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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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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长舒一口气:没办法的,他们还是我名义上的“亲人”,我无法做到真正的脱离他们。
刚准备打开车门,转眼便看见蔺昶正解着安全带准备下车,我忙把他的手按回去:“别送了,免得又白挨一顿打。”
蔺昶这才委屈地收回手,不舍地望着我。
我无奈笑了笑,“放心吧,我很快回去。”
“好。”
站在人行道上,本打算等蔺昶开车离开后再上楼去的,他硬是要等我在他的视野中消失才肯走。
我只好朝他摆摆手,转身向着那栋老旧,充满了破败与不堪的大楼走去。
此时下午五点半,夕阳洒向大地,橙红色的光芒绽放在与盛夏相接的枝头,梧桐叶随风摆动,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喧闹中涌动。
这栋楼不大,总共只有六层,每层楼两户人家,和其他同样陈旧的老楼或并排或交叉叠在一起,形成了楼群。
没有电梯,甚至楼梯只能由两个成年人并排通过。
我拉开半掩着的铁门,锈迹斑斑的铁杆摩擦发出尖锐的咯吱声,令人烦躁又不安。
顺手点了支烟,打火机“咔嚓”一声,在本就安静的楼道显得中格外清脆。
我猛吸一口,吐出纯白色的烟在满是涂鸦和污渍的墙壁上映得清晰。
烟雾后的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我下意识地看了眼楼层,才到二楼。
门缝里,一个虽然脸上布满皱纹却红润有光泽的脑袋探出来,黑白相间的发丝整整齐齐地束在脑后,显得异常有精气神。
“呀——是小幸回来啦!”
她一脸笑盈盈地抬头望着我,表现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我有些心虚地将夹着烟头的手往身后藏了藏,“是啊,盛姨,最近身体怎么样?”
大概是年龄大了,她原本挺直的脊梁已渐渐佝偻了,也并没有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由于比我矮上不只一个头,只好仰头望着我。
盛姨脸上的皱纹如沟壑般的,深邃的目光却炯炯有神。
我三年没有回家,也三年没有再见过她。比起丌怀仁一家,或许我在外的那些年更放心不下的是盛姨。
此时已经六十奔七的小老太太仍灿烂的像少女一般,激动又热情的讲述着。讲着这些年,这栋楼,这块地,谁家的姑娘嫁了人,谁家的老头子去世了,谁家的媳妇又添了喜……讲述着深深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的风土人情。
而我也笑盈盈地看着她,想起哪年的哪天,我因为某些小事被丌怀仁关在门外一整夜,盛姨嘴里骂着丌怀仁不是东西,边将我拉到自己家中坐下。
我手里捧着她塞给我的一杯热水,同样的,她嘴里喋喋不休的冒着各种神奇的文字,许久才想起来连我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就把我带进了家门。
“丌邢,我叫丌邢。”
实际上她并没有问我的名字,只是在一众话语中提到我的时候突然顿住。
我想她大概就是在想该叫我什么吧,于是脱口而出。
“我没啥文化,邢是啥意思啊?你该是个幸福的孩子,叫你小幸吧。”
后来学得了“感恩”一词,只是心中有个大概念,便学着路边小卖部电视里放的动画片的样子,用自己仅有的词汇给盛姨写了一封信。
内容在记忆中早已模糊不清,只记得我说,“盛姨,遇到你我很幸运”,甚至“幸运”两个字还是用画得头重脚轻的拼音写的。
大概是我偷偷塞在她的门缝里吧,我没有关于她收信的记忆。只是后来一天夕阳映入窗台,照在她有些毛躁的发梢,她又在唠叨的一众琐事中,想起来还收到过一封信。
“哎哟,我一拿在手上我就知道这肯定是你小子塞给我的!”
盛姨依旧嗓门很大,灿烂的笑容如盛放的鲜花,几乎对面人家也能听到从她口中蹦出的每一个兴奋字眼。印象很深的,她一巴掌拍在我的背上,也没个轻重,差点让我背过气去。
不过她说,“我们小幸呀,以后还会更幸运更幸运。”
如她所说的,我的确更加幸运——在无尽的悲哀与沉痛中,我又遇到了蔺昶。
二十年前她也才四十出头,我踮起脚才够到她的肩,那时的她更是意气风发。虽说丧了丈夫,无儿无女,她也从未将自己放置在“可怜人”的位置上。
作为这栋楼唯一敢指着丌怀仁的鼻子骂,并且不会落得下风的人,领居们给她贴上“粗鲁”的标签,却又心中暗爽有人能将丌怀仁骂个狗血淋头。
其实不然,她骨子里的温柔是无法否认的。和丌怀仁待在一起的十八年间,我躲在阴暗潮湿的角落,她照进了唯一的光。
到现在,盛姨始终一个人。
手里的烟头即将燃尽,等烧到我的指尖感到疼痛才回过神来。
此时这个满面春光的老太太正往我手里塞着两个苹果。我将烟头扔在地上用鞋尖撵了两下,将苹果又塞回到她怀里,“盛姨,我回去有点事呢,待会儿再下来。”
盛姨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立马耷拉着脸说:“还回去干啥,待在我这儿委屈你了!”
“听岑韶光说丌怀仁病了,我还得看看去。”
盛姨还不甘心地用有些蹩脚的普通话叨叨着,“管他干啥!他干了些啥子亏心事,自己心里清楚的很,死了都是活该!死了才好呢!”
我附和着笑了两声,见我正转身往楼上走,她又在身后喊道:“那你还是记得来我这儿坐坐!”
“知道了——!”
等到了拐角处,我隐约听见盛姨叹了口气。余光瞥见她进了屋子,我才又转过头向前走。
看见玄关处一个短发的女人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时我愣了一瞬。
她穿着一袭白裙,戴着黑框眼镜,可以看出脸上有淡淡的化过妆的痕迹,打扮的跟个高中生似的,但看起来似乎年龄也在二十七八左右,给人一种“装嫩”的感觉。大概一直在偷听着我和盛姨的对话,见我走上楼,用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进屋去。
确认没有走错楼层后我更加疑惑,皱着眉走进屋内,客厅里正播放着某个年代的战争片,声音开的很大,我在门外就已经听见了。里面更是“烟雾缭绕”,看得出抽了不少烟。
那个女人端正地坐在沙发中央,岑韶光在她旁边,有说有笑的。丌怀仁窝在另一边的沙发里,即使看起来有些没精气神,但似乎并不是像岑韶光所说的“生了重病”。
我瞬间明了。慢步走入客厅,我抱着手臂靠在离门不远的酒架上。丌怀仁和岑韶光二人见我,也没什么反应,自顾自地看着电视。
我不耐烦地踢了一脚地下塞的满满当当的垃圾桶,几粒瓜子壳顺势蹦出来,“说吧,这么大费周章的把我骗过来,什么事。”
听到我的声音,丌怀仁才缓慢地从沙发里抬起头看向我。
“哦——你呀。你来了。”
我轻“啧”一声,不想再和他们有什么无聊又没有意义的对话,于是转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你先别走。”
听到丌怀仁有气无力的出声,我并没有停下的意思,而是加快了脚步。然而刚到玄关处,“啪”一声,门被从外面狠狠关上。若不是我反应快停了下来,大概现在脸已经贴在铁门上了。
我退后一步,以最快的速度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但还是晚了,“咔嚓”一声,门从外面被锁上,任凭我怎么扭动着门把手也无动于衷。
丌怀仁窝在沙发里缩了缩,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你别急。”
放下手,我气愤地一拳狠狠砸在了铁门上,与被困在电梯里的焦急与心慌不同的,我现在更多的是感到恶心。
“你别急,等我说完事情自然就放你走啦——”丌怀仁将语调拉得很长,不急不缓地说。
对于我,他不像是一个父亲,而更像是上级对待下级。
我侧身看着他,虽然心中愤愤却无可奈何,只好咬牙切齿道,“你他妈的有什么屁就快放。”
丌怀仁吸完嘴里叼着的最后一口烟,又不紧不慢地将烟头按熄在桌子上摆着的玻璃烟灰缸里,才开口说,“这次呢,把你叫回来。”
“老子三年没有管你了,差不多你也玩够了。”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澜,像是仅仅在通知我而已。听到他的话,我心中生起一丝不屑,三年前他就不同意我和蔺昶在一起,不过我打心底里认为他没有资格,甚至是不配反对我们的事情。
因为在他眼里没有人能够忤逆他,他总会想尽办法让一切都回到他应有的轨迹上。
我呸了一声,“老子的事轮不到你管!”
“这由不得你。”
丌怀仁又点起一根烟含在嘴里,猛吸一口后吐出一片白烟,将烟头夹在中指与食指间说:“给你三天时间把关系处理干净,然后准备结婚。”
我捏紧拳头,恨不得立马冲上前一拳落在丌怀仁脸上,可我知道要是我真这么做了,门外那群保镖一定会冲进来提着我把我从楼顶扔下去。
“我结你**——!我******!老子他妈不想干的事儿你说了算个屁!”
我几乎将学生时期用过的所有污秽词语都骂了出来,狠狠地发泄着心中的不快。然而丌怀仁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根本没有听我说话,只是自顾自地盯着电视说着什么。
输出的太过投入,他说的话我大部分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隐约听见他似乎在介绍那个穿白裙子的姑娘——好像叫什么——辛杏雨。
我他妈的可管不着她叫什么辛杏花还是辛杏树,我现在只想赶快逃离这个令我犯恶心的“家”。
我连着岑韶光一起,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岑韶光脾气也不小,听着我的话气得脸通红。从沙发上站起来就准备冲上前“教训”我,无奈被白裙子的姑娘拉住,只好作罢。
丌怀仁倒是没什么动静,自顾自说完便又转头盯着电视去了。
见状我最后“呸”了一声,狠狠将门踢开——如他所说的,丌怀仁讲完了话门就被打开了。外面几个带着墨镜穿着一身黑的,高大的男人排成两排整齐地站在一起,脸上都没什么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家里办丧事的。
我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快步朝楼下走去。
去他妈的断干净,去他妈的结婚,老子的事轮不到他们来管。
除非蔺昶亲口逼我离开,否则他永远是我唯一且坚定的选择。
顾不得盛姨的嘱托,我想也没想地直接离开了这栋楼,这个令人心烦的是非之地。一想到丌怀仁那副理所当然又高高在上的样子,我始终像是被踩在脚底的那个人。从母亲去世,到现在我已近三十,二十多年来,我从未战胜他过,也从未战胜过我自己。
停在路边,身后高楼耸立,车水马龙如时间飞驰而去。阳光从身后射过,楼群的影子将我笼罩。十年前我拖着疲惫离开了这栋楼,却直到现在,我仍未逃离这栋楼。
汗水从脖颈滑落浸湿了衣领,眯起眼,我望着电线间穿插的几片蔷薇色的云,靠着一棵黄果树缓缓蹲下。
我抻着一条腿坐在树下,怒气油然而生,抬手不耐地扯了扯衣领——我气丌怀仁可以这样理所当然地享受当下的一切,而这一切都是用我母亲的生命换取的。我更气自己的无能为力,面对他,我做不了任何能让母亲安息的事情。
无法否认的,当听到岑韶光说丌怀仁病重时,我是轻松的。我以为自己终于能拜托了这个贯穿我整个童年的恶魔。
如果可以放下一切,我大概会亲手将他送下地狱,让他去看看,因为他,我的母亲遭受了多少本不应该承受的悲伤与痛苦。
可是,我无法办到。我是贪婪的。我的人生,还在快步向前,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我无法放下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