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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真与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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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寿节花灯巡游,全城的人共襄盛事,却突遇爆炸起火,满城百姓若非困于灾情,便是挤在火场附近帮忙或是看热闹,以至于京城的东北方向几乎成了空城。
赵念雪放轻脚步跟在那人身后,那人十分警觉,走一段距离便要回头张望一下,赵念雪随着他的节奏躲进房屋间隔的角落。
他似乎要往北边的城门去,赵念雪眼看离城中心越来越远,有些着急。她不确定是不是应该叫住他,或者现在回去喊人,又或者城门戒严,他去只能自投罗网,但那样的话,扇子怎么拿过来呢?
她一边鬼鬼祟祟地跟着他,一边思考着对策。却发现王良弼疾步走去的那个方向,昏暗的街角处似乎有一个人影。
她不敢再上前了,躲在一家酒楼的招牌后暗中观察。
王良弼与那个人影接上头,那个人从昏暗中走出来,走进灯笼的幽光下。赵念雪看见那是一个蓄着短须的中年男人。
他们在说话,声音压得很低,赵念雪听不清楚,只能从夜风的吹拂中偶尔捕捉到一两个字句,什么“办妥了”,“感谢”,“打点妥当”之类的。
王良弼背对着赵念雪,看不见表情,却能从他的身体语言中感觉到他的卑微与感激。他朝那个人连连作揖,赵念雪好像听到了什么“多谢王爷相助”……
她心中警铃大作,直觉自己正在触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但是现在拔腿就跑只能打草惊蛇,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王良弼辞别那人,继续向前走。
走了不到两步,身后的中年人却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入王良弼后心!
匕首的寒光一闪而过,没入涌出的血色里。王良弼僵硬地回头,眼中的震惊隔着遥远的距离直刺赵念雪双眼。
赵念雪紧紧捂住嘴巴,把颤抖、恐怖都死死压抑在喉咙里。她震惊地都忘了闭上双眼,眼睁睁看着王良弼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被一刀封喉,不甘地闭上双眼,倒在地上。
中年男人看了一眼他的尸体,将匕首上的血迹在他身上擦干净,便遁入了黑暗的街道中。
赵念雪木讷地原地坐了一会儿,方才如梦初醒般地起身,第一个念头是要去找官兵。
可是她又想到了什么,天人交战片刻之后,又决绝地朝那具尸体走去。
越走近,血腥味便越浓烈。赵念雪捂着鼻子蹲下,地上的血渐渐蔓延开,她用一根手指小心地挑开王良弼的披风,看见了那把扇子。
她一边在心里默念“无意冒犯”,一边把扇子抽出来,展开看了一眼,的确就是自己做的那把,且该在的东西都在。
跨越数座城池的追寻终于在此刻落下帷幕,赵念雪心里长舒一口气。虽然在一个死人面前感到欣慰似乎是不敬的行为,但这是个坏人,死有余辜。
但还是得把所见所闻赶紧通知陆时远。
她将扇子揣进怀里,起身准备离开时,却僵住了身子。
面前几步处,正站着那个男人,他不知何时去而复返,也不知在她背后看了多久。
“你都看到了?”男人脸上甚至有一丝笑意。
赵念雪脑子一片空白,牙关微微打颤。
“你是王家的人吧。”男人又说,“自己主动现身,倒是免得我去找。刚刚拿了什么东西?”
“我不是王家的人。”赵念雪几乎是凭着本能在说话,“我就是看他死了,找找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一把扇子有什么值钱的。”男人明明将她的动作尽收于眼底,却像猫逗耗子一样绕着圈戏耍她,“他腰上还挂着的玉佩,你怎么不拿?”
赵念雪没有说话,空气静得落针可闻。
忽然,她像预感到了什么一样,闪身往旁边跃了一大步。与此同时,男人五指如爪般朝她刚才站立的地方抓过去,却抓了个空。
赵念雪拔腿就跑,就像身后有什么猛兽追逐一般,拼尽全力甩开双腿往着火的地方跑,一边跑一边喊救命。
身后是同样密集又急促的脚步声,赵念雪只能庆幸,他不是训练有素的刺客,否则自己早被抓住了。
火光遥远可见,赵念雪双腿酸痛,却不敢停下来。
追她的那人似乎也发了狠,从袖中取出了一截绳子甩出去,赵念雪双脚被缠住,猛地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看着那人拿着匕首朝自己跑过来,赵念雪惊骇地手脚并用往前爬,一边大声喊着救命。
一支箭忽的飞过来,直射入赵念雪脚下地面,将那人逼退几步。
赵念雪抬头,看见何将军举着弓,对她说道:“你不是陆大人身边的女子吗?”
赵念雪如释重负的一瞬间,甚至有些想哭。
那个男人眼见形势不对,转身想跑,却很快被一群士兵制服。
男人逃脱不得,竟毫不犹豫地用匕首划了自己脖子,鲜血喷溅上了赵念雪裙面。
陆时远接到消息赶来时,赵念雪看着自己裙子上的鲜血,惊魂未定的失神模样。
“不是让你别乱跑吗。”陆时远晃着赵念雪双肩,终于把她的神儿给晃回来了,但说话还是蔫蔫的:“对不起,不是故意的……”
何将军来问情况,赵念雪只说自己在城里瞎逛,不小心目睹了杀人现场,凶手想要杀人灭口,这才被追。给他们指了王良弼尸体所在之后,何将军带人查看,顺便一脸意味深长地嘱咐陆时远,姑娘受了惊吓,就别凶人家了。
陆时远看赵念雪狼狈的模样,哪里还有责怪她的心思。城里的火灾已经控制住,他得闲将赵念雪扶到空处,问道:“可有受伤?”
赵念雪摇头,却拉住他的手臂,凑近了小声说道:“死的人是王良弼。”
她从怀中抽出扇子,在众人眼神的死角塞进了陆时远手中。
陆时远摩挲着手里的物件,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反而眉头皱的更深:“所以你是看见了扇子,所以一路跟着王良弼,这才不小心目睹他被杀的?”
赵念雪点头。
“你是不是傻?”陆时远语气很急,“你就这样一个人追着他,难免会出现意外,你置自己的安危于何处?扇子的事我已说了不需你再管,就算找不到又怎样?倘若你因此出了什么意外,我……”
他胸膛起伏,后面的话不敢想,也不敢说。
赵念雪觉得自己被他凶了,很委屈地说道:“我当时也没想这么多嘛。现在扇子也找到了,我人也没事,你还这么凶,好像我做错了什么一样。我还不都是为了你?”
“……我知道。”陆时远垂下了眼,语气缓和,“我没有怪你,我是怪我自己,又让你陷入危险之中。”
“最后一次了嘛。”赵念雪说道。
陆时远动动嘴唇,没有说话。
***
这一夜先是刺杀,后是火灾,然后又找到了罪人王良弼。虽然人已丧命,凶手身份难以确认,但王氏父子皆已伏法,贪弊案也算有了结果,对边疆将士和百姓有了交待。
火灾虽然来得突然,但好在应对及时,没有造成太大损害,接下来的,就是漫长的重建工程。
重建自然不是翊府司职责之事。军政贪弊案告破,翊府司解了一桩心头大患。虽然陆时远提前布下迷阵避免圣驾遇袭,但却因迟迟未抓获王良弼导致京城火灾,功过相抵,翊府司未受嘉奖,反而还受了圣上不少责骂。
吃力不讨好,一众兄弟伙心情苦闷,这一段时日又确实日夜操劳,便相约聚在一起好好吃了一顿,赵念雪也入席了,因为她明日便要回家,这一顿也算是她的饯别酒。
酒席上,苏南等人喝得眼神微醺,巴巴地问她:“丰姑娘,你真的要回家?”
“要回的。”赵念雪说,“我离家时答应家人不过月余就回去,现在早就超了许诺的期限,家人肯定都担心死了。”
“回家,回家好啊。”刘晖打了个酒嗝,“不过我们都以为……”
陆时远面无表情地给他塞了一筷子肉,堵住了他的嘴。
赵念雪看看他,他却只是看着自己杯中的酒。
翊府司的众人虽然平日执行任务时不苟言笑气势凛然,换上常服卸下防备时一个个却都很平易近人,嘴皮子也溜,将执行任务时的趣事说得天花乱坠妙趣横生,逗得赵念雪笑得菜都顾不上吃。
陆时远看着她皎白的侧脸,嘴角的浅浅梨涡,久久挪不开眼。
龚天成突然从另一桌走过来,把他拉到了门外。
“怎么回事,丰姑娘真的要回家?不是你们又吵架了吧?”
“没有。”陆时远淡淡地说,“人家有家人等她,自然要回家。其实把她带出来,本就是我不该。”
“但是……”龚天成挠挠头,很困惑的样子,“我们都以为她是跟你私奔出来的,或者是家破人亡,要跟你相依为命呢。”
“别胡说。”陆时远瞥他一眼,“我们只是朋友。”
“人家是把你当朋友,但你对人家可就不一定了。”龚天成脸上挂着过来人的笑容,捅捅他的手臂说,“真的舍得让她离开?”
陆时远看着天上一轮圆月,没有说话。
酒过三巡,席间越发热闹起来。这帮男人虽然喝酒吃肉谈笑的样子都不甚文雅,却都没有向赵念雪劝酒。但在那种氛围的推动下,赵念雪还是小酌了几杯。
她酒量一直都不算太好,喝一点就觉得飘忽忽的,此时再听席间的吵闹便觉得有点头晕,时不时地就揉揉眼睛和耳朵。
陆时远看出她的不适,在她耳边问要不要回去休息。
赵念雪点头。
二人一同离开酒楼,在街上慢悠悠地晃着。
赵念雪不想立刻回客栈,她想在外面吹吹风醒醒酒。前几日的火灾余威仍在,向来喜好热闹的京城百姓都闭门不出,许多店铺也早早关门,长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很安静。
晚风轻轻地在脸上拂过,空气中似乎还有一股烧焦的木材的味道。
赵念雪一言不发地和陆时远并排走着,两个人步调一致,缓慢地将一段不长的街道走得像天涯路远。
赵念雪脑中的酒意被夜风吹散了些,可心中苦意却更甚。
方才席间熟识的人都道她即将归家,祝愿她路途顺遂。她向每一个人都还以微笑,心中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因为她真正想回的那个家,恐怕再也回不去了。她愿意将丰家的人视为亲人,对他们照顾,疼爱。可是她真正的家人,再也见不到了。
她轻轻吸了下鼻子。
“不开心?”陆时远问。
赵念雪也不掩藏:“想家。”
“明日就可以回去了。”默了片刻,陆时远又说,“是我把你带出来的,这事我做的不对。”
赵念雪摇头:“这不关你的事……其实我想的,不是小河村那个家,而是一个,我再也回不去的家。”
听起来很矛盾,但是赵念雪又不知该如何解释。
也许她不该跟这个人说这些的,听起来一定神神叨叨的像个疯子。可是她控制不住,也许是因为今晚喝了酒,也许是因为夜风太温柔,也许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分别之情在胸中冲荡,有一扇门就这么被冲开了。
她停不下来,说道:“其实赵念雪不是一个假名字。我在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就是以这个名字活了一世。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她等着听他的疑惑、不解和质疑,但什么都没有,他只是沉默,包容万物的沉默。
夜风轻轻地吹,焦木的气味淡了些,空气里多了一股清浅花香。
过了很久,陆时远忽然说:“李昭这个名字,也不是一个假名字。”
赵念雪愣愣地看着他。
“我也有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家。”陆时远眼神深邃,似忧似笑,“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