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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199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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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旦的时候,汪奶奶叫周瞳回家吃饭,汪奶奶已经做不动饭了。
周瞳跟应不尘在包饺子,周瞳说,“那啥,你就住这儿,你也是大孩子了,能照顾得好吧?实在不行,就让奶奶请个护工,钱的话...”周瞳咬咬牙,说,“你到时候找的稍微贵一点,体贴点的,然后价格跟奶奶说低一点,其他的我补上。”
应不尘包饺子的手不能动了,他没想过离开周瞳他要咋活。
“你懂事了,是不?”周瞳问。
应不尘点点头。
“回头你住楼下,”周瞳说,“俩被子,我有功夫我就回来跟你一起睡。”
“真的?”应不尘问。
“骗你干啥,我骗你有糖吃?”周瞳说。
周瞳也不洗碗,就站在边上一边开一边关着冰箱。
应不尘继续洗碗,轻轻地嗯了一声,又问,“你会常回来吧?”
周瞳说,“那地也只能继续住着啊,不然要债的跑这儿咋整?你奶受得了啊?”
应不尘的眼睛又红了。
“干啥啊,”周瞳摸着他的脸,说,“大孩子了啊,哭啥鼻子呢?”
应不尘肩膀还是抖,周瞳说,“没俩月就要过年了,也没给你买点儿新衣服。”
“我不要,”应不尘头发都遮住了眼睛,说,“我长得快,穿不了一年。”
“最近瞅着,瘦了,”周瞳说,“长身体呢,长不到你哥这样的大高个,以后娶老婆都得人家高个挑剩下的。”
“我才不娶老婆。”应不尘的眼泪都要下来了。
“你这小子,”周瞳说,“好好读书,要不了几年的,是不,人一辈子就吃那么点苦,现在吃了,以后就顺当了。”
“哥...”应不尘的手上沾着沫子,把头支进了周瞳的胸口。
“行了,”周瞳摸着他的脑袋,捋着他的头发,“听话,哥在呢。”
98年元旦的时候,也是应不尘在学校最倒霉的时候。
“你还钱啊,”面粉厂的大孩子有自己的小帮派,“你哥不是能耐吗?不是最能耐了吗?”
“对啊,”有跟着他的小喽喽说,“你哥那么了不起,为啥不还钱?”
从前对应不尘的艳羡现在都成了嘲讽他的力气。
哥有出息,弟会读书,光这两样,孩子们回家大人挨骂,小孩儿挨熊。
“我以后还你们钱!”应不尘说。
有人拿拖把捅应不尘的肚子,“咋啦,你哥不来逞英雄啦?”
“我爸可说啦,你哥自己以为他了不起会做人,把别的小朋友家长都搞得不值钱一样,你哥活该!”
“打你,欠钱不还,你跟你哥都活该。”
应不尘遮住了脸,脸要是坏了,奶奶跟哥就看出来了。
黑板报也不要他出了,包干区就成了应不尘的专职的工作。
他们说,“你不还钱,就帮我们打扫卫生,便宜你啦!”
这些都没关系,但是哥不好。
应不尘想,要抓把他抓进去不就行了吗,为啥这债要周瞳背呢?
他真的不怕坐牢,只要周瞳能好好的。
小孩儿的想法自然天真。
应不尘现在住在汪奶奶家,他不锁门,周瞳总是把钥匙不知道扔那里去的。
他就支着门,又怕有大老鼠跑进来,他总是做作业到很晚,奶奶坐在他边上打瞌睡,他一边写,一边等。
远处有一点点灯光,应不尘就要起来,去看是不是周瞳来了。
应不尘把bb机放在桌子前面,怕周瞳呼他他没看见。
应不尘睡着了,在睡觉之前他已经看了,晚上都十一点了。
应不尘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细碎的声音,再后来,冷冰冰的手就放在他肚子上了,应不尘一惊,边上的人就咯咯笑。
“哥!”应不尘喊,扑住了他。
“喝了点酒,回去睡觉。睡一半,太冷了,我就骑自行车跑这儿来了。”周瞳说,“快叫我暖暖。”
“哥...”应不尘才不怕他的手冷呢,把他的手垫在屁股下面,又用自己的脚去勾他的脚。
“哥...”应不尘又喊了一声,有点想哭了。
“干啥呢!死动静整得跟烧开水似的,”周瞳说,“你再这样,我不来了。”
“我没,”应不尘闷闷地,说,“我就是,就是,就是好几天没看见你了。”
“奶奶好呀?”周瞳问。
“嗯,要去检查,我都陪着去了。”应不尘说,“我分药,也买菜,烧水做饭了,奶奶还给我钱。”
“你奶的钱不能拿了啊,”周瞳说,“结了点货款,你自己去包里拿点儿。”
“你自己留着花,”应不尘说,“我去买种子,能种菜的。”
“种什么菜,有那功夫多读书,”周瞳说,“成绩咋样?”
“奶奶说我能上高中,”应不尘说,“奶奶说我会出息的。”
“有出息好事儿啊,”周瞳说,“哼哼啥?”
“我没哼哼,”应不尘闷在周瞳怀里,“我就是高兴。”
“你看看,一般小孩儿都不好好读书,你就懂事,知道家里人不容易,读书用功,”周瞳说,“这环境都给我造这样了,你成绩还是好,对不对?”
“这叫啥?”周瞳抱着孩子,“因祸得福是不?”
“你让人家选,选爹妈遭点罪,孩子成绩好,”周瞳说,“当爹妈肯定选这呀。”
“你又不是我爹,”应不尘说,“我就是你捡来的娃,是你心好,你心不好,我都没人要,我死皮赖脸来跟你。”
“福气这东西就得死皮赖脸才好呢,”周瞳说,“好好睡,明天不是还上学呢?”
“我不去,我就跟你看一块儿,我看不够你。”应不尘说。
“半拉瞎子有啥好看的。”周瞳说,“你不去上学我可不来了。”
“你不来我就找你去。”应不尘说,“我可认识路。”
“去那儿干啥呀,”周瞳说,“毛病,不许去,去了我真不理你了。”
那会儿应不尘并不知道,讨债的人除了工人,债务也被外包对半的折给了专门的讨债公司。
讨债公司在97年自顾自地就要算利息,两千收来的八千欠条,利滚利就上了一万块钱。
讨债公司比那些工人可有法子,打人都算最轻的,干啥都捣乱。
周瞳已经记不得账了。
那个半地下室都回不去了,被打砸得不像样,周瞳藏点货都被偷了,去报警也没戏,根本没地方查。
更难受的是黄师傅做的介绍,也就是担保,坑了自己的战友,一把年纪的还出去当保安。
“都来三回了,每回都不进来,”黄师傅自己喝小酒,对着没有人的窗户说,“来干啥啊?”
周瞳蔫吧地进来了。
“有心事啊?”黄师傅问。
“能没有么。”周瞳说。
“喝点儿?”黄师傅自顾自地给周瞳倒上了。
进门就不空手的原则还是在,周瞳扣扣搜搜的掏出了一包酒鬼花生。
花生被倒进小碟子里。
“我以前最烦你这个小子,”黄师傅说,“还有那个小小子,买点菜抠搜死了,你都那有钱了,叫我吃点肉咋了。”
小小的保安亭里还按着一块板子,就当床了,挤得要死。
“那你还对我好。”周瞳闷闷地说。
“我能咋整啊。”黄师傅说,“那会儿,我还在部队里头呢,人家都送礼,连司机都当官了,我不信这个,愣是给我安排到这儿来当修车工。”
黄师傅摸着花生米,说,“那会儿我就烦你们这些投机取巧的人!”
“是。”周瞳垂着头说。
“你以为真是你那个弟弟跟我说,你可怜我就上劲儿啊?”黄师傅说,“你汪爷爷,这么大年纪了也没求过人,他拎着酒来找我,叫我正眼瞧瞧你。”
“我说老汪,我也没说我有啥手艺我就摆谱似的,对吧。”黄师傅说,“我啥时候没正眼瞧你了。”
“老汪跟我说,你最穷的时候,他那个手表放在桌子上,你站那儿看,看了半天,看完,就把他表收进抽屉里了,那会儿,说你连饭都吃不上,说你,最穷的时候,你在你汪爷爷家洗澡,他摸了你的衣服,一共就剩下几分钱了,你送的都是供销商店顶好的东西。你是没法子,你才投机取巧,你是有骨气的。”黄师傅的眼睛有点混了,“你这小子,老汪瞧着你飞上天,合计你这么小的年纪上天了你就不成了,要狗眼看人低了,结果你还是跟你奶奶学文化,厂子里那些人找上你,借钱的,办事儿的,高矮胖瘦调停的,你都烟敬着好话说着,我心里想,你小子可不一定得意成啥样了呢。”
“老汪跟我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孩子。”黄师傅说,“老汪走了,我亲眼瞧着了,他没白疼你。”
周瞳心里堵得慌。
他没有黄师傅说的那么好,他也得意,轻蔑,不把人当回事,只是他藏起来了,口水当本钱的事儿就是一本万利的事儿。
周瞳轻轻地撞了一下黄师傅的酒杯,说,“谢谢叔。”
“人生啊,长着呢,”黄师傅说,“别觉得眼前苦就怎么地了,当年你飞上天,不也几个月的功夫?”
“踏踏实实的,我的战友的事儿,你甭操心。”黄师傅说,“钱么纸么,酒么水么,都看淡一点儿。”
周瞳坐在保安亭外抽烟,黄师傅今天多喝了两杯酒,睡着了。
坠入谷底的时候也有好事儿,起码,周瞳又看见了不一样的宜华。
约摸是汪奶奶知道了周瞳的日子远没有他所说的那么轻松,掏空了一点,讨债公司的钱都算的利息,还了跟没还一样,但是总归是好过了一点。
周瞳不敢过去,倒不是怕汪奶奶说他,只是老都老了,怎么还给这半路孩子操心成这样呢?给他养孩子,给他还债,自己还有啥呢?
周瞳觉得自己不配。
因为香港回归,滞后的小县城也在这个时候风靡了一波香港的歌手,香港的演员。香港碟片把那些小年轻给迷死了,周瞳跟着人倒碟片,在天桥底下卖,夹在衣服里,大夏天的也得裹得严严实实的,音像店的人看见他们跟杀了自己亲爹似的。
这会儿天桥底下被砍了一刀要钱的小孩儿也少了,周瞳看见了他们又害怕,看不见他们又担心,不能是死了吧。
周瞳蹲在天桥底下,抽烟,应不尘在家的时候总催着他刮胡子,那个粘人精不见了,周瞳连胡子也懒得刮了。
天冷了,周瞳没法子,人家抱着纸板箱的跑不快,被城管收走了就要不回来,只能装在衣服里。
欧美的碟子也是好卖的,晚上常常有那种私人的放映厅,能过夜,没人追债,就是碟片机里也叫,后面的包房里也叫,闷声地哼哼,隔着薄薄的三合板,听得连那男人脸上滴下了汗都听得清楚。
周瞳这好赖也是这一把年纪了,听了那动静总是烦人得很。捂着脑袋就要睡觉,睡也睡不着,没什么能惦记的人。
周瞳又出来了,看见外头亮着粉色的灯,女人光着大腿在外面打毛衣,周瞳往前走,人家说,50。
周瞳吸了一口凉气,50都够应不尘上一节洋课,也够他大半个月的牛奶钱了,想了想,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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