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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满床笏(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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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枢将檀木匣子藏在身上,又倚靠着坐回椅子上,而后站起身抬步往后院走去,一边走一边道:“走吧,让人呈上些点心糕点,这时节看戏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樊封和崔杼无法,只能行礼跟随,“是。”
他们跟着沈枢走到廊中,崔杼抬眼看了看沈枢,沈枢只是转头回望朝他们淡淡地笑着,微微颔首嘴唇微动:“走吧。”沈枢则转身不再回头。
沈枢本来是才冠京都的麒麟子,可在原信平侯沈策逝世之后,便敛才蛰伏,心甘情愿地踏进他给自己量身打造的枷锁之中,任谁也想不到当年的他是如何的惊才艳艳。
崔杼便是在那样的情形下初次见他。
那时候,沈策带着崔杼来到府中,信阳公主还在,信阳公主是沈策的夫人,虽是公主,同时却也不受性别约束成了朝中女将,战功赫赫、英韬武略丝毫不逊于男儿,这也不难想象到沈枢是何等的惊才艳艳。
当时的沈枢尚未脱去少年稚气,“父亲,母亲。”
沈策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为他引见崔杼,“来,含章,见过你叔父。”
崔杼连忙跪下,“主子,这不合规矩。”
沈策拉起他,“不,子行,你当得起的。我这孩儿虽说君子六艺具通,志向却从来不在行军打仗。平朔军一军日后还是要由你来统领的。”
沈枢恭恭敬敬地向崔杼行了个礼,“含章见过叔父。”
崔杼原先是信平侯所带领平朔军中的将领,天生将才,深得信平侯信赖,二人便成了结拜兄弟。却因为信平侯逝世,平朔军在五年前与北黎一战中惨胜,实力锐减。
崔杼是在那种情况下得以保全下来的将领,在信平侯临终前,接受了信平侯的嘱托当起沈枢的暗卫,护他无恙。只不过,崔杼自己心里也清楚他的身体也快维持不下去了。
而当年的沈枢,真的就是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沈枢其实真的很苦,他不能显山露水,不能显露出自己的才华,不能表现出自己对父母双亲死去的思念和痛苦。因为害死他父母亲朋的,不止是那九重宫阙上御极天下的皇室。
他拥有着表面看起来高贵的出身,实际上却是陷于污泥,偏偏又得了“麒麟子”的美名,却遭遇家中大变,不得不自污名声,被称作下贱下流。最后就连当年见证过他才华的一些人,连他的羽翼和声音也不放过,把他踩入尘泥骂作污秽。
为什么就成这样了呢?这世间的道便成这样了么?
这世道当真是……当真是不辨对错,颠覆是非。
三人一同踏入戏院时,戏台上的戏班子纷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朝沈枢福了福身,“侯爷。”
“不必多礼。”沈枢抬了抬手,又走到戏台子对面处的亭子中坐下,仆役们鱼贯而入,一一在桌上摆上茶水点心,随即又根据姜管家的指示,悄声退下。
沈枢一声令下:“准备好了,便开演罢。”
戏台上的众人闻声而动,戏班子的财东,差使了戏班子里的仆役向姜叔呈上了戏剧曲目。
季叔伸手接过又将手中厚厚的戏文亲自呈给沈枢,沈枢伸手接过,目光随着手指指尖一一抚过这两沓戏文,第一沓却不算是戏本子,上方的名字是——《诗·小雅》中的《棠棣》一诗,而下方的第二沓才是真正的戏本子,第二沓戏曲名字则是《满床笏》。
沈枢的目光和手指指尖停滞了一会儿,才翻开手中的戏文开口道:“开始吧。”
台上一角儿从幕后掀开幕布来到台前,循着教坊鼓鼓声、丝竹声响,一一唱出《棠棣》这一诗文——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每有良朋,烝也无戎。
丧乱既平,既安且宁。虽有兄弟,不如友生?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宜尔室家,乐尔妻孥。是究是图,亶其然乎?”
既是兄弟,也是友生。
第一出诗文唱罢,出演第二出《满床笏》的几个戏角儿便随之而上。
《满床笏》正在戏台上唱演着,沈枢将戏本子放在桌上端起茶盏,垂眸细细地呷了一口,神情中看不出喜悲。
戏台上的角儿依照戏文的内容一一唱演,直至教坊司鼓鼓声凝滞,戏文业已来到结尾。
沈枢手中茶盏中的茶水已经彻底凉了,他将茶盏搁放在手边的桌上,暗暗地叹了一声,而后又开口吩咐道:“季叔,让底下的人去库房支取些银子来封给他们。”
言下之意便是要赏了。
季管家应了声“是”,向几个仆役招了招手,让他们靠近来低声耳语地吩咐完这一事。
戏台上的众人战战兢兢地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在达官显贵面前他们的性命和人生压根就是微不足道。
沈枢倒是抬了一手,淡淡地吩咐道:“让他们去后院厢房歇息会儿吧,不可怠慢。”
沈枢站起身朝崔杼和樊封微微颔首,而后走出亭子步向回廊,再不回头往回望。
沈枢招了招手问询了内侍才知宫中送来的史书典籍放置在书斋后边的厢房内。沈枢得知后,亲自去厢房内翻出了前朝史籍《景书》,又让内侍将晚膳摆在书斋里的茶桌上,用完晚膳,他才净手回到书桌前翻阅前朝史书直至夜深。
在深夜的昏暗烛光下,沈枢靠坐在榻上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前朝史书,嘴中微乎其微喃喃道:“岑不寿,岑珩,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呢?”
《景书.定肃皇帝纪》记载:“定肃皇帝原讳不寿,后改讳珩,字济灵,号寒鹤,玄愍皇帝十一皇子也。景寿十年春,生于长禧宫出云阁,生而母姜昭容(后追封懿德皇后)殁,彗星袭月,玄鸟投火,玄愍皇帝恶之,令其与姊清平公主(后中宗朝和亲,改封定邦公主)幽居扶芜殿,无诏不得出。景寿二十五年,年十五,玄愍皇帝诏其出扶芜殿,居存明堂。景寿二十七年,年十七,因姊清平公主和亲,获封宁王。景寿三十二年,年二十二,进封为宁成王,三月后,玄愍皇帝病笃,立为皇太子。景寿三十二年六月辛巳,即皇帝位,改元元煦元年,大赦天下。追谥生母姜昭容为懿德皇后,尊姊为和康公主。诸臣封爵各有差……元熙十六年二月十五,年三十八,崩于文德殿。”
岑不寿,不寿不寿,不寿不恒,终无长寿。
内侍走上前,在烛台中添了些许灯油,“主子,夜已深了,早些歇了吧。”
沈枢不为所动,反而问道:“如今几更了?”
内侍轻睨了眼外头的夜色,“回主子,如今快子时了。”
沈枢揉了揉眉心,摆摆手,“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内侍低着头转身离开,“是。”
沈枢放下史书,拿起桌子上檀木盒子里的九转铜铃。
九转铜铃是前朝定肃皇帝岑不寿的遗物,是用红绳和黑绳编织成的绳子串起来九颗铜铃铛,九颗铜铃铛上头镌刻着人物情景。
沈枢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九转铜铃,拿起绳子上的最后一颗铜铃铛。铃铛响了一声,发出金属撞击清脆的响声。
屋外突然狂风大作,挂在檐下的灯笼剧烈摇晃。窗户并没有关严实,被风吹得“哐当”作响。
桌上翻开的史书被吹落到地上,沈枢放下铃铛下榻去捡,此时,烛火也被吹灭。
沈枢眼前一片黑暗,脑袋有些发昏。他摇了摇头,不过一会儿,眼前又恢复光明。
他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地方,书桌、铃铛和史书均已不见了,这是一处偏殿外的檐下。
此时,有一内侍走上前来,打了个千儿,“先生,陛下唤您进去。”
哪位陛下?他不是已经从宫中回来了么?
沈枢不过半晌便镇定下来,“多谢,劳驾了。”
那内侍俯身,“小人不敢,先生请。”
沈枢跟着那内侍走进那宫殿的大门,他抬头看了眼牌匾,凭借着灯笼上的光,看见牌匾上镌刻着“福宁”二字。
他心中暗念着随即又一震:福宁?福宁殿?!
“陛下,先生到了。”
沈枢随着内侍来到福宁殿殿内的内室,直至内侍的一句话才把他的神思牵引回来。
“你先下去吧。”
“是。”
沈枢抬眼望去,那人坐在桌前,身着玄色衣裳,衣裳上头纹绣着龙的样式。
景朝崇尚玄鸟,因而衣裳大多是玄色。
那人有着一双墨色瞳孔,眼眸低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在烛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更加深邃,昏黄的烛光丝丝照在他身上,给他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他的脸色在墨色长发的衬托下显得愈发苍白,这种苍白看起来像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看得出来他身材单薄、久疾缠身,浑身上下却又不失上位者的威严。
当那人抬起头看向沈枢,他身上的威严才消散干净,取而替之的是一股说不出的忧愁。
他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向沈枢,手中也拿持着那串九转铜铃。
沈枢身形一晃,脑中忽然闪过某个梦中的一个像是笼着一层薄雾的身影,却在下一秒稳住,“你是何人?”
岑不寿只是笑意不达眼底地答非所问:“你与我下一盘棋,下完后,我便告诉所有你想知道的事情。”
沈枢跟着他走到桌前,在他对面坐下。
他们面前摆放着一个棋盘。岑不寿放下手中的九转铜铃,并且在两种棋色中选择了执黑棋,接着将装着白棋的棋奁推到沈枢的面前。
沈枢拿起一枚白色棋子,沉默良久,等到岑不寿下好第一枚黑子后,将手中的白棋放在棋盘上。
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下着棋。
直至下到最后几子,内侍突然进来通报:“陛下,姜迩将军求见。”
沈枢手中一顿,姜迩?姜迩?!
姜迩是前景朝景寿年间冠绝京师的状元郎,最终却弃文从武,成了戍守辽西的建兴将军。
岑不寿将手中的棋子随意丢回棋奁中,起身走出内室,回了一句:“传。”
岑不寿只默默看了他良久,启唇说道:“我能拜托你件事吗?”
“何事?”
岑不寿声音暗哑:“如果你见到那位远道而来的故人,请替我告诉他:‘我没有失约,可是你失约了。’”
“就这一句?”
岑不寿点点头,声音晦涩:“就……就这一句,这一句便够了。”
“可你……”二字才刚从沈枢的喉咙里发出来,岑不寿便转身离开了。
沈枢在心中默默补充了还未说出口的话:可你还未告诉我那个远道而来的故人是谁啊?你也还未告知我我想知道的事情啊。
沈枢放下手中的白棋,站起身走到书桌前。
书桌上呈放着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幅鹤鸣九皋图,落款处写着“元熙十六年正月十七”,以及末端的“不寿”二字。
沈枢走回到放着棋盘的桌子,仔细看着棋局,默默地把它背下来。
内室外隐隐约约有声音传来。
“陛下,臣想接她回家,还请陛下恩准。”
“她已经走了吗?”
“济灵,她想回家了,我想去接她。”
……
她是谁?她跟岑不寿还有姜迩是什么关系?
内室外的声音逐渐远去,沈枢又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内。
沈枢急忙重新点起烛火,眼前又恢复光明,仿佛刚才的经历只是一场梦。他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梦里不知身是客。
他伸手将窗户关紧,将史书捡起放在桌上,放在那九转铜铃的旁边,又拿起烛台快步向书桌处走去,在砚台中研磨出新的墨汁,取出新的宣纸,平铺在桌子上,画出刚刚背下来的棋局。同时,他也写下了刚刚在画卷上看到的日子:元煦十六年正月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