光。 只有我坚信不疑,在片警小周叔叔来办事时,我推搡着他大喊:“淮北哥哥是冤枉的,你们都是坏人!”小周叔叔哭笑不得,连连解释交通事故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好在当事人并无大碍,隔几日便清醒过来,并且没有栽赃顾淮北,同时也找到了目击证人,证明顾淮北的确驾着摩托车,撞在隔离墩上面。 沉冤得雪,顾淮北请我吃冰棒。坐在老槐树下,我拍着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是会逃跑的人。” 他笑:“你应该相信,我的技术不会那么差,撞到人。” 我已经学会了反驳:“技术好,怎么会撞到隔离墩?” 顾淮北无奈:“路边忽然蹿出一只黑狗……谁知道它怎么那么黑!” 我忍不住笑出来,像亦晴一样,用药水帮他擦着额头上的伤。他轮廓清晰的眉骨上隐约有当年的疤痕,我多想用力地抚平那道印记,也抚平他心中的那些不快。如果不是走神恍惚,车技一流的顾淮北,怎么会为了躲一只狗撞在隔离墩上? 他似乎看出我的执念,轻轻攥着我的手,低声叹息,说:“你这个小家伙啊。”那一年我十岁,开始学会,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4 亦晴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那两年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几乎耗光家中的积蓄,她说小城微薄的收入无法支撑沉重的经济负担,所以选择留在北京工作。顾淮北已经成为小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汽车修理师,挺拔英俊,有多少或清纯或热烈的姑娘含情脉脉地凝望他撩拨他挑逗他,顾淮北都置若罔闻。那一年的生日,只有我陪他一起庆祝。我们都是本命年,他送我一个红色的发卡,我亲手编了一个如意结,吊在他的钥匙扣上。 大城市里大概真的遍地黄金。两年后,亦晴不仅还清了家中的债务,还带回一张银行卡,我才知道在她父亲病重时,是顾淮北帮她垫付了学费。她依旧清丽动人,然而曾经柔和的脸庞变得僵硬,声音也冷冷的。“至少在经济上,我不再亏欠你了。”她这样说。 顾淮北沉默片刻,轻声哂笑:“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们会是自由的。” 然而这自由只属于飞往新天地的沈亦晴,她说:“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顾淮北无处遁逃,只身困于闭塞的小城和昨天的回忆里。 他天天听着《单身情歌》,抽烟,喝酒,飙车,满腮胡茬,神色颓唐,反复细数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给他的伤痕。没有谁能劝阻他,只有我冲上前:“不许你这么堕落!”我抢过他手中的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烟雾从我的鼻子、嘴巴,好像还有耳朵中冒出来,缭绕的雾气中我像个火车头,呛得眼泪都留下来。 顾淮北哭笑不得:“你还要再抽一口试试看么?” “试就试,有什么了不起!”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深幽古井,“顾淮北你记住,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试试看么?!” 他没有再做什么,他只是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但是我不敢也玩消失。我怕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会找不到我。我就在巷子口等他,日复一日,哪怕站成一棵树。 好在顾淮北没有消失太久,几天后他重新出现,理了短发,刮了胡茬,又是我熟悉的清爽俊逸的淮北哥哥。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但却多了我看不懂的沉静。他依旧揉着我的头发,笑着说:“因为有安安在,我怎么也不敢变得太坏。” 我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天知道我多怕他一去不回。那一年我十四岁。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为彼此去死,我没有那么壮烈,我只想和他一起简单地生活。 以前的以前,以后的以后,陪在顾淮北身边的,只能是我。顾淮北失去了相爱八年的女朋友,现在他身旁只有我一个姑娘。我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是在等我长大。我知道自己聪明伶俐,有顺风顺水的课业,讨人喜欢的面庞,邻居们对我赞许有加:“老骆家的安安,长大后一定不会输给亦晴。”可是我不想,我才不要变成沈亦晴,我必须变成和顾淮北一样的人,而不是不同的。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顾淮北的摩托车后,环着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带着我郊游,爬山,划船,在池塘边垂钓。我坐在他身旁的青石上,赤着脚摇摇晃晃,最初只能踢到水面,渐渐脚掌便可以浸入水中。我已经不需要站在水泥坛上,就能拍到顾淮北的肩膀。 夏夜里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一人捧着半个冰镇西瓜,不顾形象地用勺子挖来吃。他唇边还沾了一粒瓜子,像个小孩子。我伸手摘下来,又看到他鬓角一根短短的白发。我凑上前去,用指尖拔下来。我们距离如此之近,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呼吸。还有他温润的双唇,似乎轻轻碰在我额头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顾淮北忽然向后仰身,似乎要躲开我的手。“不要拔了,还有很多。”他笑得局促,“岁月如飞刀,看,安安都是大姑娘了。”是啊,邻居们也曾打趣,说:“安安这样缠着淮北哥哥,他怎么找女朋友?”于是我试探着问,他希望找一个怎样的女朋友。他随口答道:“身材惹火,美丽婀娜。” 我用力挺了挺胸:“这样吗?” “你这个小家伙。”他轻笑,目光投向远方,“其实,能安静坐在一起的人,就好。” 我侧头:“那不就是我?” 顾淮北笑声爽朗:“你?你是一只小跟屁虫。” 我扑过去扯他的嘴巴,心中却默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就让我跟你一辈子。” 5我以为这样的时光悠闲而冗长,像童年午后的迷梦一般,日复一日,永不结束。然而我马上就要清醒地面对现实。暑假后我去高中报道,学校在郊区新建了校舍,要求所有的学生都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即将到来的离别让我无比惶恐,拉着顾淮北约法三章:“不能和别的女生去逛街,不能带别的女生吃东西,不能让她们坐摩托车的后座。”其实我恨不得约法三十章,或者将他卷起来塞在书包里带走,那样最好。 少女们在熄灯后常常谈起关于未来的理想,我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回答道:“做个贤妻良母。”众人讶然:“你?每天风风火火,爬树翻墙,像个假小子。”我自幼受顾淮北熏陶,精力旺盛,恨不能飞天遁地。然而我的温柔羞涩,内心的千回百转,只留给他一个人。在他面前,我才哭得笑得像个小女生。 然而大人们才不会询问我的理想,他们为我选择了一条看起来光明顺达的康庄大道。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和父母发生了激烈冲突。他们不满足于我只报省城的师范院校,口口声声说那是浪费了我的天资和分数。连顾淮北也不支持:“为什么大吵大嚷?你懂不懂得体谅爸妈的辛苦和期望?” “那是大人的心愿,为什么要强加给我?”我撅嘴,“我不想去北京上大学,我不想离开你。” 顾淮北蹙眉:“说什么孩子气的话?” 我低声啜泣:“我害怕,怕会失去你……”还有后半句憋在心里,怕走上亦晴一样的路。 “安安,我们在一起十八年了,怎么会因为分开短短的几年,你就失去我?”顾淮北轻叹,将我抱在怀里,“就算失去全世界,我也不会不要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眼中藏着一泓深潭,双眉是横卧潭口的遒劲古木,那上面有一道隐秘的疤痕。我轻轻抚摸着他的眉骨,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一颗心在沉稳地跳动。 他像儿时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要再犟了,否则你爸妈会埋怨我的,埋怨我带着你,把心都玩野了。不要让我为了你而负疚,没有人承受得起。” 顾淮北的拥抱,于我而言是无声的承诺。为了他不被埋怨指摘,也为了父母的白发和憔悴面庞,我屈服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指给他看那个刻着校名的红章:“到此为止,是别人帮我选的路。”然后我摊开他的右手,将自己的手郑重地放入他的掌心,“以后的路,是我自己选的。”顾淮北捉住我的手,用力地握了握,那一刻我以为盛夏所有的花都在为我绽放。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妹,我为你自豪。” 他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礼物。“要什么都可以吗?”我急切地想要告诉他,十八岁的我和他一样,也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颔首:“要星星月亮都可以。” 于是我大声说:“我要一个男朋友。” 他眨眼,笑得促狭:“不是有许多男生在排队吗?”我抓住他的衣襟:“我只要面前的这一个!” 他依旧微笑:“要星星要月亮都可以,唯独这个,不可以。”他说在最好的饭店预定了酒席,可以请上我的同学和好友。他说会带一个人来给我认识,那是他的女朋友。 在我读高中的这些年里,他竟然在和别的女生约会交往。我惊愕地立在原地。我们的约法三章算什么,一个孩童的戏言吗?我们的拥抱算什么,劝服我离开的缓兵之计吗?顾淮北,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你怎么能如此隐瞒,如此欺骗,如此辜负我的信任和真心? “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我从你身边赶走,是不是?”我想起他的劝说,胸口像要炸开,“你太虚伪了!” “我只是希望,你去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你难道不明白,你在的城市,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气急:“你为什么要选择别人,我不漂亮不可爱吗?还是因为你比我大12岁?82岁的科学家都可以娶28岁的小妻子。” 顾淮北摊开双手:“可惜,我不是科学家。我只是一个修车工。” 我发疯地捶打他,一次次扑到他怀里,一次次被他推开。顾淮北扶着我的肩,目光穿透我的眼睛:“你和我之间的差异不是年龄,而是不同的世界。” “我毕业就回来,或者,我现在就不去了!” 顾淮北轻叹:“亦晴也这样说过。” 这名字是大魔咒,是我和他之间无法翻越的千山万壑。我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相信我,我和她的感情不一样。” 他怅然叹息:“当初我们都以为自己的感情与众不同。然而到最后,没有谁会不一样。” 原来当年亦晴亏欠顾淮北的,不仅仅是两年的学费,还有他关于爱情的憧憬与信任。 6我木然地来到大学,仿佛只带走了一具躯壳。镜中的我渐渐变得陌生,长发微卷,目光流转,青春而妩媚。自然有男孩子追求,我漫不经心地和他们约会交往。然而每当槐花满枝,那种甜香的空气就变得令人窒息。每到这个季节,我心中就住着一头狂躁的野兽,撕扯吞咬着五脏六腑。我在人前大笑,到了夜深却难以入眠,白天上课困乏,便一杯杯地喝着黑咖啡。 经年累月,我患上轻度的胃溃疡和严重的偏头痛,疼到无法忍受,眼前便会出现幻觉,透过碧绿的枝叶和一串串的白花,看到那株老树下的少年和他肩上高举的小女孩。这场景总能让我失神,这份思念却无处投递。我在电话里对着母亲哭泣,说我想回家去。我最想回去的不是故乡,而是一去不返的童年。 不多久后,在我21岁生日时,顾淮北来到北京。他说要参观一场盛大的车展,父母挂念我,托他带来一些家乡特产。追我的男生严子聪等在宿舍楼下,问:“这是谁?” “老家的亲戚。”顾淮北替我回答,他帮我和同寝室的姑娘调整了自行车,一直磔磔作响的挡泥板和链条盒各归原位。女生们一致赞叹,说:“哇,比起来周围的男生手太笨了。”严子聪脸上挂不住:“社会分工,各有所长,我读的又不是蓝翔技校。”我很想替顾淮北辩驳,可是他面色平静,没有半点重逢的惊喜和激动。想起他残忍的隐瞒和拒绝,我心中愤愤,决定不为他讲半句好话。 出于礼数,我邀请顾淮北参加生日宴。席间严子聪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国际形势、国内民生,指点江山、慷慨激昂。顾淮北自始至终只喝了一杯啤酒。和严子聪相比,他的脸不再是青葱少年的棱角分明。我忽然觉得悲凉,怀念起那个吸烟、喝酒、飙车的顾淮北,那才是他肆意飞扬的青春,难道已经为了另一个人而燃尽? 散场后朋友们识趣地散去,因为严子聪邀我去城中继续夜游。顾淮北站在人群外看着我和一群好友拥抱告别,像一个局外人。我要单独赴另一个男生的约,在这暖风宜人的夜里,他不担心、不嫉妒、不紧张吗?而他不发一语,冷静的神色让我恼怒愤恨。 在湖边水畔,严子聪精心挑选一间小店,格子餐布上烛光摇曳,萨克斯奏着轻柔曼妙的爵士乐,他送上的玫瑰美艳芬芳。我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刚顾淮北的身影,他有没有目送我离开,神色落寞还是无动于衷?我为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 回去的路上严子聪试探地牵起我的手,在街口的巨幅霓虹灯下,他俯下身来,双唇几乎擦过我的。我忽然全身僵硬,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令我反感。我是属于顾淮北的。哪怕他不在乎,我也只能属于他。我拍打着严子聪的手臂,想要将他推开。然而男女的体力悬殊在此刻尽显无遗。微醺的男生喃喃地述说对我的迷恋,胡乱地吻在我的面颊和鬓角。我被他钳制在怀里,躲也躲不掉,急得就要哭出来。 和所有故事中一样,我的盖世英雄在此时从天而降。顾淮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扯开严子聪,将我护在身后:“勉强一个女孩子,算什么男人。” 严子聪尴尬恼怒,啐了一口:“背后偷偷跟梢,又算什么男人。想追骆安颜,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一把年纪,还是个修车的。” “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而且我靠手艺吃饭,光明磊落,总好过读了两本书,就拿来炫耀。”顾淮北和严子聪身高相仿,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镇定,“你在饭店说了那么多,不过是引用《君主论》的观点,第十七章,论残酷与仁慈。” 严子聪悻悻离去。激烈的撕扯让我精疲力竭,在顾淮北身边放松下来,再也走不动。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披着他的外衣,上面有让人心悸的熟悉气息。 “冷么,还是胃疼?”他环住浑身颤抖的我。我拉过他温暖的大手,覆在肚子上。他身体僵硬,像初谈恋爱的小男生一样笨拙无措,然而没有闪躲,语气不知是宠爱还是苛责:“听你妈妈说,最近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如果我病得要死了,你才能来看我,那就让我死了好了。”我口无遮拦。 “又说蠢话。”他蹙眉,“找一个好男生,好好照顾你……不过不是那种狂妄的小子。” 想起严子聪,我笑:“没想到,你还看过《君主论》?” 顾淮北的笑容尴尬而沧桑:“很久以前,为了和她有些共同话题……” 我缄默,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前不久的老乡会上,我见过亦晴。她结婚了,儿子不到一岁,体态丰腴,从不食烟火的仙子变成俗世中的家庭主妇,为了谁热牛奶谁多睡了一会儿的琐事和老公拌嘴。她坠入凡尘,迅速老去,变成无聊的大人。 而即使沾染了岁月的霜尘,顾淮北依旧像眉目清朗的大男孩。他有了自己的车行,许多老顾客照顾,生意兴隆。这两三年他换过女友又分手,这年龄尚未谈婚论嫁,在小城里是个异数。他一定是在等我长大,所以不舍得让年华逝去得太快。定然如此,他才会千里迢迢来探望我,才会默默跟着我,见不得我受一点委屈。 想到这些,我忽然有无比的勇气。顾淮北没有信心,就让我给他信心。时光可以改变别人,但无法改变我的信念。对他的爱与生俱来,无可替代。“你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仰起头,“让我把一切证明给你看,我有拥有一切的能力,但是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够放弃。” 顾淮北的下巴轻轻搭在我的头顶:“安安,我相信,我一直相信你。” 7 告别顾淮北,我洗心革面,剪短长发,退回严子聪的礼物,也拒绝别人的邀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风光体面的工作,和顾淮北时常联络,每次电话或通信,我都会以“你要等我”作为结束语。这句话说上一百次,仿佛便相信,他真的在等我。 同学会上偶遇严子聪,酒过三巡,他扭头问我:“你哥那个老男人呢?光明磊落,哼,他对你才是居心不良。要不一把年纪不结婚,难道有什么隐疾?”如果不是心存惦念,顾淮北何苦独身多年?这样想,我便原谅了严子聪的语气刻薄。我已经写好辞职信,这就回家乡去。我要在第一时间告诉顾淮北,名利如浮云,沈亦晴无法放弃的,我都可以。 我满心憧憬回到故乡,迎接我的,却是他已有未婚妻的消息。顾淮北,你再一次辜负了我的热忱与期盼。她是小城里的姑娘,只比我大三岁,简单的面容,简单的性格,清水一样。讽刺的是,她便是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的。她平凡普通,然而每一步,走的都是我最向往的道路。 顾淮北若无其事,带我吃遍老城的路边摊,历数童年记忆。我坐在摩托后,脸颊贴紧他的后背,真希望像童年电视里那则新闻一样,和他一同在高速行驶时摔倒在路边,零落成泥碾作尘,便可以永生永世不分离。 他在巷口将怀中哭泣的我推开:“再也不要这样了。所有的熟人都看着,我不想让她有任何误会。” 我失声痛哭,从何时起,我不再是他最宠溺的人。我向着顾淮北大吼:“为什么又骗我?你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为你放弃一切?” “我没有骗你。我一直在等,等你学会照顾自己。”顾淮北语气平稳,波澜不惊,“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再相信自己。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没有勇气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了。我已经过了不顾一切,为一时激情而和现实打赌的年纪。” “一时激情,一时是多久,是我喜欢你的这二十多年吗?”我潸然泪下,“你向现实低头了吗?还是你真的爱她?” “是啊,我真的爱她……她也爱我。” 这样的理由,让人如何辩驳?我泪中带笑。是啊,你是顾淮北,谁能不爱你。 我在童年钓鱼的池塘边安静地坐了很久,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满魔力,让人想要纵身跳下去。然而冷风吹来,我想起两鬓斑白的父母,渐渐冷静下来,决然起身,离开这伤心地,一刻也不要停留。 我接受了公司派驻海外的职位,要去一个没有顾淮北的国度。一个任期四年,也许我会去两个任期,或者更久。我会认识许多人,他们都和顾淮北不一样。我的父母也退了休,决定搬回山明水秀的老家。在举家搬迁的前一晚,我最后一次见到顾淮北。在巷口的大槐树下,我问他:“你真的一直只当我是小妹妹吗?告诉我一句实话,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你心里,我不是一个妹妹?”“如果说有……”顾淮北沉默半晌,脸上依旧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让我说什么呢,一个小女儿?” 我流着泪,努力让自己笑出来。他拭去我脸颊的泪痕:“这样多好,让我记住你最美的样子,安安笑起来最好看了。” “那就再看我一眼吧,因为我再也不会回来。”我说,“来,闭上眼睛,送你最后一件礼物。”于是在白色槐花的芬芳中,我吻了他。我终于将最初的吻,还给最爱的人。从今后,我便可以忘记自己忘记天地,试着忘记你。 我爱顾淮北那么久,如果是二十多岁才结识的心上人,过了二三十年,应该已经相守到白头了吧。那一年我二十五岁,青春正盛,爱情却已经老去。 8离开故乡的那一天,大雨滂沱,好在是清晨最早的航班,飞机得以准时起飞。周围雨雾迷蒙,好像汇集了全世界的眼泪。舷窗外看不清越来越小的家乡,我却似乎听到有人穿透迷茫白雾,呼唤着我的名字,安颜,安颜。关于是否喜欢我,顾淮北自始至终保持缄默。但妈妈说,知道我在电话中泣不成声,他立刻便定了去北京的票。回来后,在每一个春夏之交,他都会长久地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安静地抽出一支烟,却不曾点燃。 我不再琢磨这一切的含义,我要学着将顾淮北忘记,哪怕用一生的时间。离家不久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我们出发那天,机场高速路发生车祸。那真是一则悲伤的新闻,画面上有滚落的黑色头盔,一只手紧紧攥着钥匙,上面似乎拴着一个老旧褪色的如意结。 我不相信那是顾淮北,那几天他忙于筹办婚礼,春风得意,又已经添置新车,怎么会骑着摩托出现在清晨的高速路上?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的技术不会那么差。我恪守诺言,再也不去联系他,也不追寻打探事故的任何细节,权当我不想原谅他自以为无私高尚的选择和善意体贴的欺哄。我宁可一直记恨他,在我的心中他已经有了儿女,带他们去摘槐花,去塘边钓鱼。 只是他依旧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对我说:“抓牢一点,再抓牢一点,千万不要松手。”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树叶漏下的点点阳光,拥抱和苍翠绿意交织在一起的光明,然而一切风流云散,只有满怀虚空。 正如同电影中所讲:因为我们不知道何时生命将尽,所以我们总以为生命是一个永不干枯的井。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有限。你有多少次会想起童年的某一个午后?那样的下午在你生命中如此重要,你无法想象没有它你的人生将是怎样。有多少次你会注视满月上升?也许二十次吧?然而现在一切都仿佛没有止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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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迷醉 打分:2 [2017-03-03 21:46:37]
这是在《看小说》上发布的版本,有部分和晋江文学城的版本不同,在晋江版本上,顾淮北更渣了些,在《看小说》版本中,顾淮北对安颜更留情了些,安颜大学期间顾淮北去学校看望她的原由和顾淮北骑摩托车出车祸的原因上,晋江文学城版本上没有交代。
以下贴出14年版本。---->
我对顾淮北的感情,大概比自己的记忆还要绵长。
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我可真的没有一点印象。倒是妈妈经常提起这件事,当作我是外貌协会一员的有力佐证。她说,一向怕生的我在顾淮北伸手前主动探身过去,环住他的脖颈。周围的邻居们都笑了:“小奶娃也能分辨美丑,安颜刚过百天,就懂得喜欢帅气的男孩子了。”
那是我和他最近的距离吧,下巴放在他肩头,脸颊贴着脸颊。我们在二十多年前就这样紧密地拥抱着。可惜那时他说了什么,用了怎样宠溺的语气,我都无从考证。或许旁人会递过一张纸巾:“喏,安安又流口水了。”
顾淮北比我大十二岁,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我咿呀学语时,他已经是长手长脚的少年。
巷口有一株枝干遒劲的老槐树,南风吹过,槐花满枝,在白花如云的高大乔木下,顾淮北将肩头的小女孩举高,不疾不徐地问:“安安,摘得到吗?”小女孩只是咯咯地笑,双手挥舞着,握不住金黄的阳光,便任它细碎地洒落一身。
在我蛮横无理纠缠不休时,他也会施以小小的惩罚。譬如将我放在五斗柜上,我坐在边缘动弹不得,眼泪与鼻涕齐飞。他立时心软,将我抱在怀里,柔声道:“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那是漫长的仿佛永不结束的童年时光,在顾淮北怀里,我就是拥有全世界的小公主,又骄傲又得意。
我上幼儿园时,顾淮北已经是这座小城里骑摩托车最快的人。郊外新建的高速路尚未通车,变成了业余车手们的赛场。顾淮北没有最好的车,但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对机械的热爱和对速度感的敏锐直觉。他在这个圈子里威名大盛,连顾家伯父伯母都有所耳闻。他们已经默默接受儿子无心学业的现实,但毕竟不希望他迷恋如此危险的运动。然而顾淮北是执拗的人,顾伯母总是叹气,抚着我的羊角辫:“安安,去劝劝淮北哥哥好不好?他最喜欢安安,一定肯听你的。”
那时我自然不知道为什么大人们不喜欢他骑车。他也会骑车带我,不过是自行车。我站在后座上,揽着他的肩膀,任风吹鼓我的衣裳。我总想偷偷松手,不知那样是否就可以展翅飞翔。顾淮北似乎猜透了我的心思,反复叮嘱:“安安,抓牢一点,千万不要松手。”
如果我能预知此后二十年的光阴,我定然会抓牢些,再牢一些,一刻也不放手。
可是时间就如同槐树枝桠间漏下的阳光,无论你如何紧抓,也徒留指尖一抹香气。顾家伯母很快就不需要担心顾淮北醉心于速度与激情,因为某一天邻家的大姐姐沈亦晴指着电视上一则新闻,对他说:“不要再骑快车了,多危险。”
他挑眉:“你担心我?”
“我、才、不、担、心。”她一字一顿答道。
“真的不会?”
“真的……”亦晴的语气忽然软了下来,因为顾淮北勾住了她的手指。于是她低下头,抿起的嘴角有上翘的弧度。
不要问我怎么记得这些细节。一个五岁的孩童,已经懂得什么是妒忌。顾淮北刚刚还牵着我的手,递来一支火炬冰激凌,但转瞬又牵起另外一个女孩。我忽然对手中的冰激凌失去了兴趣,看着它一点点融化流泪。屏幕上一顶摩托头盔滚在路边,这真是一则悲伤的新闻。
灰姑娘遗失了水晶鞋,白雪公主吃下了毒苹果,睡美人陷入了百年孤寂,她们都在等自己的王子。而童话里没有讲,王子也会骑着白马,头也不回地奔向另一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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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亦晴是我们这个大院里所有小孩子的榜样。她纤细漂亮,文雅乖巧,在城里最好的高中读书。长大后我回忆起来,常常愤懑地想,那时一定有许多男孩子倾慕她,可她为什么偏偏选择顾淮北?
是啊,那些青涩的、腼腆的,又或者是毛躁的、莽撞的男孩子,又有谁能和顾淮北相比呢?他自我、骄傲、无拘无束,但是面对在乎的人,又有那么多细腻的心思,那么多的体贴和关爱。这些我都知道,只是从某一天开始,这一切不再只属于我。
不开心的不只是我,还有亦晴的父亲。亦晴是他视若珍宝的女儿,是光耀门楣的希望,首要的任务就是读书再读书,不应该和男生走得太近,尤其是顾淮北这样碌碌无为的毛头小子。二人只能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暑假里亦晴常带我去逛夜市,其实是暗中约了顾淮北。他们给我买风车、买灯笼,买煮熟的甜玉米和削好的水果,以此希望我安静下来,不去打断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对白。
回来时我们坐在公车最后一排,亦晴靠在顾淮北肩上,另一只手揽过我。我拧着身体挣脱了。本来带我逛夜市的那个人,不应该是顾淮北吗?我要气死了,多少次想着再也不要去了,但一想到能和顾淮北一起玩,就又放弃了原则。我恨死了自己的没骨气。
所以有一天,在他们互望傻笑、窃窃私语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走开了。我漫无目的地游荡,一直走到街市的尽头。站在暗影中,回望五光十色的灯火和接踵摩肩的人群,如同审视光怪陆离的人生。那时候我只有六岁,但已经懂得,世界不只是一座大院,一片花圃和巷口的几株老树。它繁华而宽广,然而那都是属于别人的。没有了顾淮北,天地间只剩深深的寂寞。
怀着这种深深的寂寞,我在附近的街巷游荡了好久。直到一位乘凉的红胳膊箍大妈发现了我,和她好心肠的儿子一起,在收了末班车的夜里骑着自行车,穿过半个城市将我送回家。大院里已经闹翻了天,我的妈妈在哭,亦晴和顾淮北低头站在一旁。二人隐秘的约会,就此曝光。
亦晴的父亲怒不可遏,扬起皮带要打她。顾淮北扑上来抱着她,皮带就落在他身上,重重地又抽了两次。金属扣砸在他眉骨上,立时便有一道血痕。
我回来时恰好看到这一幕,坐在地上蹬着腿大哭,鼻涕泡都冒出来,喊着:“都怪我都怪我,我不跑了,再也不跑了。”妈妈将我紧紧搂在怀里,亦晴妈妈连忙拉住丈夫,顾家伯父伯母也看不下去了,和亦晴爸爸争执起来。
那真是一个混乱的夏夜。已经是多久远的记忆了,转身之间,曲尽星河稀。
3
那次风波并没有完全割断两个人的往来。我看到他们坐在老槐树下,亦晴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眼角泪光闪动,顾淮北明明痛得皱眉,“咝咝”地吸着凉气,嘴角却噙着一抹笑意。
沈亦晴答应家人,收拢心思好好读书。他们相聚的时间越来越短暂,常常只是握着手,安静地并肩而坐。“总有一天,我们会是自由的。”她的语气柔和而坚定,似乎透过生活的迷雾,看到此后十年、二十年,或者是更遥远的将来。
我讨厌他们这种笃定,多想跳到水泥台阶上,摇着顾淮北的肩对他大喊:“不要弄丢我,再也不许弄丢我。” 然而他们看向彼此的目光那么专注,早就遗忘了我的存在。
亦晴没有辜负大家的希望。学校门前红色的光荣榜上一直有她的名字,她去了遥远的北京,读最好的大学。那时顾淮北刚刚从职业学校毕业,去一家汽车行做机电维修的小工。在他手上,冰冷的机械仿佛就有了生命。他看得懂复杂的图纸,也能听懂发动机的声音,同时他又是一个心灵手巧的匠人,和老技师学习喷漆、镀膜、封釉,很快便青出于蓝,经他修复的车光亮如新。工作中的他专注而又满足,或许只有那一刻,他能暂时放下对亦晴的思念。
然而这种满足无法填补他生活的每一个罅隙。在人闲暇时,内心的孤寂就会无限膨胀。他依旧背着家人去骑摩托,夹克衫上总有江风的味道。那种清冽的空气浸透了他的身体,难道不会感到寒冷吗?
我在巷口等他。站在老槐树的水泥护栏上,我几乎和他一样高。我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用疼惜的语气在他耳边轻声说:“就让我代替她,好好照顾你。”那一年我八岁,顾淮北已经二十,肩宽腿长,完全是大人的模样。他一愣,大笑着叫我小傻瓜,然后揉乱我的头发,背起我回家。
他和亦晴在每个假期见面。他们不再是小孩子,家长无法阻挠二人的约会,所以我这条栈道被完全废弃,长出了荒芜的野草。我不知道他们一同去哪里,有怎样的拥抱。我也不去想那些事情,因为他们的重逢毕竟是短暂的,在一年里更多的时光中,顾淮北是属于我的。每次亦晴离开后,他都会沉默一段时间,我寸步不离守在他身旁,等待他的怀抱重新温暖,重新变成我熟悉的模样。
然而他的沉默越来越凝重。某一天甚至有警察找到大院,说要他配合,调查一起交通事故。骑车的老人被撞倒,昏迷不醒,顾淮北将他送往医院,而他的摩托车头恰好有损伤。顾淮北解释说,自己前一日撞在了隔离墩上。可是没有人相信,他面对的是周遭怀疑的目光。
只有我坚信不疑,在片警小周叔叔来办事时,我推搡着他大喊:“淮北哥哥是冤枉的,你们都是坏人!”小周叔叔哭笑不得,连连解释交通事故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好在当事人并无大碍,隔几日便清醒过来,并且没有栽赃顾淮北,同时也找到了目击证人,证明顾淮北的确驾着摩托车,撞在隔离墩上面。
沉冤得雪,顾淮北请我吃冰棒。坐在老槐树下,我拍着他的肩膀,凝视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你不是会逃跑的人。”
他笑:“你应该相信,我的技术不会那么差,撞到人。”
我已经学会了反驳:“技术好,怎么会撞到隔离墩?”
顾淮北无奈:“路边忽然蹿出一只黑狗……谁知道它怎么那么黑!”
我忍不住笑出来,像亦晴一样,用药水帮他擦着额头上的伤。他轮廓清晰的眉骨上隐约有当年的疤痕,我多想用力地抚平那道印记,也抚平他心中的那些不快。如果不是走神恍惚,车技一流的顾淮北,怎么会为了躲一只狗撞在隔离墩上?
他似乎看出我的执念,轻轻攥着我的手,低声叹息,说:“你这个小家伙啊。”
那一年我十岁,开始学会,要保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4
亦晴毕业后没有回到家乡。那两年她的父亲生了一场重病,几乎耗光家中的积蓄,她说小城微薄的收入无法支撑沉重的经济负担,所以选择留在北京工作。顾淮北已经成为小城里最炙手可热的汽车修理师,挺拔英俊,有多少或清纯或热烈的姑娘含情脉脉地凝望他撩拨他挑逗他,顾淮北都置若罔闻。那一年的生日,只有我陪他一起庆祝。我们都是本命年,他送我一个红色的发卡,我亲手编了一个如意结,吊在他的钥匙扣上。
大城市里大概真的遍地黄金。两年后,亦晴不仅还清了家中的债务,还带回一张银行卡,我才知道在她父亲病重时,是顾淮北帮她垫付了学费。她依旧清丽动人,然而曾经柔和的脸庞变得僵硬,声音也冷冷的。“至少在经济上,我不再亏欠你了。”她这样说。
顾淮北沉默片刻,轻声哂笑:“你说得对,总有一天,我们会是自由的。”
然而这自由只属于飞往新天地的沈亦晴,她说:“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顾淮北无处遁逃,只身困于闭塞的小城和昨天的回忆里。
他天天听着《单身情歌》,抽烟,喝酒,飙车,满腮胡茬,神色颓唐,反复细数一个多情的痴情的绝情的无情的人给他的伤痕。没有谁能劝阻他,只有我冲上前:“不许你这么堕落!”我抢过他手中的烟,狠狠吸了一口,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烟雾从我的鼻子、嘴巴,好像还有耳朵中冒出来,缭绕的雾气中我像个火车头,呛得眼泪都留下来。
顾淮北哭笑不得:“你还要再抽一口试试看么?”
“试就试,有什么了不起!”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像是一口波澜不惊的深幽古井,“顾淮北你记住,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要试试看么?!”
他没有再做什么,他只是消失了。我找不到他,但是我不敢也玩消失。我怕他什么时候回来了,会找不到我。我就在巷子口等他,日复一日,哪怕站成一棵树。
好在顾淮北没有消失太久,几天后他重新出现,理了短发,刮了胡茬,又是我熟悉的清爽俊逸的淮北哥哥。他的眼神依旧清澈,但却多了我看不懂的沉静。他依旧揉着我的头发,笑着说:“因为有安安在,我怎么也不敢变得太坏。”
我跳起来扑到他怀里,天知道我多怕他一去不回。那一年我十四岁。罗密欧和朱丽叶在这个年纪已经可以为彼此去死,我没有那么壮烈,我只想和他一起简单地生活。
以前的以前,以后的以后,陪在顾淮北身边的,只能是我。
顾淮北失去了相爱八年的女朋友,现在他身旁只有我一个姑娘。我在心中暗暗希望,他是在等我长大。我知道自己聪明伶俐,有顺风顺水的课业,讨人喜欢的面庞,邻居们对我赞许有加:“老骆家的安安,长大后一定不会输给亦晴。”可是我不想,我才不要变成沈亦晴,我必须变成和顾淮北一样的人,而不是不同的。
我最大的幸福就是坐在顾淮北的摩托车后,环着他的腰,将脸颊贴在他后背上。他带着我郊游,爬山,划船,在池塘边垂钓。我坐在他身旁的青石上,赤着脚摇摇晃晃,最初只能踢到水面,渐渐脚掌便可以浸入水中。我已经不需要站在水泥坛上,就能拍到顾淮北的肩膀。
夏夜里我们在葡萄架下乘凉,一人捧着半个冰镇西瓜,不顾形象地用勺子挖来吃。他唇边还沾了一粒瓜子,像个小孩子。我伸手摘下来,又看到他鬓角一根短短的白发。我凑上前去,用指尖拔下来。我们距离如此之近,可以清楚听到他的呼吸。还有他温润的双唇,似乎轻轻碰在我额头上。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了。
顾淮北忽然向后仰身,似乎要躲开我的手。“不要拔了,还有很多。”他笑得局促,“岁月如飞刀,看,安安都是大姑娘了。”
是啊,邻居们也曾打趣,说:“安安这样缠着淮北哥哥,他怎么找女朋友?”于是我试探着问,他希望找一个怎样的女朋友。他随口答道:“身材惹火,美丽婀娜。”
我用力挺了挺胸:“这样吗?”
“你这个小家伙。”他轻笑,目光投向远方,“其实,能安静坐在一起的人,就好。”
我侧头:“那不就是我?”
顾淮北笑声爽朗:“你?你是一只小跟屁虫。”
我扑过去扯他的嘴巴,心中却默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就让我跟你一辈子。”
5
我以为这样的时光悠闲而冗长,像童年午后的迷梦一般,日复一日,永不结束。然而我马上就要清醒地面对现实。暑假后我去高中报道,学校在郊区新建了校舍,要求所有的学生都住校,只有周末才能回家。即将到来的离别让我无比惶恐,拉着顾淮北约法三章:“不能和别的女生去逛街,不能带别的女生吃东西,不能让她们坐摩托车的后座。”其实我恨不得约法三十章,或者将他卷起来塞在书包里带走,那样最好。
少女们在熄灯后常常谈起关于未来的理想,我没有片刻犹豫,斩钉截铁回答道:“做个贤妻良母。”众人讶然:“你?每天风风火火,爬树翻墙,像个假小子。”我自幼受顾淮北熏陶,精力旺盛,恨不能飞天遁地。然而我的温柔羞涩,内心的千回百转,只留给他一个人。在他面前,我才哭得笑得像个小女生。
然而大人们才不会询问我的理想,他们为我选择了一条看起来光明顺达的康庄大道。在填报高考志愿时,我和父母发生了激烈冲突。他们不满足于我只报省城的师范院校,口口声声说那是浪费了我的天资和分数。连顾淮北也不支持:“为什么大吵大嚷?你懂不懂得体谅爸妈的辛苦和期望?”
“那是大人的心愿,为什么要强加给我?”我撅嘴,“我不想去北京上大学,我不想离开你。”
顾淮北蹙眉:“说什么孩子气的话?”
我低声啜泣:“我害怕,怕会失去你……”还有后半句憋在心里,怕走上亦晴一样的路。
“安安,我们在一起十八年了,怎么会因为分开短短的几年,你就失去我?”顾淮北轻叹,将我抱在怀里,“就算失去全世界,我也不会不要你。” 说这番话的时候,他眼中藏着一泓深潭,双眉是横卧潭口的遒劲古木,那上面有一道隐秘的疤痕。我轻轻抚摸着他的眉骨,将脸颊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一颗心在沉稳地跳动。
他像儿时一样抚摸着我的头发:“不要再犟了,否则你爸妈会埋怨我的,埋怨我带着你,把心都玩野了。不要让我为了你而负疚,没有人承受得起。”
顾淮北的拥抱,于我而言是无声的承诺。为了他不被埋怨指摘,也为了父母的白发和憔悴面庞,我屈服了。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指给他看那个刻着校名的红章:“到此为止,是别人帮我选的路。”然后我摊开他的右手,将自己的手郑重地放入他的掌心,“以后的路,是我自己选的。”顾淮北捉住我的手,用力地握了握,那一刻我以为盛夏所有的花都在为我绽放。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你一直是我的好妹妹,我为你自豪。”
他问我想要什么样的礼物。“要什么都可以吗?”我急切地想要告诉他,十八岁的我和他一样,也已经是个大人了。
他颔首:“要星星月亮都可以。”
于是我大声说:“我要一个男朋友。”
他眨眼,笑得促狭:“不是有许多男生在排队吗?”
我抓住他的衣襟:“我只要面前的这一个!”
他依旧微笑:“要星星要月亮都可以,唯独这个,不可以。”他说在最好的饭店预定了酒席,可以请上我的同学和好友。他说会带一个人来给我认识,那是他的女朋友。
在我读高中的这些年里,他竟然在和别的女生约会交往。我惊愕地立在原地。我们的约法三章算什么,一个孩童的戏言吗?我们的拥抱算什么,劝服我离开的缓兵之计吗?顾淮北,我最信任、最依赖的人,你怎么能如此隐瞒,如此欺骗,如此辜负我的信任和真心?
“你做的一切,就是为了把我从你身边赶走,是不是?”我想起他的劝说,胸口像要炸开,“你太虚伪了!”
“我只是希望,你去最适合自己的地方。”
你难道不明白,你在的城市,就是我最想去的地方。我气急:“你为什么要选择别人,我不漂亮不可爱吗?还是因为你比我大12岁?82岁的科学家都可以娶28岁的小妻子。”
顾淮北摊开双手:“可惜,我不是科学家。我只是一个修车工。”
我发疯地捶打他,一次次扑到他怀里,一次次被他推开。顾淮北扶着我的肩,目光穿透我的眼睛:“你和我之间的差异不是年龄,而是不同的世界。”
“我毕业就回来,或者,我现在就不去了!”
顾淮北轻叹:“亦晴也这样说过。”
这名字是大魔咒,是我和他之间无法翻越的千山万壑。我泪流满面,苦苦哀求:“相信我,我和她的感情不一样。”
他怅然叹息:“当初我们都以为自己的感情与众不同。然而到最后,没有谁会不一样。”
原来当年亦晴亏欠顾淮北的,不仅仅是两年的学费,还有他关于爱情的憧憬与信任。
6
我木然地来到大学,仿佛只带走了一具躯壳。镜中的我渐渐变得陌生,长发微卷,目光流转,青春而妩媚。自然有男孩子追求,我漫不经心地和他们约会交往。然而每当槐花满枝,那种甜香的空气就变得令人窒息。每到这个季节,我心中就住着一头狂躁的野兽,撕扯吞咬着五脏六腑。我在人前大笑,到了夜深却难以入眠,白天上课困乏,便一杯杯地喝着黑咖啡。
经年累月,我患上轻度的胃溃疡和严重的偏头痛,疼到无法忍受,眼前便会出现幻觉,透过碧绿的枝叶和一串串的白花,看到那株老树下的少年和他肩上高举的小女孩。这场景总能让我失神,这份思念却无处投递。我在电话里对着母亲哭泣,说我想回家去。我最想回去的不是故乡,而是一去不返的童年。
不多久后,在我21岁生日时,顾淮北来到北京。他说要参观一场盛大的车展,父母挂念我,托他带来一些家乡特产。追我的男生严子聪等在宿舍楼下,问:“这是谁?”
“老家的亲戚。”顾淮北替我回答,他帮我和同寝室的姑娘调整了自行车,一直磔磔作响的挡泥板和链条盒各归原位。女生们一致赞叹,说:“哇,比起来周围的男生手太笨了。”严子聪脸上挂不住:“社会分工,各有所长,我读的又不是蓝翔技校。”我很想替顾淮北辩驳,可是他面色平静,没有半点重逢的惊喜和激动。想起他残忍的隐瞒和拒绝,我心中愤愤,决定不为他讲半句好话。
出于礼数,我邀请顾淮北参加生日宴。席间严子聪滔滔不绝地分析着国际形势、国内民生,指点江山、慷慨激昂。顾淮北自始至终只喝了一杯啤酒。和严子聪相比,他的脸不再是青葱少年的棱角分明。我忽然觉得悲凉,怀念起那个吸烟、喝酒、飙车的顾淮北,那才是他肆意飞扬的青春,难道已经为了另一个人而燃尽?
散场后朋友们识趣地散去,因为严子聪邀我去城中继续夜游。顾淮北站在人群外看着我和一群好友拥抱告别,像一个局外人。我要单独赴另一个男生的约,在这暖风宜人的夜里,他不担心、不嫉妒、不紧张吗?而他不发一语,冷静的神色让我恼怒愤恨。
在湖边水畔,严子聪精心挑选一间小店,格子餐布上烛光摇曳,萨克斯奏着轻柔曼妙的爵士乐,他送上的玫瑰美艳芬芳。我心不在焉,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刚顾淮北的身影,他有没有目送我离开,神色落寞还是无动于衷?我为什么没有回头看一眼?
回去的路上严子聪试探地牵起我的手,在街口的巨幅霓虹灯下,他俯下身来,双唇几乎擦过我的。我忽然全身僵硬,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令我反感。我是属于顾淮北的。哪怕他不在乎,我也只能属于他。我拍打着严子聪的手臂,想要将他推开。然而男女的体力悬殊在此刻尽显无遗。微醺的男生喃喃地述说对我的迷恋,胡乱地吻在我的面颊和鬓角。我被他钳制在怀里,躲也躲不掉,急得就要哭出来。
和所有故事中一样,我的盖世英雄在此时从天而降。顾淮北不知从哪里冲出来,一把扯开严子聪,将我护在身后:“勉强一个女孩子,算什么男人。”
严子聪尴尬恼怒,啐了一口:“背后偷偷跟梢,又算什么男人。想追骆安颜,拜托你有点自知之明,一把年纪,还是个修车的。”
“她是我最重要的妹妹。而且我靠手艺吃饭,光明磊落,总好过读了两本书,就拿来炫耀。”顾淮北和严子聪身高相仿,但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镇定,“你在饭店说了那么多,不过是引用《君主论》的观点,第十七章,论残酷与仁慈。”
严子聪悻悻离去。激烈的撕扯让我精疲力竭,在顾淮北身边放松下来,再也走不动。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披着他的外衣,上面有让人心悸的熟悉气息。
“冷么,还是胃疼?”他环住浑身颤抖的我。我拉过他温暖的大手,覆在肚子上。他身体僵硬,像初谈恋爱的小男生一样笨拙无措,然而没有闪躲,语气不知是宠爱还是苛责:“听你妈妈说,最近你的身体一直不好。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如果我病得要死了,你才能来看我,那就让我死了好了。”我口无遮拦。
“又说蠢话。”他蹙眉,“找一个好男生,好好照顾你……不过不是那种狂妄的小子。”
想起严子聪,我笑:“没想到,你还看过《君主论》?”
顾淮北的笑容尴尬而沧桑:“很久以前,为了和她有些共同话题……”
我缄默,不知道要不要告诉他,前不久的老乡会上,我见过亦晴。她结婚了,儿子不到一岁,体态丰腴,从不食烟火的仙子变成俗世中的家庭主妇,为了谁热牛奶谁多睡了一会儿的琐事和老公拌嘴。她坠入凡尘,迅速老去,变成无聊的大人。
而即使沾染了岁月的霜尘,顾淮北依旧像眉目清朗的大男孩。他有了自己的车行,许多老顾客照顾,生意兴隆。这两三年他换过女友又分手,这年龄尚未谈婚论嫁,在小城里是个异数。他一定是在等我长大,所以不舍得让年华逝去得太快。定然如此,他才会千里迢迢来探望我,才会默默跟着我,见不得我受一点委屈。 想到这些,我忽然有无比的勇气。顾淮北没有信心,就让我给他信心。时光可以改变别人,但无法改变我的信念。对他的爱与生俱来,无可替代。“你可不可以多给我一些时间?”我仰起头,“让我把一切证明给你看,我有拥有一切的能力,但是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什么都能够放弃。”
顾淮北的下巴轻轻搭在我的头顶:“安安,我相信,我一直相信你。”
7
告别顾淮北,我洗心革面,剪短长发,退回严子聪的礼物,也拒绝别人的邀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风光体面的工作,和顾淮北时常联络,每次电话或通信,我都会以“你要等我”作为结束语。这句话说上一百次,仿佛便相信,他真的在等我。
同学会上偶遇严子聪,酒过三巡,他扭头问我:“你哥那个老男人呢?光明磊落,哼,他对你才是居心不良。要不一把年纪不结婚,难道有什么隐疾?”如果不是心存惦念,顾淮北何苦独身多年?这样想,我便原谅了严子聪的语气刻薄。我已经写好辞职信,这就回家乡去。我要在第一时间告诉顾淮北,名利如浮云,沈亦晴无法放弃的,我都可以。
我满心憧憬回到故乡,迎接我的,却是他已有未婚妻的消息。顾淮北,你再一次辜负了我的热忱与期盼。她是小城里的姑娘,只比我大三岁,简单的面容,简单的性格,清水一样。讽刺的是,她便是从省城师范学校毕业的。她平凡普通,然而每一步,走的都是我最向往的道路。
顾淮北若无其事,带我吃遍老城的路边摊,历数童年记忆。我坐在摩托后,脸颊贴紧他的后背,真希望像童年电视里那则新闻一样,和他一同在高速行驶时摔倒在路边,零落成泥碾作尘,便可以永生永世不分离。
他在巷口将怀中哭泣的我推开:“再也不要这样了。所有的熟人都看着,我不想让她有任何误会。”
我失声痛哭,从何时起,我不再是他最宠溺的人。我向着顾淮北大吼:“为什么又骗我?你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不相信我能为你放弃一切?”
“我没有骗你。我一直在等,等你学会照顾自己。”顾淮北语气平稳,波澜不惊,“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不再相信自己。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我没有勇气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了。我已经过了不顾一切,为一时激情而和现实打赌的年纪。”
“一时激情,一时是多久,是我喜欢你的这二十多年吗?”我潸然泪下,“你向现实低头了吗?还是你真的爱她?”
“是啊,我真的爱她……她也爱我。”
这样的理由,让人如何辩驳?我泪中带笑。是啊,你是顾淮北,谁能不爱你。
我在童年钓鱼的池塘边安静地坐了很久,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满魔力,让人想要纵身跳下去。然而冷风吹来,我想起两鬓斑白的父母,渐渐冷静下来,决然起身,离开这伤心地,一刻也不要停留。
我接受了公司派驻海外的职位,要去一个没有顾淮北的国度。一个任期四年,也许我会去两个任期,或者更久。我会认识许多人,他们都和顾淮北不一样。我的父母也退了休,决定搬回山明水秀的老家。在举家搬迁的前一晚,我最后一次见到顾淮北。在巷口的大槐树下,我问他:“你真的一直只当我是小妹妹吗?告诉我一句实话,有没有那么一个瞬间,在你心里,我不是一个妹妹?”
“如果说有……”顾淮北沉默半晌,脸上依旧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让我说什么呢,一个小女儿?”
我流着泪,努力让自己笑出来。他拭去我脸颊的泪痕:“这样多好,让我记住你最美的样子,安安笑起来最好看了。”
“那就再看我一眼吧,因为我再也不会回来。”我说,“来,闭上眼睛,送你最后一件礼物。”于是在白色槐花的芬芳中,我吻了他。我终于将最初的吻,还给最爱的人。从今后,我便可以忘记自己忘记天地,试着忘记你。
我爱顾淮北那么久,如果是二十多岁才结识的心上人,过了二三十年,应该已经相守到白头了吧。那一年我二十五岁,青春正盛,爱情却已经老去。
8
离开故乡的那一天,大雨滂沱,好在是清晨最早的航班,飞机得以准时起飞。周围雨雾迷蒙,好像汇集了全世界的眼泪。舷窗外看不清越来越小的家乡,我却似乎听到有人穿透迷茫白雾,呼唤着我的名字,安颜,安颜。
关于是否喜欢我,顾淮北自始至终保持缄默。但妈妈说,知道我在电话中泣不成声,他立刻便定了去北京的票。回来后,在每一个春夏之交,他都会长久地坐在巷口的老槐树下,安静地抽出一支烟,却不曾点燃。
我不再琢磨这一切的含义,我要学着将顾淮北忘记,哪怕用一生的时间。离家不久后我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我们出发那天,机场高速路发生车祸。那真是一则悲伤的新闻,画面上有滚落的黑色头盔,一只手紧紧攥着钥匙,上面似乎拴着一个老旧褪色的如意结。
我不相信那是顾淮北,那几天他忙于筹办婚礼,春风得意,又已经添置新车,怎么会骑着摩托出现在清晨的高速路上?而且他自己也说过,他的技术不会那么差。我恪守诺言,再也不去联系他,也不追寻打探事故的任何细节,权当我不想原谅他自以为无私高尚的选择和善意体贴的欺哄。我宁可一直记恨他,在我的心中他已经有了儿女,带他们去摘槐花,去塘边钓鱼。
只是他依旧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对我说:“抓牢一点,再抓牢一点,千万不要松手。”我张开双臂,想要拥抱树叶漏下的点点阳光,拥抱和苍翠绿意交织在一起的光明,然而一切风流云散,只有满怀虚空。
正如同电影中所讲:因为我们不知道何时生命将尽,所以我们总以为生命是一个永不干枯的井。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有限。你有多少次会想起童年的某一个午后?那样的下午在你生命中如此重要,你无法想象没有它你的人生将是怎样。有多少次你会注视满月上升?也许二十次吧?然而现在一切都仿佛没有止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