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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审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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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天已经大晴,温度能有十七八度,但空气里还有些丝丝缕缕的风,倒是不沉闷。
张思谭还穿着秋裤,外面套个西装裤,上身却像突然过夏天一样穿了个米色的丝质衬衫,有一些透,却修着人很妖娆。头发抹了些精油散下来,耳后喷了一小下香水。
往常这个点,她已经从外面跑完一圈回来了。但她这个工作,常出差,不定所。她一般到达出差地的第二天都不去运动,待在酒店里适应一下新城市,梳理一下接下来的工作任务。
张思谭坐在床边。床正对着酒店的玻璃,厚重的窗帘布把光遮了个透。她走过去把窗帘拉开一点,留一个小缝,屋里有了一些幽黄的光。
手机铃声咿咿呀呀的响着,是一首很好听的泰语歌,comedy。她按下手机,那边传来了同事李郝的声音。
李郝跟张思谭同一批进单位,她是华中科的博士,但是没有带过队。现在两个人都在争处长的位置,张思谭肯定不会情绪外显,但李郝说话就总是带着刺,不过两人都没有正面冲突过。
“思谭啊,你现在去带大队伍了,跟齐东药业的那个项目我先帮你带着吧。”
张思谭听到电话里的声音歪了下嘴,直接上门的挖墙脚也就李郝能做出来。
李郝人其实不坏,学历也高,在医保局里上升空间也很大,就是情商不太够,不太会来事儿。张思谭一个本科学历,而且这个学历有的企业还不承认,因为她是工作两年后走的成人高考,她能靠这个学历跟李郝站在同一个竞争面上,也难怪李郝总是跟她不对付。
“郝郝,那个就是一个针对儿童的小项目。而且我跟齐东的老总都已经打熟了,突然换人也显得咱医保局不真诚。”
那确实是个小项目,李郝也知道。她甚至都不用组队,单枪匹马就能谈下来。但她手里没活了,只能盯着这点小肉看。
“你看你,带了大项目就飘了是不是。这个项目我也很熟悉,你把它给我,你也没什么损失,我还能帮你减轻点压力,多好。”
张思谭这边还是不松口。哪有这么简单,这个项目挂的是她的名,谈拢谈不拢砸的都是她的口碑。
李郝在电话里还在说着,无非是些刺挠张思的话,最后还嘟囔了句“你会英语吗”。
张思谭听着电话,脸上不带表情,也不去回这些话。
她另开了个话题:“郝郝,你还是问问张局能不能派点项目给你吧。”
张局就是医保局的副局长,平时经常带着她们。
“我又不像你那么会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李郝还想往下数落,张思谭都能背过她的词了。她忙插进去:“郝郝,我这边还有很多事,我先挂了啊。”
说完她顿了两三秒,确定对方有所反应,才挂了电话。
一挂电话,张思谭就咚的一下仰在床上,手臂大张,看着从窗帘间的那个小缝里泄下来的那一点光。
光投射在地板上,一小条明亮的颜色。四周都是阴影,暗色的地板铺展开,张思谭重重叹了口气。
李郝说她阿谀奉承,张思谭不知道怎么回这话。
她确实世故了些,像昨天只是送给新助理一块表,她就要备三份。
先不说谈判本就是一件需要多花心思来达到事半功倍效果的事,就是平常只靠句漂亮话靠件合适的礼物就能让大家都开心处事愉悦,张思谭就觉得自己没什么错。
况且,阿谀奉承这个词也太重了。她从来没有欺下媚上巴结过谁。她只是,更会来事了些,想的更周全了些。
张思谭承认自己圆滑,承认自己不纯粹。作为一个从药校毕业的小本科,她能在医保局站住脚,能自己带队谈判,这其间又岂是只靠一个圆滑。
她高中成绩也很好,如果能参加高考,如果有钱拱自己读书,她也不会一直被李郝质疑,一个三流本科凭什么进医保局,凭什么带队。
不凭什么。只是世故圆滑了点,总能把周围人的情绪照顾的很好。只是不要命了些,穿着高跟鞋跑药厂跑断了腿就为了一份报告,然后小腿肌腱炎瘸了两个星期。只是在李郝跟张局强词夺理时她没有情绪上头,而是完成了乙方满意的方案,以后再有项目时,张局会给她而不是李郝。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张思谭看着地板上那小块光,平静的像一汪海洋,盛大的好像可以包罗万象。
没人不想成为光。但普通人拥有的父母、读书等标配,有些人就是没有,有些人就只能是旁边暗色的地板。
这个世界,不只有光,也不能只有光。
已经用过早饭,张思谭挎着她的大皮包去酒店门口等着齐安来接她。
皮包是黑色的,不是什么牌子,三十块钱集市上淘的,但是很结实,从上学时候用到现在,皮相还很好。包里除了装着化妆品、纸巾和水杯,还被张思谭塞了一大叠文件。她就这么斜挎着,定定的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前方驶过来的奔驰。
她昨天看到这辆奔驰的时候就在想这是什么颜色。说灰色,在阳光下又闪着紫光,说紫色,这颜色又有点趋向于奶奶灰。
阳光照着那车,紫色就更加明显,唰的一下横在张思谭面前。紫色里下来一个人,还是昨天的绿色,只是卫衣变成了短T,头发用皮筋绑了个小角。
昨日下过雨,地上的积水早已经蒸干,只是酒店前面的花坛里,泥土还有些湿。
花坛里种着一大丛郁金香,黄色的和红色的分开,琥珀一样在光里粼粼作闪。空气里都是雨后的清爽,张思谭能感觉到耳后的香水味散开,又沾了一些郁金香的芬芳。
她听到面前的小姑娘叫她:“思谭姐。”
略微有些刺目的阳光顺着车顶洒下来,张思谭眯了眯眼,向齐安点了点头,坐进了车里。
车窗外的灰砖白瓦楼房高高耸立,楼顶上一整排太阳能刷着白色的漆面朝南对立着。天是淡淡的蓝色,泛着灰,很淡雅的柔。
张思谭坐在后座,身体微微往后靠,小臂放在一旁的大皮包上。
一小排绿树站在远边,叶子莎莎莎的动,张思谭把窗子摇下来了一些,感受着街边的小风。
药品谈判的流程一般分为四步。首先要确定好拟谈判药品的品种和报送企业,再是审查这些资质企业,然后才是电视里演的那种不断砍价压价的现场谈判阶段,最后就是签署协议书,在相关网站上发布通知。
这几步流程中,最重要的就是审查企业,带着相关医药专家,甚至还有法律顾问,跟药厂或国际上相关的人斡旋。谈判场上的底气底牌也是来自这个流程。
张思谭现在就是要去药厂审查。原本与她一起同行的还有一个临床专家,但因为有一场重要的观摩手术,对方要推迟几天才能过来,所以这段时间张思谭只是先走马观花似的看一看。
今天的天挺适合拍照的,亮度大,画面干净。
张思谭注意到齐安左手腕上带着自己昨天送她的表。胳膊在方向盘上打着圈,一抹绿色在瞳孔里攒动,一如外面无暇的天。
齐安不说话,张思谭也懒得去找话题。
她已经从刚才那通糟糕的通话中抽离出来。她的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
包里的那些文件被她拿出来放在膝上,一页一页地看。
这次谈判的药品是针对脊髓性肌萎缩症的β注射液。它比早些年美国渤健公司推出的诺西那生钠注射液安全评估结果还要好,也是国家想要双管齐下,针对肌萎缩引进的B类药剂之一。
齐安母亲的药厂泰永药业是私企,从众多药企中脱颖,很愿意跟医保局一起拿下这个巨头。
张思谭要做的,就是协助泰永药业与德国爱尔公司打下二钠水的价格,然后由药厂提纯出无水磷酸氢二钠——β注射液的成分之一,从而在一定程度上降低制药成本。
这样,在真正与β注射液的持权方德国森堡药业谈判时,他们就拥有了一张牌数不小的底牌。
车子停在了药厂前,张思谭没等齐安来开门,自己推门下去了。
齐深丽一行人已经站在门口迎接,看到张思谭下车,她往前走了两步,握住了张思谭的手。
张思谭回握住她,就着这个姿势松松地搂了搂她的肩膀。
“好久不见啊,齐总。”
“是啊,你还是那么漂亮。”齐深丽脸上也是笑意。她穿一个咖色风衣,头发染成深棕色,利落的扎着。
“齐总才是啊,还是那么优雅。这风衣的竖领特别衬你修长的脖子。”张思谭眼睛看着齐深丽,声音还是一贯的柔。
齐深丽不自觉的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话里都是开心:“哈哈哈,还是你会说。”
张思谭也笑,站在齐深丽的旁边往里走。
齐安一直站在她们后边,见她们往厂子里去,自己便也起步跟着。
齐深丽却回头瞪她:“把思谭的包拿着啊。”
齐安这才注意到张思谭没挎包,她冒冒失失的拉开车门,看到后座上的黑色大皮包。
张思谭扫了她一眼,在心里皱眉,果然是没受过培训的小孩。
但她眼梢还是弯弯的,看向齐深丽:“齐总怎么舍得把令千金放出来干助理的活啊。”
“害。”齐深丽笑了笑,也不再管身后的齐安,跟张思谭并肩走着。
“总得出社会历练历练嘛,什么都不懂怎么行。连拎包的话都干不了。”
张思谭轻轻噘了噘嘴:“哪能啊。这孩子还挺认真的,是个成事的人。”
“哈哈哈。”齐深丽低头笑,摆着手没再说话。
张思谭知道齐深丽这是默认了,毕竟哪个父母不愿听自己孩子的好话。
张思谭从余光里看了斜后方的齐安一眼。光从天幕上打下来,一片模糊的光影里一抹淡淡的绿,像奶油质感的抹茶冰激凌。
一行人到了厂房。齐深丽后面跟着的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给每个人分了鞋套。套上鞋套,张思谭跟着众人进了厂房。
厂房很大,层高很高,黑压压的机器横在中间。张思谭觉得这窗户开小了,光透进来的太少,显得压抑。
厂房里总共没几个工人,穿着白大卦,脚下也套着鞋套,站了一排。
后面的机器嗡嗡响着,一根很粗的管子绕在一侧的墙上。顶上的风扇来回的摆,发出像老旧木头一样嘎吱嘎吱的声音。
为首的一个白大褂跟张思谭握手。四十上下的年龄,身材有些精瘦。
齐深丽给张思谭介绍:“这是我们厂的负责人刘经理,这个厂子的机器都是他在管着。”
张思谭点头:“刘经理好。”
被称作刘经理的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咱们药厂现在是全自动化制药,主要是从输管、装剂这些一条龙输送。当然试剂调配这些还是需要人工把关。”
刘经理一边介绍机器一边引着张思谭看。张思谭了解了个大概,问道:“我这次来除了摸清咱药厂的情况,其实也还慕名红色药片而来。之前有幸听过咱厂的发布会,能不能具体让我看看红色药片的成药形态。”
刘经理大概没想到张思谭突然把话题转到这,他看向齐深丽。
齐深丽笑了笑,横插在两人中间,笑道:“当然没问题啊 。只是这药在冷库里,现在这个时间不适合打开。等下次思谭你再来,我一定让刘经理给你取出来看看。”
张思谭轻轻笑了笑:“好啊好啊。也是我唐突了,应该提前告知的。”
“没有没有。能理解嘛,现在市面上也就我们有这个药片。”齐深丽扬了扬头,神情有些骄傲。
众人又逛了一圈,东拉西扯,到了午饭时间。
齐深丽要留张思谭吃饭:“就在员工食堂嘛,没有什么大手笔,都是家常菜。”
张思谭一直拒绝:“都折腾你们一上午了,不方便再叨扰了。”
一旁的刘经理也留她:“思谭这是怕违规吧。我们这菜都是按平时员工吃的准备的,绝对不超标。”
“就是啊思谭,留下来吧,给我个面子。吃完让小安送你回去。”
张思谭看实在推辞不过,便点了点头,声音里有点半撒娇的对着齐深丽说:“好,恭敬不如从命。就怕太麻烦大家了。”
“不麻烦不麻烦。”
到了食堂,张思谭这才感受到大企业的规格。
刚才的厂房因为要放机器,空间有些局限。窗户又开的小,显得房子里有些阴暗。
食堂却是修的很亮堂,一扇一扇的长方形大窗户,外面是高大的法桐,一眼望过去,窗户上好像生了绿意。
张思谭跟在齐深丽后面,进了电梯间。齐深丽按了四,电梯缓缓上行。
张思谭瞥了一眼电梯按钮,一共有五个数字。
一个食堂,建了五层,确实豪气。
上了四楼,张思谭就后悔自己留下来了。
像酒店似的大圆桌一张一张,上面罩着绸子布,中间还一个大圆转盘。
这哪是员工的规格,员工天天吃酒店?
张思谭无奈的看向齐深丽,换了个叫法:“齐姐,咱就随便吃点啊,千万别整超了。”
齐深丽了然一笑,拍了拍张思谭的腰:“那是肯定啊,姐能让你为难吗?”
张思谭微微叹了口气,嘴巴偷偷噘了一下又放下了。
“放心吧,真的都是员工餐。”齐深丽见她还不放心,拉了拉她,“快来快来,你坐正手。”
张思谭只能面带笑容,坐到了主位。齐深丽和刘经理一边一个,剩下的人依次顺位,齐安坐到了最下手。
齐深丽估计也是怕齐安不会让菜,不太放心的嘱咐道:“小安,待会服务员上来菜你稍微让让就行,看着没茶了起身倒倒茶。”
齐安点了点头,不自然的冲张思谭笑笑。
张思谭回了她个安慰的眼神,心里却很无语。
尼玛,谁家食堂有服务员,被人举报了我还能在这待着吗。
张思谭心里一阵波澜,看向齐安却突然软了一下。
桌子上坐着的要么像张思谭齐深丽一样衬衫风衣,要么像刘经理一样西装革履,齐安的那抹绿色就特别炸眼。
跟这些社会油子比,齐安确实太像个学生,眼神里都是干净,小白兔一样坐在自己对面,连那身绿色的衣服和腕上的宽带表都让人觉得可爱。
菜很快上来了。一个厨师模样的中年男人大腹便便,带着厨师帽,一道一道从后厨往外端菜。
张思谭瞅了一眼饭菜,稍微安心了一些。确实都是家常便菜,一些小炒凉菜之类的。
齐深丽给齐安使眼色。齐安拿起了旁边的茶壶去给张思谭倒茶。
茶至茶口的三分之二处,热气一溜烟的跑出来,一条白道往上窜。淡绿色的茶水悠悠扬扬,像一曲古琴小调,香气腾出了琴谱。
茶杯是很朴素的陶瓷,浅桃木色的,不加一点修饰,只碗底一片小叶子形状的图案,没有颜色,像浅浅勾勒了几笔。
但这茶杯握在手里却觉得很厚重,碗底的图案一浇上茶水就显得栩栩如生腾云驾雾起来。
现在严打铺张浪费,张思谭听说很多企业家吃饭都不从菜上下功夫了,专从茶和茶杯上下手。
张思谭不懂茶,也不想去多嘴问,她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没什么味道,再咂摸,才觉得有股很清香的甜。
齐安挨着给众人倒完茶,落了座。
张思谭抬眼看她。
这屋里开着空调倒是不热,她脸上却泛着细密的微红。张思谭想起她给自己背了一路的包,以前应该没干过这种活吧。
她想说点什么,话却卡在嗓子里。
失策的饭局,光影里的绿色,还有之前电话里的那句“阿谀奉承,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齐深丽给张思谭夹菜:“知道你守规定,没准备酒。这些菜跟平时员工们吃的都是一样的,你尝尝。”
张思谭微笑着,把茶杯放下,吃起了面前的菜。
茶杯已放,茶香却还在鼻间。
张思谭把茶杯往边上又放了放,跟齐深丽耳语:“确实好吃。咱厂的员工真是有福啊。”
齐深丽很满意:“哈哈哈,我们各个部门的员工都吃这一个食堂。我这食堂还是扩建的,就是想让员工都吃的舒坦。”
张思谭又笑,向齐深丽投去欣赏的目光。
众人渐渐深入了话题。
“我就是特别支持咱们国家增大对药品定价的力度。虽然我是开药厂的,总得要谋利,但我肯定是更希望咱们老百姓能吃上平民药,别因为一瓶药就倾家荡产。”
齐深丽这话张思谭是绝对赞同的,这也是她从事药品谈判的其中一个原因。让百姓们都吃上便宜药,让百姓们不再一药难求,不再一药倾家荡产。
但她却还是抠字眼的说了另外一句话:“齐姐那么大个企业,说成药厂真是太谦虚了。”
“哈哈哈哈哈!”齐深丽得意的笑了笑,又给张思谭加菜。
“我就说我对思谭特别放心。这个项目交给思谭,我就觉得特别踏实。企业少挣点儿就少挣点儿,关键是咱们跟老外把这价给打下来,受益的是咱们的老百姓。”
张思谭也重重的点了点头:“真的齐姐,你这话我特别赞同。”
“现在这些大企业就应该都有你这觉悟。咱们国家一心要打价,也是具有前瞻性战略眼光的。你就看印度,他们才不管你什么专利,就是仿啊造啊。他们的仿制药确实便宜,但是有疗效吗,低种姓人群成为小白鼠罢了。”
“他们不承认国际专利,国际也不承认他们啊。这么下去谁还有动力研究新药。中国的原研药逐渐崭露头角,也开始往欧美输送,就是我们尊重专利鼓励创新的表现啊。”
张思谭慷慨激昂的一段话引得齐深丽连连喝彩,她端起茶杯:“说的太对了。咱们以茶代酒,必须干一个。”
众人举杯。
张思谭看到齐安看自己崇拜的眼神,心里好笑,像个小朋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