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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 ...

  •   距离上海站钢琴选拔赛的日子越来越近,原本就紧凑的时间因为外婆的葬礼又费去几天。
      江秋心很快从悲伤里抽身出来,她振作起来,如同往常那样雷厉风行地安排好见欢的作业后,开始监督摇光。
      “练习曲上午五十遍,下午五十遍,晚上三十遍,今天就可以结束了。”她把一张纸和一支笔拍在钢琴上,让摇光自己做记号。
      第一轮只需要弹一首练习曲就可以,指定曲目是车尔尼740及以上的练习曲,摇光选的是肖邦练习曲op.25 no.2,曲子并不难,只不过重复的地方有些多,背的时候一分心就容易出错,摇光手指灵活性又不够,对她来讲已经是很难的曲子了,再加上速度一直提不到原速,听上去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江秋心从小陪着摇光练琴,摇光一直是启蒙老师那里最得意的学生,因此江秋心觉得,摇光这样已经足够了,哪怕她现在学琴总被老师骂。
      摇光一直是厌恶练琴的,弹琴是母亲江秋心的梦想,她只不过在替江秋心实现梦想而已。
      一个工具,不需要真的喜欢弹琴。
      老师说,摇光的琴声没有灵魂,强弱变化都是机械式的,更何况她所做的forte和piano根本让人听不出来有什么不同。
      老师气恼极了,眼看比赛临近,而她还跟一块木头一样,上课永远愣愣的,怎么讲都改不过来。
      说到底还是怪自己多嘴说了一句最近有比赛,谁知那天上课,江秋心竟然破天荒地陪同一起来了,江秋心一听有比赛,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个机会,于是她缠着老师替摇光报了名。
      老师看着僵硬的摇光,气不打一处来,他恨不得甩手给她的脑袋来一下:“你这样怎么能弹好琴?勾引人不会吗?会不会勾引人?来,你勾引一个给我看看!不会啊!那谈过恋爱没?”老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现在的孩子怎么可能还有没有谈恋爱的了?简直匪夷所思,摇光只不过是众多不愿意练琴学生中的其中一个,就这样还妄想去参加钢琴比赛?
      简直痴心妄想!
      摇光满脸涨得通红,这样尖锐的话对她来讲无疑是伤人的,她想起之前公交车上发生的事,只感觉肮脏龌龊,“勾引”这个词本身就具有贬义含义,为什么要把这样的词安放在她身上?为什么要这样不留余力地伤害她?为什么男性永远可以若无其事地说出云淡风轻的话,就好像,所有的错都在她。
      于是,连带着开始憎恨这位钢琴老师。
      怨老师从来没有真正尊重过她,要是真的尊重她,便不会在给她上课的过程中吃泡面或者磨咖啡豆。
      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成为教书育人的老师?
      这样的人,为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收取那么昂贵的课时费,却连对学生最基本的用心都做不到?
      至于什么是爱?摇光从来不会想,爱那个字只让她感到羞耻,就连父母都从来没有跟她说过爱这个字,这要她如何理解何为爱。
      她开始害怕弹琴,不想弹,每次坐在钢琴面前都是凌迟的痛感,钝痛一点一点从骨头里面开始千刀万剐,将她清白干净的心剐地血肉模糊。
      钢琴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讨厌的东西了,为什么要学琴?
      漆黑一片的前路,看不清未来,看不到希望,像无声无息......黑暗的海底......

      上海站钢琴选拔赛最终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到来了,摇光一个人坐着高铁去了上海,江秋心要陪见欢去医院看病。
      摇光木木地看着手中的高铁票——又被扔下了呢,又只有一个人了。
      背包里装着一瓶水和肖邦练习曲,邻座的小女孩一直在哭闹,摇光心烦不已,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练习曲盖在自己脸上。
      世界重新变得灰暗一片。
      黑白的世界,宛如钢琴琴键一般,黑色、白色,白色、黑色,毫无生气,死气沉沉。

      比赛是在上海某一所学校的音乐厅举行,到处都是穿着漂亮礼服的孩子,摇光第一次参加比赛,并不知道原来比赛要穿礼服,甚至她背着书包去后台的时候还被工作人员拉了回来,指了指外面说:“不要乱跑!观众席在那里!”
      摇光这才手忙脚乱地掏出参赛证,书包里的琴谱因为拉链的开开合合,连封面都打了卷,看上去破旧地如同此刻灰头土脸的她。
      她涨红了脸,丢人地低下头。
      穿着浅粉色礼服的女孩子抱着琴谱,大大方方地从她身边经过,她高昂着小巧的头颅,眼皮上粉白色亮闪闪的眼影将她的气质勾勒地有些刻薄。
      那个女孩子的母亲拎着大包小包也想进去,却被工作人员拦在外面,她眉毛一挑,提高声音,与她女儿如出一辙高仰着头颅:“哎,我女儿可是来参加比赛的哎。”
      工作人员陪笑着说:“不好意思,这位家长,因为今天到场人员太多了,为了现场秩序问题和安全问题,只允许参赛学生的指导老师陪同,家长一律在外面等候,麻烦您左拐去等候室或者去观众席。”说着他把摇光的参赛证塞回她手里,拍了拍她的书包温和地鼓励她,“快进去换衣服吧!”
      女孩的母亲不甘地用包顶了一下摇光,手中的东西从摇光的头顶跃过,她递进去一瓶功能饮料和一块巧克力,女孩接过饮料和巧克力,用打量的目光上上下下看了摇光一眼,转身趾高气昂地走了。
      她的裙摆蓬蓬的,上半身堆满了纱做的花朵,花蕊用细密的水钻勾勒,背后纱制的绑带绑地一丝不苟,最后落在腰间形成一个硕大的蝴蝶结。
      很美。
      美到让人嫉妒。
      可是眼下来不及羡慕别人的礼服,最重要的是先找一架钢琴暖手。
      后台提供的钢琴不少,可一眼望去乌压压的人,琴房门口满是排队的,现在居然连一个安排琴房的工作人员都没有,摇光怯生生地折回去问门口的工作人员,他却说:“人太多我们没办法安排,需要你们自己协调的。”
      摇光束手无策,她回到走廊里,耳边男生女生的声音乱飞,甚至还有女生的尖叫,不少琴房还吵了起来,摇光看了一眼,正是刚才在门口遇见穿粉色礼服的女孩。
      她抱着琴谱,伸出一只脚,布满水钻的高跟鞋死死地抵在门上,态度十分强势:“你已经练了十分钟了!赶紧出来!”
      里面的女孩气势弱她一截,却丝毫没有退让之意:“没有!我才刚刚进去,而且我马上就要上台了!”她看了一眼对方腰间别着的号码牌,“你还早着呢!着什么急!”说完她手上一用力,砰地关上门,幸亏门外的女孩躲得快,双手才能安然无恙,但她却气得几乎发狂,用力地踹起门来,一时间,琴声纷纷停住了,大家探头出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摇光抱紧书包,往后退了一步,心想,算了,反正我也没有礼服,练不练琴暖不暖手都一样。
      她找了一个安静无人的角落,专心看起琴谱来。
      然而并不能静下心来,这么多人,这样的场合,她第一次经历,虽然一直盯着琴谱,但那两排音符却在眼前乱飞,她低下头,心烦意乱地看着来来回回的人的脚步。
      就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突然耳朵里突然多了一个清晰的声音,高跟鞋击扣地面的声音从远及近而来,紧接着,周围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
      她侧过头,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高跟鞋。
      “看到没?是珊瑚!她居然来了!”
      “珊瑚?哪个哪个?”
      “喏,就是那个穿黑裙子的。”
      “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总算见到了,原来长这样,也不是很好看么!”
      “嘘!小声点,当心被她听见!”
      那双黑色的鞋子就这样在摇光面前停下了,她站定,丝绒材质的黑色礼裙刚刚遮住女孩子的脚背,同样丝绒材质的鞋子在宽大的裙摆下若隐若现,裙摆像黑色的海浪摇曳了几下,摇曳一地优雅。
      她温柔的声音从摇光头顶不疾不徐地传来:“你怎么在这里?”
      摇光疑心她认错人了,于是抬起头,却见珊瑚一脸笃定地望着她,她温和地冲她笑:“你还没有琴房么?快来!”她伸出纤细的手,一把拉起大脑处于空白中的摇光,将她拉进一间琴房。
      “你先在这里练吧!”珊瑚利索地从钢琴上收走自己的东西,她扭头,目光落在摇光的牛仔裤上,她蹙起眉,“你的礼服呢?”
      她看摇光不说话,转身去翻地上那个巨大的黑色袋子:“你最好把那条裤子换下来,你这样上去肯定不行的。”说着她翻出一条黑色的吊带裙,“要是不介意的话就先穿我的裙子吧,我没带多余的礼服,但这条裙子勉强可以,总比你的牛仔裤强,你试试!”
      摇光愣住,她的手僵在半空中,嘴唇无助地翕动,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眨了眨眼,眼眶热热的,带着咸咸的湿润。
      珊瑚看着摇光呆住的模样,反而笑了出来:“快啊!”
      黑色吊带裙在摇光的身上有些大,长度有点短,裙子只到脚踝上方,都遮不住脚背。
      珊瑚翻出一个针线包,三除两下在摇光身后缝了两针,然后脱下自己的鞋,让她穿上,一面叮嘱她:“你弹完了一定要赶紧回来,我就排在你后三位。”说着她换上一双帆布鞋,转身要出去。
      摇光急忙喊住她:“哎,那......”
      珊瑚回头,嫣然一笑:“怎么了?”
      “钢琴......你不练可以吗?”她怯生生地问。
      珊瑚明媚地笑了,眼角小小的泪痣格外动人:“我刚才练过了呀!”说完她推门出去了。
      一间不大不小的琴房,只留下了摇光一人,她看着墙壁上的镜子,穿着珊瑚的裙子的自己,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嘈杂纷乱的声音被那扇厚重的门隔绝在外,只能听到隐约的交谈声。
      心脏终于活了过来,不紧不慢地跳动着,甚至开始越跳越快。
      她终于紧张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是比赛,是她第一次要经历的比赛。
      琴房的钢琴有些破旧,摇光把手放了上去,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手背因为冰冷的血液而布满了紫红色的血丝,难看地吓人,踩踏板的鞋子有点大,有些不适应。
      一切都是陌生的,陌生的裙子,陌生的鞋子,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钢琴。
      陌生的一切气息包裹着,不安着。
      像梦境一样陌生。
      摇光努力拉回自己乱飞的思绪,颤抖着把琴谱完整地展开在谱架上,她刚刚坐下又站了起来,合上琴谱,然而手刚刚放在琴键上,她又站了起来,重新翻开琴谱确认音符。
      手指越发冰凉,大脑逐渐开始变得空白,她弹了几遍,都是错误的,不是背错音符,就是忘记开头。
      明明平时最熟悉钢琴了,偏偏手一放上去,就像看到了陌生的东西一样。
      摇光搓着手,自我安慰:“没事的没事的,不要紧张。”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珊瑚敲了敲门,打断了摇光磕磕巴巴的练习:“快到你了,快去吧!”
      摇光愈加哆嗦起来,脸惨白到了极点,珊瑚看着她灰败的脸色,心中了然:“加油!你可以的!不要害怕!我等你回来!”说着,她那双小小的,温暖的手轻轻拍在摇光后背,将她推出阴暗的练习室。
      世界重新变得嘈杂,纷乱的声音伴随着强烈的灯光扑面而来,摇光甚至又在走廊上看到那个穿着粉色礼服的女孩子,她仍然气急败坏地来回踱步,一面掏出手机看看上面的时间,转身又去敲门,大声地喊着:“都十五分钟了!怎么还不出来!”
      摇光这才后知后觉,原来她刚才短暂的练习时间,竟然是珊瑚站在门口替她守着的,难怪没人来打扰。
      她木木地走到舞台右侧,工作人员看见她身上的编号,招了招手:“第二组25号,傅摇光?”
      摇光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只能看到一条缝的舞台上,庄严肃穆的舞台和黑色的钢琴宛如森森的寒气一般压迫过来,顿时压得她四肢麻木,她机械地点了点头:“对。”
      工作人员在纸上打了个勾,轻声对摇光说:“下一个就是你,评委不喊停就继续弹,听到铃声出来就行。”
      说完他示意摇光坐在红色幕布后面的椅子上。
      一半黑暗,一半光明。
      她坐在黑暗的幕后,而坐在光明处,一个男孩子正在演奏着。
      肖邦练习曲op.10 no.5,因绝大部分的音都出现在黑键上又被称为黑键练习曲。男孩子灵巧的双手在黑键上翻飞,连碰错都没有,他演奏的速度极快,右手轻巧地像蝴蝶,音乐一粒一粒,却又无比顺滑,他将连奏与断奏可谓做到了极致。
      摇光的心逐渐沉了下去。
      她开始明白,自己是不配站在这里的,原本觉得自己不算太差,她一直是启蒙老师那里最优秀的学生,就算不好好练琴,只要凭借着那一丝小聪明和微弱的天赋,她就可以得到老师的赞扬,直到后来换了老师,从那之后她一落千丈,除了挨骂就是挨骂,站在这里后,她更加懂得,为什么自己会挨骂,挨骂是应该的。
      羞耻像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一样,从指尖蜿蜒而上,随着血液的流淌,游走于全身,她抓住黑色的裙子,手心冷汗涔涔,竟像从水里捞起来一样。
      一分三十秒。
      她在后面只坐了一分三十秒。
      前面的男孩子并没有被评委打断,他全部演奏完毕才淡然地走下来。
      他的从容不迫让摇光感觉他只是去菜市场转悠了一圈,这让她更加头晕目眩,她努力地在腿上撑了一把才从椅子上站起来,她摇摇晃晃像是要摔倒一样,脚步虚软地向舞台中央走去。
      那个舞台并不大,却是摇光见过的最大的舞台。
      站上舞台的一瞬间才知道,被聚光灯笼罩会有多么恐怖。
      眼前一片白花花,而舞台下面则是一团漆黑,她什么都看不清,连坐着几个评委老师都不知道,她只觉得那片黑漆漆的观众席像怪物一样,无声无息地吞噬着一切。
      包括感官。
      手心的冷汗逐渐发腻,摸在琴键上的触感很奇怪,白键上是发涩的,黑键上是滑腻的。
      摇光开始弹奏。
      一开始便失了控,许是受前面那个男生的影响,摇光的速度起得很快,快到自己根本掌控不了。
      心态开始崩溃,这根本不能算曲子!
      急速跑动的音符在她一脚踩到底的踏板的加持下,模糊地什么都听不清楚,她完全凭借着本能让手在琴键上跑动,但奇怪的是,她却能清楚地听到评委老师的咳嗽声,叹气声,与翻阅纸张的声音。
      原来并没有吞噬所有,只是将她淹没了而已。
      “叮!”
      清脆的铃声响起,摇光终于被赦免,惨白惨白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急速走下舞台。
      她一秒都不想呆在舞台上。
      她终于明白前面那个男孩子究竟有多么优秀——原来并不是自己练得有多好,上台就能弹得多好。
      台上的一切都无法掌控。
      湿度、温度、琴键的深浅、踏板的深浅、空间的挤压以及舞台灯光的阴影。
      每一样都让她分心,每一样她都无法从容地应对。
      她没有强大到独自面对这些。
      她只是卑微柔弱的傅摇光。

      前面的男孩子演奏完毕还没离场,他站在后台看摇光演奏,他见摇光走出来,温和地跟她搭话:“辛苦了。”
      他的神情温柔宁静,摇光没有从他脸上看到嘲弄,可就是那么一张姣好到极致的面容,却让她的自卑在那一刻到达了顶峰。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慌慌张张地提起裙摆,碧凤蝶一般翩然地穿过人群。
      男孩子错愕地望着摇光的背影,他停顿了一秒,不紧不慢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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