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肢与钛合金头骨》陈相心

34、暂别

　　时光匆匆入秋，她按部就班地化疗复查，把自己的心思藏起来。

　　跟叶竞相处的时候也保持着一点距离，尽量不找他，不麻烦他。

　　他呢，还是一如既往，一如既往是个合格的战友。

　　接送她住院出院，陪她化疗，跟陆永峰探讨她的治疗方案。

　　在林秀凤每次停不下来的感谢里，他永远都是“举手之劳”。

　　她身体好了很多，看上去跟旁人无异，一点也不像生病的人。

　　过了国庆节，她化疗结束，叶竞跟她说，他要离开一段时间，跟袁铭去美国，不确定什么时候回来。

　　张晋慈收拾东西的手顿住，转身看他：“什么时候走？我能去送你吗？”

　　“好，下周二走。”叶竞点点头，看着自己脚尖。

　　房间里安静了两分钟，张晋慈喊他：“你在外照顾好自己，要到复查的日子了，就算现在不咳嗽了，也不要掉以轻心。”

　　叶竞说“好”，又说：“你也是。”

　　“你放心吧。”她笑着看他，“我现在很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我已经跟领导申请了，过了中旬回去工作。每个月化疗的时候请假，不会耽误的。”

　　她又补充：“闲着我会发慌。我还想补一下头骨。”

　　她声音很轻，不想说她忙起来或许可以暂时忘了他。

　　叶竞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也好。”

　　又问：“补头骨跟陆主任聊过吗？”

　　“嗯。”张晋慈看着他的眼睛，“他说可以。”

　　“大概什么时候补？”
　　“还要再评估一下，不会这么快，可能要年底。”

　　叶竞又点了点头，年底，可以，这次去除了陪袁铭做特训，他自己也要评估一下运动能力，再定制一条新的四级假肢，应该呆不了多久。

　　等她做手术，他肯定回来了。

　　两个人都没再往下说，张晋慈又把头低下，刚刚叠好的外套好像袖子没抹平，她散开来，又重新叠了一次。

　　叶竞看着她的动作，心里有一阵的迷茫，他跟张晋慈，从李丹婚礼那晚开始，好像不一样了。

　　他知道她有时候躲着他，他自己呢，装作不知道，虽然做的事情一件不落，但是，他们之间就是不一样了。

　　不再，
　　不再“亲密无间”。

　　或许那晚他换个方式，不自称自己是她男朋友会不会好一些？

　　是他自己葬送了他跟她的“情谊”。

　　可是好多个夜里醒来，他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她，答案是肯定的。

　　但是他这样的人，又怎么给别人承诺？

　　如果他走在她前面怎么办？不是更把她拖入深渊。

　　无解的时候，或许他离开一段时间对彼此都好。

　　“哥，你吓我一跳！”袁铭揉着眼睛，又抬腕看表，“才5点，你坐这干嘛？提前适应时差？”

　　叶竞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客厅里只开了沙发旁边的台灯，灯光昏黄，叶竞脸上没什么表情。

　　袁铭走过去坐下，叶竞没穿假肢，空荡荡的裤腿垂在沙发下。

　　他怕碰到他，跟他隔了一个人的间距。

　　“哥，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夜里又容易醒？”他想问问叶竞在想什么？是不是想张晋慈？话在心里转了两转还是憋了回去。

　　“嗯。”叶竞看着虚空，“别担心，不是幻肢痛。”

　　那就好！

　　但是他又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
　　屋子里静得针落可闻。

　　袁铭觉得自己出现的时间不合时宜，砸了砸嘴巴撑着膝盖起身：“哥，我再睡会儿，你也回房睡。”

　　他不想打乱他的思绪，或许叶竞就想一个人呆着。

　　他太懂他了，不想说的事情永远不会开口。

　　一直到天光大亮，叶竞才拄着拐起身，他一步一步挪回房间，换了衣服穿上假肢，洗漱完去厨房做早餐。

　　培根煎蛋三明治配橙汁。
　　橙汁从杯口洒出来他才回过神。

　　上回张晋慈来家里，他也是做的这个给她吃。

　　那次不小心的触碰，她的手很柔软，他故作镇定，却防不住那只手探进了自己的心脏，印下一个掌印，时间越久，痕迹越深。

　　他抽纸擦掉桌面的果汁，拖开椅子坐下，坐在张晋慈上回坐的位置，机械地把食物往嘴里送。

　　他夜里醒来，长时间的坐在客厅沙发上，他在想什么？

　　他想她精致的眉眼，想她担忧他的时候的一脸焦急，想她偷偷地画他，又偷偷地把画纸全数藏起。

　　他想自己残缺的腿，想肺上那块目前还可控的结节，想万一哪天自己走了，她该怎么办？

　　“哥，怎么不叫我？”

　　袁铭出来打断他的思绪，叶竞抬头看了他一眼：“吃早饭。”

　　他又恢复平静，把心里的烦忧尽数压下，手在桌面点了点：“等会儿去接张晋慈，她说送我们。”

　　袁铭愣了愣，点头说好。

　　她也起得早，应该说一夜无眠。

　　叶竞来接过她很多次，去医院，去博物馆，带她去吃饭去公园，却从来不是今天这样，来接她给他送行。

　　张晋慈照了照镜子，粉底把暗黄的脸色遮盖了七七八八，她戴着他送给她的假发，再一次对着镜子练习了两遍笑容，转身出了门。

　　但是刚进电梯就流了泪。
　　他要走了，不知归期。

　　她被困住，被疾病和阶层困住。

　　她配不上他，四级胶质瘤，能在睡梦里安详离开就是积德了。可是就算她是一个正常人，她也配不上他。

　　他那么好，谦谦君子，天之骄子。

　　如果不是自己生病，一辈子都不会跟他有交集。

　　就让他离开吧，各自生活，渐行渐远渐无书。

　　袁铭还是那样热情，老远就按喇叭，又下车帮她开了门。

　　叶竞坐在副驾驶，转过身跟她点头。

　　他脸色不太好，没有休息好？
　　他没喊她张晋慈。

　　她也点了点头。

　　往机场去，路程不算远。

　　袁铭活跃气氛，嘴说个不停，叶竞没像往常那样制止他。

　　“张晋慈，等你结疗，来看我比赛。有美女给我加油，肯定能刷新成绩。”

　　她点头说好，又偷瞟叶竞，他好像也在笑。

　　她想起很久之前，叶竞说等她化疗结束，带她去看他跟袁铭打球，结果被各种琐碎耽搁，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他是不是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她陪着他们办理行李托运。

　　他真的要走了。

　　“我不在，你照顾好自己。”

　　“化疗的时候记得要多喝五红汤，丹参片别停。你妈炖的牛骨汤，海参你要吃，不能挑嘴。”

　　“检查报告记得发给我看。”

　　他走之前就差把冰箱搬空给林秀凤了。

　　张晋慈低着头听他说，现在他就站在她跟前，她能感觉到他在上方的温热鼻息。

　　他一路的缄默最终还是变成了对她絮絮叨叨的关怀。

　　她不想听他说这些。
　　“叶竞！”她出声打断他。

　　她突然的抬头差点撞上叶竞的下巴，原来他一直弯腰低了头在跟她说话。

　　叶竞盯着她看。

　　“叶竞，我能抱你一下吗？”她声音很轻，余光瞄见袁铭背过了身。

　　他没说话，只深深看着她，然后张开了双臂。

　　下一秒她就被紧紧地揽进了结实的怀抱里。

　　她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像电流击中了心脏，带起一阵酥麻。

　　他一直没松开。

　　“叶竞，谢谢你。”她抬起手搂住他的后背，轻轻拍了两下。

　　叶竞，我爱你。

　　这一次，他没说“举手之劳”。
　　“张晋慈，照顾好自己。”

　　广播里播报登机信息，张晋慈松开他：“去吧，一路平安。”

　　“嗯。”叶竞点点头，“我走了。”

　　他转身，走出去好远才停下，慢慢回头，张晋慈还在原处，背对着他，抬手擦泪。

　　她是在擦泪吧。

　　袁铭已经在小房间门口等他。
　　他熟练地跟着工作人员进去，脱下假肢递过去。

　　“哥。”袁铭在心底喊了他一声，他就坐在那里，脸如雕塑，没有丝毫表情。

　　“哥，你喜欢她吗？”
　　飞机开始平稳飞行，在他第n次折叠了报纸之后，袁铭捣了他的肩膀。

　　他没敢看袁铭，手上动作顿住。

　　“哥，你俩很相配，你喜欢她就表白啊，她也喜欢你。”

　　叶竞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
　　袁铭没好气：“我既不瞎也不傻。”

　　“你知道我今天在车上多难受吗？你俩气氛太奇怪，我就是那个Steve，要不是我还开着车，真恨不得开窗跳下去。”

　　他又啧啧：“人家说要抱你，你迫不及待就把人捞进怀里。被你赚到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爱我，我爱你，我俩开心在一起，这不是挺好挺简单？”

　　“你俩非搞得凄凄惨惨，好像谁阻碍你们似的！”

　　“我估计你都不想跟我出来。”

　　他一顿输出，旁边的人装聋作哑。
　　“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叶竞叹了口气：“我要是死了，她怎么办？”

　　“呸呸，菩萨别怪罪，他乱说话。”

　　他又双手合十跟菩萨告罪，叶竞低笑了一声：“菩萨迟早被你烦死。”

　　袁铭不理他，连告了三遍罪，他神情严肃：“哥，我说的话可能不好听，她的情况，某种程度上来讲，她走在你前面的可能性比较大。”

　　“哥，她是脑子里的毛病，我觉得你不要让人家胡思乱想比较好。”

　　“哥，你知道吗，在地球上，两个人相遇的概率是0.00487，相识相知的概率，只有十亿分之三，而相爱的概率，大概还要低50倍。也就是说，在70亿人口中遇见真心相爱的人，等于创造了概率学上的奇迹。”

　　他哪里听来的这些道理，叶竞不看他，又继续摆弄手上的报纸。

　　袁铭也没再说话。

　　等空姐收完餐盘，倒上他要的茶。

　　叶竞浅啜了一口，手伸过去戳了戳袁铭的膀子：“你要在美国呆多久？”

　　“啊？”袁铭先没回过神，愣了一会儿秒懂，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要回去，一会儿落了地就买机票。”

　　真受不了，这人反射弧也太长了。

　　他又幸灾乐祸，指不定他哥纠结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