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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曾想两江寺地处唤月山头峰,除了最高的经楼一角飞檐露出,其他皆隐没在松柏的遮掩之中。引路的小沙弥还在介绍寺中情况,听者表情无波无澜,看不出心情如何。“明公三年前春游偶然来此,起初和寻常香客一样只年节来烧香,今年起才常住在这的。”

      “他身体如何。”

      “不太好。明公酷爱吃烫食吃冷酒。南海县地潮,他常发风湿,疼的时候下地都不行。”小沙弥说罢,男人眉宇一扬是为听见了,但未对此有什么回应。“他应起床在大殿礼佛。明中书,您与他是故交么。”

      “约莫是的。”男人回答道,抬眼见路旁松柏高耸如云呈遮天盖日的姿态,他喘息之余夸赞:“好地方,是修身养性的去处。“

      小沙弥畅然一笑露出尖尖的两颗虎牙,“您可是明公第一个客人呢。我从前常想这般好性子的人,却连个朋友都没有。今日见了您,才晓得柏郎的厉害,结交的人气度不凡。“

      他嗤笑一声,“你们也唤他‘柏郎’?“两人说话间山门渐近。小沙弥回道:”烧饭婆婆先开始的,他以前不喜欢我们叫他‘明公’这算是妥协了吧。”

      男人点点头,沉默着走上石阶。天刚蒙蒙亮,晨星愈加透明,弯月垂西天,眼前景色在山雾中也清晰了许多。他身边仆僮熄了提灯,一行人随小沙弥进了两江寺山门殿里。两江寺不大,,从门殿看去能窥出大概的布局。小沙弥指向不远处大宝鼎后的大雄宝殿,“中书郎,明公就在里头,他常起得比做晨功的人早些。我还有功课要做,还请你们自便。”

      男人抬手施礼,“有劳小师傅。”

      此话言毕,小沙弥离去的背影越远,他心中擂鼓更盛。盈盈烛火从轻掩的门扇中映开,男人平复心绪转头吩咐众人:“我一人进殿宣诏,你们在此不准任何人靠近。”

      “是。”他抬头,西月已消,透过云间的是初阳,金粉一般泼洒在他身后的砖地上。咔吱——轴旋转动,他跨入门槛。须弥间他的心风平浪静,仿佛不曾有过波澜。

      里面有人寻声问道,“小意头,怎么起得这样早。”焚香由深处包裹起他往前走,这声音他并不陌生,甚至熟悉得反胃。时隔五年再次听到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供灯台前立着一人,他身形被摇曳的的烛光舔舐得更瘦削,用佝偻形容也不为过。那人转过身粲然一笑:

      “渠郎,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倒还真有旧友重逢的模样了。

      脑海里描绘了许多遍再见杨柏然的场景就算自己方才在门扉之外依然心有踌躇,此非心虚或畏惧,真的得见此人,心下感受万千。杨柏然不过不惑,鬓间银丝纤纤,招呼他时唇上两道笑纹更深。显然是不符不惑,向着知命的样子老去。

      “是啊,没有什么比见到你还糟的事了。”

      “那今天应该是你最近五年最难受的一天,见我还不如在天府大道边农田看半时辰挑大粪是吗。”他没用时间梳洗只用了根竹枝把头发挽在脑后,面容被病痛销蚀出郁郁之气。他面上微愠,杨柏然自然察觉到他脸色变化露出些疑惑,“你还恨我,就算我在南海这苦潮之地待了五年,你对我的怨气也没有消减,为什么呢,明郎。”

      “圣人受你蒙蔽,我承沐他恩泽多年,看不惯你也实属正常。”

      “从前我就喜欢渠郎执着的秉性,你不在衙门等我上这偏僻寺庙找我,是圣人有什么急诏?”阳光透过窗扉照在他们之间的空地上,逐渐驱散了室内只有供灯照明的昏暗。他看向杨柏然身后垂眸俯视着自己的铁佛,忽而开口:

      “明渠携诏前来,是为送南海县县令杨柏然最后一程。”

      听者眼神在地上扫着不言不语,明渠只当是死期将至的惊愕扼住他喉咙。正当明渠思考接下来如何开口,却听见杨柏然说,“我还以为食盒里面是渠郎为我备下的早点。”

      他仍是这般不着边际,自明渠殿试那天起,此后小十年他们交手数次——杨柏然都未曾把他所作所为放在眼里。更多时候是让着他,明渠也不屑与其为伍,一心想要除掉朝堂上这颗毒瘤。“里面……有糖糕的。”

      杨柏然蹲下掀开盖子,“应是圣人赐我的白绫,但是我更喜欢毒酒这死法。”里面蛋壳青的酒壶被拎出来,他转而看向明渠,“你是不是很快意呢。”

      “那是自然。”

      男人用手捻了一小块糖糕扔进嘴里,见明渠面色不快笑道,“你不开心,但我要使筷子,你怕是更生气。”

      “我有什么好生气。”明渠看了一眼被闲置在一边的筷子,听到杨柏然继续说,“小时候我煮汤勺子掉进锅里,笨得很,居然直接伸手去抓。食指烫出两个水泡。就算到今天用筷子时还是会翘起食指。在你这规矩比天大,还不把我指头就地正法?”明渠见他坐下冲自己招招手,走上前给他倒了杯酒,“果真到我死时,渠郎才会对我有些好脸色。”他接过仰头一饮而尽,眼中多了份欣悦。此时明渠才从杨柏然枯朽的脸上看到从前的他还是青年时,身着红袍腰佩银鱼袋的神韵。正是他与杨柏然见的第一面,当年紫宸殿杨柏然站在王的身边,王扫过前三名一眼就对杨柏然说,“任你处置。”

      “我不会用人。”杨柏然不算皮肤白皙,却在那日的紫宸殿裹在朱红的官袍中肤色出现一种接近妖异的白,他笑盈盈地弯腰对王说,“身为君王,怎么能不体贴为了辅佐您的未来臣子呢。都是吃了实打实的苦头才来到您面前的。”

      “我信你,别人我都不信。”明渠突然抬起头,正对上杨柏然轻笑着转过来的目光,“这位是会试第一名,您看看他。臣先告退。”待杨柏然匆匆离去,王的关注终于由他的话转向明渠,明渠却见圣上皱起眉,“明卿是吗。”

      应是明渠心驰神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愿景终于实现的时刻,王拧起眉头看过来的眼神却从那天起成为久驱不离的梦魇。

      “对了,还有这个,有劳渠郎代为交给圣人。”明渠并未被回忆剥夺目的,他从来都喜欢将需要做的事放在首位。杨柏然从袖中拿出只细长物什,明渠定眼一看,男人掌中只柄折扇。那扇骨一瞧便知早年“宠臣”名不虚传,圣人还是瑞王时平定河南起义时寻了纸扇珍奇材料做成赠给杨柏然。面前这把,应就是传闻中的“宝扇”。

      “好。”他一口应下,见杨柏然给自己再倒了杯酒饮下,随后便回到蒲团上,向着铁佛一拜。“你也信佛?”

      “我不信,但心里难免有求……”他话音未落口中呕出污血不断地从嘴角流下,灯烛照亮下滴落在地的好像泼溅的墨汁。“你……”明渠见他身形欲栽伸手去扶,不想脱力跪在地上伏身向明渠作礼,两只手掌叠放在一起大抵想行叉手但力气不足眨眼间血染至指端又顺着地板木纹静静晕开。“求你把我尸身一把火烧了。”

      明渠第一次杀人,他手中捏着诏书,却一刻也不敢耽误地把扇子收好。听到他的话动作一顿:“嗯?”

      “南阳县令杨柏然,是得时疫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明渠以为杨柏然几乎没有质疑就把酒喝下去从容赴死,现在死人不会再开口。就算他今天被华佗救回来要上蓉京告状他明渠也会将这人膝盖打碎。

      “……是渠郎要我死,不是圣人。”

      “你住口!”明渠抽出腰间佩剑猛然往杨柏然身上一刺,接着再挥了几剑。直到一盏小荷灯烧得见了红底,明渠才将他翻过来确认已经气息全无才松懈下来整理自己的衣褶,转身推开门扉向殿外候着的众人面无表情地说道:

      “来送明公最后一程。”

      “中书郎,什么事如此紧急。”何予乐从未见过矜傲如明渠还有现在这副神色匆匆的模样,“皇后娘娘在里头呢。”

      “我要急事要见圣上。”明渠似抱着什么物件,何予乐上前见他掌心赫然一只玉镯:“这,这是柏郎的。”

      “请您为我通传。”明渠将玉镯交给何予乐,三月路程一刻不停回到蓉京,刚好听见暮鼓声响,尽管手中有天子敕令到两仪殿还是费了些周折。不一会何予乐出来:“中书请。”

      “阿渠,他怎么说动你的。”何予乐引着他进殿,“拿个镯子复命,你也由他。”明渠对两仪殿很熟悉,今夜到此心中却升腾起一股陌生的气息。殿中灯火明明,人影自帷幕后抬头。

      “圣人……”他听那人脚步声近,将个泥黑土坛放在面前后稽首,“柏郎他卒了。”

      “你怎地学他那般说话不着边际。”那人一袭暗织龙纹黑袍走到明渠跟前,“这是?”明渠抬头见男人面露疑色,“里面是骨灰,柏郎没留下什么东西,只有个玉镯。”

      帷幕被男人一手撩开,明渠视线再清楚不过,见男人肩膀些许颤抖。虽如此明渠还是回答:“南海县时疫出现得突然,明公虽及时控制在村落中不让其发展,但到南海这五年他身体一直未养好,受了凉就没了。”

      偌大的两仪殿陷入沉默中,好似大雨倾盆前的乌云涌动。“人死不能复生,还请圣人保重。”明渠再拜,眼前的王还是那副美若好女的样貌,一双柳叶眼眉目自有情意,只是此刻他眼中晦暗不明。片刻后明渠听见他一声叹息,“人死不能复生。”

      “若柏郎在世也不愿看圣人为之悲恸,旁的臣也没有再言的必要了。”明渠跪下低身作礼。

      “罢了,舟车劳顿,依你那性子肯定是没停歇直接来宫里,快些回去休息吧。”

      “臣告退。”

      明渠走后夜更深了,何予乐方才就屏清两仪殿,突觉圣人坐在殿中对那骨灰坛对峙背影有丝凄凉。按照惯例泡好的浓茶圣人一口未动,他只好叫人点上安神之用的月珈蓝香片端上桌案。“三郎,已经很晚了。”

      “予乐,他从不听我的话。”三郎不着头地说。

      “郎君是什么样的人,您最清楚了。”

      “也许是。你也下去休息吧,我想睡了会叫你。”他捏了捏眉心接连数日劳碌,何予乐这番话让他有些出神,他望着空荡荡的殿中,再没有说话。

      “喏。”

      待何予乐退下关上门,他重重卸下口浊气。仿佛有一道清越的笛声从窗外响起,悠扬宛若池中游鱼。三郎起身推开窗扉,那一眼能望见的听月阁上也如殿里一般空荡。他愣神后反应过来所谓笛声只是心中幻象。

      三郎再度回到桌案边,将腰间系着的荷包取下里面除了些干枯的山茶花瓣还有只长命锁。他叩叩案面,像是在吸引人注意听自己的话。

      有时候我看着这长命锁,虽本不是为我准备的,但你给了我。看着它我就会想起你的脸,还有你的笑容。我希望你恨我,也不要你一言不发。

      柏哥,你怎么不应我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柏然(同“百”音)这oc想了好久觉得莫名熟悉哈哈哈哈就当蹭蹭热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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