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书名作者 高级搜索

首页>《云霄纪事(上)》  第186章

网友:账号已注销 打分:2 [2014-07-13 21:02:38]

(绝情冢)修改版加排版
ps: It\' s never an entire love story.
(序)
晚阳日暮,一阵暖风送来红尘人家的炊烟,一并捋下两三点梨花。 这时候还有几个孩子在外头野着,他拐过幼时爬过的老榆树,树上分叉处垂下一只灰不溜就的小脚丫晃晃荡荡,那头传来浣纱女咯咯的小声。
也不知是谁家的垂髫小儿到了读书年纪,稚子脆生生地背着诗。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1)
本朝祁元廿二年三月秋,国大喜,定远将军凯旋而归,收复霁川城,北蛮退数百里,振我朝天威。
定远将军班师回朝那日是极好的日子。京都城内的茶楼里熙熙攘攘挤满了未出阁的姑娘,小厮不时探头张望,隔了老远那迎风摇曳的军旗便被眼尖的给瞧着了,随即满是骄傲地遥指门外大喊道:“将军到啦!” 国都布衣,但凡在场的,绝不会遗忘那一日的光景。
苍穹碧蓝碧蓝,天光如金沙般倾泻千里,将军身披锁子甲端坐高马之上,姿态挺拔若青松,一身凛然剑意恍如天人。自古年少出英雄,自将军投身戎马来未尝败果,谁能不叹这盛世风光。
意气风发的将军却无笑貌,他仰头越过三十三重宫阙遥望,掌缰绳的手掌上勒出两块淤痕。
……
祁元三年,南云谢家收养一名男童。
族长谢承领一男童步入府内,男童默默矮着头,见那般作态,旁系的几个子弟鄙夷顿生。
谢承将男童引至身前,拂髯道:“此儿便是裴朔。”又低声嘱了几句。
男童方迟疑地抬起头来,又如刚破壳的雏鸟极快缩回脑袋。五六岁男娃粉雕玉琢的容颜如明月出云,眉如墨裁,乌目点漆,活脱脱瑶池小仙童。若非眉宇羞赧,也不逊钟鸣鼎食家的少爷。
毕竟是谢家之主承认的养子,少不得恭维之辞。裴朔循规蹈矩请了安后就不发言语,只差没寻地躲了去,几个娇惯又自视甚高的少爷当下就窃窃私笑起来。
裴朔依旧呆呆愣愣,极似一尊木雕娃娃。
历经春夏,谢家嫡女熙华少慜慧,谢家养子至今文武不通。碎嘴的婆子暗地里嚼舌根,话是管不住脚的。这裴朔原是城东裴姓老儿捡的,养活几年买到谢家换了五两银子,不知怎的上辈子积了多少福祚得了谢承青眼,摇身一变,成了正儿八经的少爷了。真真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时至两年后的冬日,闲言碎语也不曾因纷纷扬扬的白雪莅临消停过。
空庭内雪色皑皑,一片银装素裹,但见红梅吐艳,傲然枝头。
谢熙华观景兴起,赞道:“素玉涤尘色,当户暗香盈,没想这景致真如爹爹说的那般好看。”说罢又小心翼翼央道,“爹爹几日不让熙华出去了,怪闷的。”
往日乖乖巧巧的小姐鲜少有这般可怜可爱的神态,稚龄失母,委实不易。婢子如茵心下一软,思及老爷嘱咐还是硬下心肠道:“外头天寒地冻的,小姐身子弱还是莫出内院为好。奴婢等歇送些梅花汤饼来,也好解解闷儿。”
谢熙华想想说:“也好。”
须臾,梅花汤饼端上小案,梅檀香逸,青花小盅如盛琥珀光。
却听谢熙华托颐沉吟又道:“爹说独乐不如众乐,过会我给弟弟妹妹一道送去。”
也就是无论如何要出趟院子了,借孝悌之说,也不好驳回去。 让她搭了个套让自个儿钻呢,如茵作势笑骂两句,谢熙华眨巴眨巴眼,两豆乌眸软软糯糯似还笼着雾蒙蒙的泪意,她连连讨饶:“得了,好小姐就别这么看奴婢了,奴婢不说就是。”
谢熙华见好便收,端正步子牵着如茵踏出小院。
同辈小娃灵巧可喜,正值玩玩闹闹的年岁,见有新巧吃食如麻雀叽叽喳喳闹做一堆。谢熙华在一边坐看弟妹嬉戏胡闹,未曾有过的酸涩羡慕如米酒发酵满溢在怀,甜酸半掺。她自小就不是娇宠惯的,锦衣玉□□巧物件虽不曾少,肆意欢快时候还是鲜有,不免多了郁郁。
檐下青铜婢女灯覆浅浅一层霜,冬日雪景虽雅,终归萧索。她转过假山奇石不经意瞥见一间小院,门前折枝遍地入目狼藉,青石阶梯不扫积雪,跳着三两只麻雀,在这百年谢家就如远离欢声笑语的长门宫,愈发冷清。
多年后,当谢熙华再踏琼雪,耳边响起雪层受压凝结作冰的咯吱声,不禁忆起今日,或许令她驻足不前的是那份共同的孑然,如伯牙遇子期,本应天意。
如茵见她怔怔呆着不动,道:“这是裴朔裴少爷住的东簧阁。”这少爷声名实不佳,天生惑人面孔,可惜阿斗心肠,委实辱没南云谢氏。下人也裴少爷地叫着,最好少爷二字都给省了。
那未曾谋面的谢家养子么?熙华思忖了会,提起衣裙慢慢下了石阶:“如茵,爹爹昨日说有些想吃梅花糕,能否替我摘些梅瓣来?我有本小传落在书阁那,想取回来。”
如茵不疑有它,替她拢紧小裘,殷殷叮咛万不可受了凉,她乖乖应了。待婢子的墨绿衣摆消失在视线里,谢熙华提步绕进东簧阁,哪有取书的意思。
东簧阁处谢府东南,因此有半片长势喜人的幽篁得名,附庸风雅亦见敷衍之意,无怪他人油生轻慢的心思。空茫茫的雪地上蹲着约莫七八岁的孩童,面色红得有些异样,他捞起一大把松散的雪霰合拢手心,极其专注地用捏好的冰晶一遍遍搓擦较同龄人更显细长的手指,掌上还有块薄茧。
谢熙华溜进来时裴朔仍全神贯注做这事,一身衣衫稍嫌单薄,瑟瑟寒风直灌衣襟、两袂,袖口鼓开宛若鸟类张开的双翼,单看都觉着冷了。他飞快扫了眼来客,低下头,不予理睬。
谢熙华心觉古怪,不好意思扰他,在原地杵了会。过了半柱香,裴朔仍不见停,面色由红转白,她怕他快冻成冰人,小声问:“这样……不冷吗?”寒意无孔不入,这话竟像从齿缝里挤出来般。
裴朔慢慢地拍去手上雪水立起,转过来正对着她,面色怪异仍不肯回只字片语。他本蹲坐雪地之中,端立之态才觉其体态修长、身骨清奇,容色是极好的:五官精致端秀,瞳如徽州墨点就,对视稍久,竟有稀薄的浅灰以瞳仁为中心如云雾般逸开,只惜神态懦弱可怜硬生生折了气度。
谢熙华怔了怔,想是声音太小他没听清,又讷讷问:“你不觉得冷?”
他摇摇头,抬手指指身后一小块雪地。那儿不规则散落几片灰棕鸟羽,一只鸟雀头朝下埋在雪里,爪往外翻,冻死多时了。土冷且硬,小坑旁有一小滩未干涸的血迹,裴朔手上也划了道口子,血珠子被雪水止住了,谢熙华有些不忍地别过头。
“天冷。死了。不会回来了。”裴朔终于开口,眸光飘忽,似在看熙华,又不似看她。熙华想他大抵是怜这小生灵挨不过寒冬,又不常与人言,相谈难免生疏,一时不知如何安慰。
风雪素华洗去此地暖意,这琼玉白霜雕砌的牢笼一角不知圈禁了何物,纵有亭台水榭可尽流觞曲水之雅兴,多多少少让人觉着沉凝冷清。
裴朔就地抱膝坐下,取雪拭去手上的血,撬走坑旁的石子好挖得更深,龟缩回自个的一亩三分地不再踏出一步。谢熙华叹口气,陪他一道坐,帮他把死雀儿埋了,歪头道:“你别难过,待几年过后这里就会开出朵花,它肯定很开心的。”
裴朔眼底涌动淡淡的讶异,面前年方六岁的女娃,眼眸晶润如浸水中的两豆琥珀,小帽外圈的白色绒毛衬得小脸娇小可爱,清透秀雅,玉净花明,干干净净宛若一眼未染俗尘的灵泉。她是惯爱笑的,唇片翕动间扬了唇角,两边梨涡就现了来。
他第二次启唇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裴朔迟疑道:“他们常说,命比纸薄,贱不堪怜。”
熙华一惊:“这是府里人与你说的?”
裴朔黯然,只道:“你,回去。他们会担心。”
熙华算算时候暗叫不好。“我这就走……嗯,爹爹说有伤要上药,别忘啦。”她郑重道,“我还会来,他们如果欺负你,我帮你欺负回去。”
裴朔有些不知所措,细如蚊声地嗯了一声,目送那小女娃急匆匆地往回赶——又似想起了什么,停在门口转过身。
那天天色淡渺,浓云蔽日,隐匿的压抑晦暗不曾散离,沉甸甸地锁人呼吸。她蹦蹦跳跳停下回看过来,笑靥灿灿,好像连太阳都要被这灼人的笑拉出云端,他不曾、亦从不求这份光亮,竟也升起飞越这闭塞小院陪她笑闹的念头。
“我是熙华!”谢熙华欢快道,“朔哥哥,你是熙华的哥哥,熙华唯一的哥哥!”
裴朔腼腆地瞪大眼,像是受宠若惊地呆在原地。熙华迈着端正的小步折返,很快看不见了。
谢熙华,谢家嫡长女,上无兄姊,弟妹却不少,想来也不过是因艳羡庶弟妹有长兄关爱,一时起念。这众星相拥的未尝疾苦的皎皎明月,怎会以为他猜不到她是谢熙华呢。
裴朔折回坑旁,拂去一层白雪,雪下三四只麻雀奄奄一息,无光的眼睛充满惊恐地瞪住他。他松开衣袍,颈项痕迹狰狞可怖,动了动手指,扣住一只麻雀的头颅一扳。
几息后,他提着那几只畜生往幽篁去,甩手一抛。
阴风穿梭,涛声可怖,密林深处卧细小白骨无数,重重密密的竹影交错相叠,随风变幻。
(2)
“地形有几?”
“孙子曰:地形有通者、有挂者、有支者、有隘者、有险者、有远者。我可以往,彼可以来,曰……通。”裴朔浑身一震,嗓音嘶哑难听,躺了会攀住案沿慢慢坐起身,低低喘息。 浓郁的辟寒香难掩隐秘暗香,游走于黄花梨插肩榫翘头案和空荡荡的肋骨下方,如一个索命的幽魂附骨,他缓缓道:“然山河百态,人心万变,地形者应有上千上万,战局形态更是无穷无尽。前人有言,朔不敢答。”
“见过熙华了?” 他在嗓子里闷哼:“朔只与她说了两句。”
“如何?”
“朔以为……心性过于良善,恐轻信于人。”他咬紧牙关,全身每一处都遏制不住地颤抖,苍白的皮肤上或青或紫或红的伤痕,在暧昧的灯烛光晕下俨然是一条条蠕动不停的蜈蚣。
“孩童心气。”谢承道,“……罢了。往后熙华来此,你就由她吧。”
谢承的力道一松,裴朔乘隙贪婪地猛吸口气,如同一尾脱水良久终归沧海的鱼。
“答得不错,课业之事明日再考察,上药。”
伤得有些重了,谢承一动,他只余气力咬住几欲溢出口的低呼。然后目露儒慕,像谢熙华一般乖巧地笑了:“您这般待我,朔实很欢喜。”
未几,裴朔上完药系好衣带,细致抚平衣襟每一处皱褶。谢承已走,那股香气还是盘旋着不肯去,黏在他面上、衣上,他猛地推开窗,迎入冷冽清爽的空气荡涤肺腑。
裴朔踉踉跄跄跌回软榻,气力顿失栽倒下来。
窗外晨光熙微,快雪时晴来得合时合意,让人心生欢喜。
……
鼓钟三更,裴朔蓦地惊醒,望着上方黑漆漆的一片眼底阴鸷。灵魂如负千钧,在这苦苦的尘世沉浮挣扎,最终气力全无,渐渐没入无边的污秽与黑暗中。
这一夜,裴朔再未有睡意,次日被窗棂处传来的叩声惊起,东边天方露了光,正是府里人休憩之时。他心怀戒备将窗推开一小道缝隙,蒙昧光线笼罩的长檐下,昨日不请自来的小姑娘正蹲在一个小篮旁,白玉般脸庞被风刮得通红,秀眉拧成一个结。她朝窗棂探了探,看不见裴朔立在窗后,留下竹篮快步赶回,留下两串脚印。
裴朔待谢熙华拐过门庭方移步居所外,俯身解开那只她偷带来的竹篮,等看清了里头白布包的是何物事,他眯起眼睛,细细地扎好伤药塞进衣襟。
是年的雪,似为人催促归去,融得格外迅速。天色流碧如洗,早早描了春日妆,有樱草缀枝,而风却更骤,这初生花未露风华即被捋下,零落为泥。
谢熙华偷去探望裴朔,撞见了不该由她撞见的东西。
青苔自墙角由上攀布,矮墙后的阴暗处,女子窃窃低语,一壁偷偷递给另外一人一个白布包的小包裹。
“谢小姐那,你且小心。”
“奴省得。她一向信奴,自不会窥破什么的。”
一张熟悉的面从眼前晃过,螺黛轻描,碧荷襦衣,眉眼生冷,赫然是如茵的模样。
三日后,谢承身怀六甲的良妾饮下一碗送错的药汤,小产。汤中含阴寒之物,常人若长期服食,五内日衰,原应送往谢氏长女居所,查至谢熙华贴身侍婢如茵,线索中断,与这冬日的寒霜一并被春江冲刷的干干净净。
入夜时分,小雨淅沥,雨珠溅落青石板,檐下浅色石块晕开浓淡不一的圆点。屋内烛火微光浸不透的黑暗中,一剪暗色衣角贴墙角掠过,墨绢伞下,行步如风,不扰尘缕。
风灌屋室,小案宣纸上一滩凌乱浓重的墨块还未干透,未被镇纸压住的半边卷起一角。床榻被褥铺得齐整,倚着床头的女娃抱膝呆坐。沉闷春雷轰隆作响,女童空洞的眼睛终一动,却只敛起下颌,收紧身子让自己缩得更小。
门外有脚步声传来,一步步清晰可闻。谢熙华沉黯的眼眸如明月乍升般骤然一亮,摇摇摆摆地滑下榻,在离门一步之遥时收住了步伐。酸涩的泪意盈满胸口,又似心底突然裂开无底洞吞没这繁复的情绪,只剩下一片苍茫无助的空落。
“爹——” 如寻得了宣泄的小口,她稳住身,急急地道:“如茵不是那样的人——爹!” 她满是希冀与哀求地仰望着父亲,忐忑地、倔强地咬住下唇,如仰望着头顶三丈居住神明的天穹。 谢承没有由一向疼宠的长女拉住他的衣袖,他扶住幼女双肩推开她,并无动容。
“熙华。”他道,“言其无辜,何足为信?”
“如茵明明不是那样的——她不会……”
“你并非一无所觉,为父可有说错?”
谢熙华难以置信地瞪圆双目,幽冷暗影中,父亲身姿如修竹玉树,她却在那刹,以为那是一柄直刺她心口的一把刀。
“若你能寻铁证证其清白,如茵不消半日即可重归府上。可你所有依仗,仅平日所识、所知,换做他人不会轻信。” 谢承展开那张墨渍晕染的宣纸,示意她就近碰触,墨中苦臭四溢,谢熙华白净的小指稍点了点,便粘了一小团浓黑,未干的墨很快渗透指节处的细小纹路中。
世间人事物,譬如掌中墨。观之以眼,事态走向纵横,难以预知;观之以心,风云万变,始终掌于一人之手。
“习丹青之术,你当明白,无论山水秀栾,修竹青松,或嶙峋奇石,均以黑白二色构成。人也是这般,善念为阳,恶念为阴,阴阳自有相衡之理。”谢承道,熙华似有所悟,又惘然未懂,“你认定她不会行这等事,总想每个人都怀了副好心肠,又何曾真正看清过她。而换做他人——虽有疑虑,但为谋私利,又未入局中,便会袖手旁观,佯作信以为真。”
“……假若那人是真正无辜,或者心怀苦衷,也是如此吗?”
“确然。”谢承道。
谢熙华颤声道:“如茵呢?她……往后……”
过去那些日子里,如茵待她是极好的。酷暑午后转醒,总能见如茵仿若不知疲惫般轻摇纨扇,得了闲才揉揉酸痛臂膀。这数年相扶走过,她却不曾懂过她。 谢熙华周身发寒。本该悲愤凄楚,可却难料人心惟危,事由人言。自己就如漫步在虚无之中,稍一错踏,便将自半空中跌落,无边怅惘如浓厚的烟雾笼住了她。
谢承神情平静:“弱肉强食,天理如是。她无力自保便是输了,神佛难救。” 他有些不忍地摸摸她的头,熙华本能地往后一退。
“阿华,你自小就很懂事。要守住自己本心,又要守住他人,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往往惨痛,但父亲希望你明白,人的心思,并不如你所认为那样光亮。”
……
木门开合,掩住低低的呜咽声。 不知什么时候,屋里那豆微比萤火的烛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裴朔檐前听风,冰凉的雨水自发梢滴至面上。
那个夜——朔夜,本没有光。
自此后,谢熙华益发沉静,言谈举止不复往日。
幼童天性便爱与年长兄姊亲近,谢熙华这年往东簧阁去的次数见勤。裴朔本不喜多言,与人交往亦存怯意,常留她一人窝在小阁阅书,独自到竹林深处练剑。
今日熙华赶了巧,当她悄悄穿过疏木藤萝,踮足顽皮趴在窗沿上——唯有这半息光景,是真真正正地,属于她自己的。
那一天,暖阳明媚,如神佛拈花时的圣光。
熙华身量不足,撑窗尚且吃力,而裴朔业已少年,体态清瘦修长。
他背对她,点过书格上陈列的一排读物,抽出一部泛黄的古籍,背影浸润于这和风熙微中,如临水信步般闲淡雅静。
她屏息不想扰了他,大抵老天总喜人事与愿违,有阵风从脚边猛地擦过,她登时有些立不稳低低“呀”了一声,赶紧攀好木窗立定,抬头就是裴朔疏淡的面,木然且沉郁,似乎生来便是座精致的木雕。
熙华心虚,脚跟老老实实贴地,面色镇定大方提高一篮水晶糕。
裴朔面无表情,只是转身搁下书籍。 她明白他无怪责的心思,提起小篮绕过前院,欢快如桑树巅轻盈的小云雀。
裴朔眼神深邃望她拐过藤萝架,窗格外只剩下方形的一块蔚蓝,新生的嫩枝抽条不规则且恣意地攀爬过来,叶片折射出细微的光,散发清新的草木香。他松开的手无意识地紧握成拳,平静的面色隐在日光所不能及处,深浓的痛楚、无奈,晦暗与挣扎如惊浪般铺天盖地轧下。
谢。熙。华。
(下)
但凡做梦,都有醒的时候的。
漠北的夜风呼啸肆虐,风里含沙、含杀,藩篱沙场,千古沉万魂埋的坟冢。他和甲与同袍守着一小簇微弱的篝火,在这沉茫茫的夜默思。
这死寂肃穆的氛围,压抑而腐朽,同守夜的多半还是个未经兵燹的稚儿,亦受不了地开口问:“大哥,你说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去?”
他笑说:“战无止境,打到什么时候又不是我们讲了算的,何必多想。怎么,你小子想着娶媳妇了?”
“……哪行啊。爹说男儿上过战场才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成天盯着锅里饭没出息。”年轻人声音也是明快的,说着说着鼓起满腔豪气,“定远将军当年退敌百里也是这个年纪,我怎么着也该多斩几个蛮子……可惜,定远将军去的太早。”
他笑而不语,实则真无可值得叹惜的地方。缘他尚且孑然苟活在这土地上,抛却无数人的希冀与冠身数十年的名姓。“过去的人有什么好提。好好活着,才是正经。”他低低地说,摸了摸贴近心口的小瓶,眉目在夜色中渐渐温柔,目光却空洞枯朽地漫过无边沙尘,定住。
这深不见底的夜色,让他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一天。
满口荒唐。
“你说,是真?”城门前,他平静地问,执意要从这张脸上寻出一分差异。
“殿下会许谢熙华一世荣华。”她嗅着扶桑微笑,雪肤乌发,眉眼缱绻,口吻中却有残酷的意味。“我没那么坚强,也没有那么清高。我不想久候一个夜归人,终日惶惶担惊受怕,寄望一纸书信过日子。谢家女,当名留后世,那是他能给我而你一生无法做到的,你曾教我权衡利弊,你看,我学得很好。”
她掩唇轻笑,衣袂覆了半张形容:“至于当年?”
“那是可怜你啊……那样抖抖索索坐在雪地里,如丧家之犬,该是多么可怜呢。”
他冷笑,扎根已久的狠戾悄然无息地没上心头。 没人会知道那刹是何样的感受,曾经,那是一道他唯一能抓住的光,以之为呼吸,为之而欢悦心惜,恰如依附人烟而生的饿鬼竭力抱紧的最后救赎。 原来,也不过是这样的。
真是可笑,且可喜。
谢、熙、华。
那隐匿数年的恨与辱,犹如毒蛇缠住了他的整个世界,继而崩裂。
“熙华。”裴朔同样微笑相对,“朔,谢你顾惜。”
“至于谢家小姐……在下久在漠北,尚不识得。”
他纵马远去。
而那时,她是怎么样的呢?依旧笑靥如花,或得偿所愿,或黯然无话?
他不会再知道了。
世人知道的是,定远将军于漠北秘地偶得至宝,伤重归国,寻不治,葬绝情冢。
绝情,取杀戮为名,愿我朝金瓯永固。
绝情,取离弃悲欢,化血海邪佞修罗。
帝皇知道的是,那至宝有定乾坤、谋四海之功,裴朔为守之,葬于坟冢内。
世人知道的是,太子妃染恶疾,殁。
而熙华死于绝情冢内。
他曾见过那样多的死亡,都不会比这一次艳浓凄婉。
金雕棺木一侧,石阶之上,汉白玉雕浊世莲,莲心的木制的十字架宛若是被下端方形的深槽托举而起。木十字上蜿蜒爬行的血滴没入盈满猩红液体的长槽,如天山雪般通透莹润的汉白玉、若孽海深处摇曳的罪业红莲的鲜血,极端的色彩让他眩晕。
比鲜血更浓的是女子的被血染红如嫁衣的衣裳,喜庆的红艳贴住那双失血苍白的双足,高架上的人歪斜着头,三千鸦发遮面,双臂分开吊挂在高高的十字上俯瞰尘世,若非四片精巧的薄如叶的利刃穿透皮肉,便是最悲悯的神佛。
静谧得只能听到血水晃荡,水声滴落,而她也永远沉静下来……那,如今如轰雷巨响般在耳内震荡不休的,又是什么呢? 那是他最沉冷的报复,是他设定的死亡,遂他心愿了。
他狂笑着一步步走上十几阶的白玉台阶,很快就到了莲花台前。那一瞬间,禁锢住所有感情的锁链骤然炸裂,他看着她,忽然茫然不知所措,从暗门流蹿而入的冷流刺入他灵魂最深处,仿佛长槽中全部的血觅得时机同时灌入,寒冷与灼热正如狂喜与痛悔交替主宰着身心。
他恍恍惚惚地就想看看她,好好看看她,她的眉眼生得怎样呢,是怎么样的面相,才配得上这坚韧痴傻又睿智温柔的性子? 谢家的女儿,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国不可无储君。谢家独大,圣上已生忌惮,我只求为君一死,换谢家满门安稳。”她说,“殿下为谢家熙华,已做了这么多,值得贱命相还。此情难偿,余下,容熙华来生,再还吧。”
“殿下日后荣登九五,熙华望君励精图治,成我朝福泽,藩篱边疆,再无骨肉别离,妻离子散。”
“如此最好……裴朔死后,谢熙华,生无可恋。”
……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喜欢你这么多年……怎么会不知道。”她上莲台前曾淡笑说,“倾心喜欢,总是这般累,我好不容易让你信上我……”
“对不起。”
“我不知现在说这些,你是否在听,是否愿听。”这几年谢家风光过盛,又何尝不是裴朔有意如此,她立在莲花台下,探身瞧见那口深半丈的长槽——又何止半丈之深。“爹爹做了很多错事……我从不知道,连喜欢一个人,都这么难。”
昔年,裴朔双亲亡故,谢家为偏安一隅,冷眼旁观名门倾塌。他幼年失怙,流离失所,兜兜转转又入谢府之中,本便非机缘巧合。
她在十字架下立定,仰着头,他依稀只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在白润的莲花下微微颤抖。
…… 半空之上。
“……朔,熙华想让你记得。”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熙华会陪着哥哥,永远永远……永远……”
她软软柔柔的声音如潮水般于孤独的石室扩散,撞击坚硬冰冷无情的四壁往原处涌回,悠长回音一遍遍游走,不刻消散。
哪怕是极端的恨,也请记得。
只是作为熙华,而非谢家女的我。
她那时,大概是那样想的吧。
……
“你一直很怕痛。” 水滴声滴落。 他拂开那些柔软发丝,发下面容,宛若落英盈水,静婉落寞,却又按捺了这非人的痛楚,牵出一丝丝动人心弦的笑意。 “我记得你说想去边疆,去看埋葬千万人的北地河山。这次,一起吧?”
……
他将如她所担心的那样埋骨沙场,这一次,再无人笑盈盈或潸然泪下在污泥中拉起他。
……
“你在看《素书》?”
“唔……”十五六岁少女倦倦地托颐,青玉罗裙,不点粉黛,姝丽自成。灯烛的光晕下,她闻声侧过面,卷翘长睫如风拂纤羽般轻轻扇了扇,有些困意,朦朦胧胧的眼水汽氤氲。 少年修长的指尖正移过一边空白处的批注,可见非是闲来生趣、一时兴起。“我心悦之。”
一丝浅浅的笑如湖面泛开涟漪,自漠北归还的人早已非昔日,她从熟稔的清俊眉眼觑见了血色,望见了杀伐,于是这发自心底的喜悦的笑容,在她眼里,便如鲛珠一般倾国可贵。
郎独艳绝,世无其二。
笑若熏风,熏得她有些迷醉,刻意不去看那笑背后暗藏的刀。
一个长在门阀勋贵世家的女人,假若动心念,起思慕,就始终被层层枷锁禁锢。一旦她看到他眼中是真真切切铅华褪尽的她,就坠入自欺欺人的骗局里,心甘情愿,把一颗心完完全全地献上。
她恋得很酸涩,亦悲哀,亦沉重,亦——喜不自禁。
我心悦君,君知否。
我心悦君,君信否。
君,许否?
……
绝情冢。
但凡生为人,便绝不得七情六欲,贪嗔痴念。
若真能绝情,生之至幸,亦至不幸。
去的人,业已去了,历经酆都,淌过三途,一碗孟婆,前尘旧事,天涯尽散。
可活着的人,尚在烽火狼烟中挣扎地寻觅渴求着生,自由地呼吸与放纵。
生长于朔夜,逆行于朔夜,曾经见光,终被他掐灭,这样的人生,不知是一种戏弄,或是一种曾被期待过的转机。
他仅能做的,只是,在余下的光景,如她所言——活得不憾。
——
祁元廿五年秋。我朝破敌数众。
军中有者,或曰其出身南云,华姓,于此战立汗马功劳,以一己之身诱敌,更斩敌首数十,直入敌腹地,力竭战亡。
欲寻忠烈之人,只寻到一具半跪于地面容尽毁的尸首。
与他手中紧攥的,一瓶骨灰。
……
绝情冢。
但凡生为人,便绝不得七情六欲,贪嗔痴念。
如是百年,八荒改姓。
终有人踏入这求不得的宿命,惊起已尘封百年的秘事。
那时,又该是如何一段因果夙缘?

   

[1楼] 作者回复 [2014-07-13 22:24:36]

排版完了之后,明朗了许多。
小息这篇,每看一遍,都叫我忧伤。
这篇关于文文延伸出来的番外,虽有局部并不完整,但仍十分打动我。尤其是熙华临死之前的自语,真的虐心。

    [投诉]

[2楼] 网友:账号已注销 [2014-07-13 23:08:07]

完整了就不美好了……我发现。按照我极端的个性,如果是要完整的话,这个梗我是真的写不出来。
然后我表示真的一点都不虐。
其次我想说明天要爬起来看球伤不起。
最后我想说——尼玛那个故事这么血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写过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最近一直在想,如果是写完整的,我就不会是这个走向,那没有任何意义。
……TAT最近在卡文一直没心思过来,刚写完春夏秋冬各种风格迥异的,枯骨还没写的我要怎么办!

    [投诉]

写书评 | 看书评 | 返回

最后生成:2024-05-06 11:33:12 反馈 联系我们@晋江文学城
纯属虚构 请勿模仿 版权所有 侵权必究 适度阅读 切勿沉迷 合理安排 享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