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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与海同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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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后要去哪里?
林朔生再一次想起了这个问题。
他想起了父亲坟堆前散乱的纸铜钱,想到香火店老板为自己焚烧黄纸时的火焰,又想起牧师躺在沉重的棺材里身边围簇的白玫瑰。
硝烟像夜的亡魂,火焰在吞噬人类的血肉,爆炸的轰鸣撕碎开人类的乐声,又让一切归于平静。林朔生原先还能闻到消毒水与伤口坏死的腐烂气息,现在他连痛楚都渐渐麻木得感受不到了,鼻腔里只残余着白磷与血腥味。
他看到护士的眼眶是红的,那双本秀气的眉目疲惫哀伤,她不得不将林朔生送到走廊尽头的最后一间病房,将紧缺的床位与药物留给更需要的伤者。她还太过年轻,还不擅于应对生死,同情心太强。眼前的士兵全身都缠着绷带,血液却仍然在不断渗出。她看到了他的年纪,十九岁,只比自己在上学的弟弟大两岁,却救了自己的弟弟。
林朔生从被送到医院救治以来,只问过她一句话:
“我们……守住城了吗?”
战势如野火一样燃烧,燎到了海城,守城的军队拼死抵抗,却节节败退,撤退命令下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全军覆灭的地步,军队一离开,城内的百姓彻底成了敌军屠戮的对象,林朔生跑进一处被炸毁一半的学校中掩护还未逃出的学生,敌军却向学校又投下了一枚炮弹,落在了他的身边。
他对那时的记忆只留下了剧烈的火光与皮肉烧焦的刺鼻味。
护士没有忍心说出海城已经彻底沦陷的事实,而告诉他,军队还在坚持。
她问他有没有想传达给亲人朋友的话,她会尽力帮他联系到家属。林朔生沉默了很久,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刀尖在剜着喉咙。护士又要被叫去照顾别的病人,在护士走前,他对护士说:
“我想听小提琴……让我一个人待着就可以了,谢谢您。”
他的要求有些异想天开,连自己也觉得可笑,他不能为难关切他的护士,就赶紧收了话。
护士还想回头看他,却被同事拉走了。病房的大门关上去,只有底部的门缝漏进一道微弱的光。
这间病房原先的住户们已经搬迁到墓地去了,阴冷的气息攀爬上来,林朔生倒也享受这样的宁静,死亡的静寂,他从护士的表情和周围人的议论中其实已经知道抵抗失败的事实,他愧疚于没有守住海城,迎接姜昀韶的,只剩下满目疮痍的故土。
过往的日子像小时候看的皮影戏一样在眼前跳动闪烁,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没咽气,是在恐惧死亡,还是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样的寂静中。
黯淡无光中他不知道过上了多久,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他听到那名护士的声音。接着门被推开,走廊的光又再一次光临寂静的病房。
护士对他说:“这位先生带着小提琴。”
林朔生抬眼看去,一身正装的青年拿着小提琴,坐在他的床边,眉目俊朗,忧伤肃穆。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掉姜昀韶的模样,不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姜昀韶都是和光亮一起来到他身边。
护士听清了林朔生的话,她一边为其它伤员换药,一边又问着他人有没有收音机或是唱片,她知道希望渺茫,医院中不会有这些东西,加上林朔生的生命枯灯将尽,就算找到了,对方也已经咽气。有人问她要这些做什么,她就说那是四号病房伤员的愿望,这里谁都知道四号病房意味着什么,他们让她放弃。
她最后向一些等待着的病人家属请求,他们摇摇头,而一边正要从医院大门出去的一个青年却对她说:
“我带着琴,我可以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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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昀韶离开时的码头已经被占领封锁了,他和同学迫不得已换了船才在其他城市登陆。他知道家乡失守沦陷的事实,提心吊胆中下了船,看到自己的父母还在等待他时才算松了气。
他拥抱了母亲和父亲,却发现他们比以往瘦上了太多。从父母那得知他曾经熟悉的那些人要么失踪了要么死了,不过离开几年,他就已经和他们隔上了一生。
这些归来的学生安置好行李后被邀请去慰问演出会,他本以为是演奏给在战争中受伤的士兵和家属,却发现是那些政府官员的晚宴。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父亲说那些官员帮了他家不少,正好长子归国,和这些叔叔伯伯聚一聚。姜昀韶一下觉得肩上的小提琴变得沉重,他感到音乐变得苍白了,他又无法开口拒绝。他的故乡沦为了废墟,他还能在父母的庇护下到安全的地方生活,这样的偏安能持续多久,他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火什么时候会再烧过来。
晚宴前他陪朋友到医院取药。这座医院已经挤满着人,憔悴的灰白的不像活人的脸充斥在人群,充斥在这片生死交替的地方。他看到一个焦急的护士在问别人有没有唱片,以小提琴曲来满足一个将死的战士的愿望。姜昀韶心中一动,不顾一切似的跑回家中把小提琴带来,跟着那名护士到了黑暗的病房。
朋友让他随便拉几下走就可以了,这就是个无名的,活不过今晚的人,相比之下晚上的宴会更重要。姜昀韶摇摇头,他必须认真对待每一个真诚待他的听众。
这名士兵躺在白布上,他的身体染红了绷带与身下的被单,姜昀韶不知道他的样貌,他的皮肤已经不能称之为皮肤,本该盖着被子的腿布空落落一片,双腿早已因为坏死而被截去。
士兵很年轻,比他还小上几岁。姜昀韶在安然中念书,练琴,却还有无数的人在承受这该死战争的炮火,在为抵抗而牺牲。
姜昀韶像过去每次演出一样,向听众鞠躬,然后把琴架起来,开始演奏,病房是他的音乐厅,今夜他愿意只为这一个人奏响乐章。
朋友看了看手表,说要来不及了,想要拉着他走,姜昀韶没有放下琴弓,他说:
“请不要打断我。”
他的朋友急匆匆地走了,让姜昀韶自己想着怎么应付今晚。
一些人凑到灰暗的病房前,看到一身黑色正装的俊秀青年在专心致志地为将亡者拉小提琴,悠扬的乐曲萦绕在医院中,曲调并不哀伤,而是轻丽明快,有些逃难来的人听出来,那是乡间的民调。
一曲终了,姜昀韶问伤员:“你还想听别的吗,我会为你尽我所能。”
伤员的呼吸已经很微弱,但还是轻声说道:
“不用了,谢谢您。”
林朔生其实已经要听不到声音了,音符在他这里越来越透明,就算姜昀韶没有为他演奏,但只是看到他,林朔生也感到心满意足了,如果他还能流泪,他一定会控住不住失声而哭,所有的疼痛在乐声之中消融,只是还有个问题在困扰他。
他的声音又轻又哑,但姜昀韶听得清楚,林朔生问道:
“您觉得……我死了之后会到哪里,我没有亲人,连身体也如此残破。”
林朔生看着姜昀韶,忽然发觉自己的一生太短了,他对人间还有留恋。他不知道姜昀韶还记不记得那个叫林朔生的孩子,他想听姜昀韶叫自己的名字,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发不出声了。
如果有下辈子,林朔生希望自己还能再见到他。
姜昀韶思索了一会,对他说:“会到海里去,也许会成为一只人鱼。”
讲出来的时候,护士惊讶地看向他。
林朔生愣愣,随即无声地笑了笑。他听过人鱼的童话故事,天堂,地狱,此界与他界中,他忽略了还有大海,永远广阔的,张扬的大海。
带着姜昀韶的回答,他的意识从混乱中平静下去,他终于合上眼沉沉睡去了。
按着遗愿,林朔生的骨灰被撒到海里,在汪洋中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