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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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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营帐内。
一身玄色衣袍的男人手握横刀,肩背笔挺,立于中军营帐正中。他的五官轮廓深邃,下颌线条利落,鼻梁高挺,薄唇紧抿。
裴言川掀开中军营帐的外帘,看到好友挺立的背影,不由一乐,随即笑道:“平日里让你过来这里与我喝上几杯,每次都被你推脱了。”
“今儿这是什么风,把晋安你吹到我这儿了?”
崔仲转过身,神情肃然看向裴言川。
裴言川看清他的表情,带着笑的眉眼不由一敛,正色道:“赵煜安不对?”
赵煜安半月前来到这燕云十六州,张口便是要在这里找什么姑娘。
裴言川心知,自己这个表弟过往十几年从未到过燕北,突然要找什么姑娘本便古怪,而言谈之下,看上去亦与昔日大不相同。
更是莫名其妙突然对自己带上了敌意,言语间隐有威胁,好似知道了什么一般。
因而才书信了同在燕北的好友崔仲帮忙查探。
崔仲在燕云十六州的提刑按察使司任佥事,掌刑狱,狱中鱼龙混杂,东南西北的消息亦是灵通。
何况崔仲出身清河崔氏,是清河崔氏这一代的嫡支。崔家底蕴深厚,东都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稍作留意,亦可查明。
赵煜安若是真有什么不对,无论这不对是在燕北,还是在东都,让崔仲来查,都能事半功倍。
“赵煜安前日到了东都。”
崔仲开口:“路上并未有异常。”
裴言川闻言,心头微松,随后想起什么,问道:“那他要找的那个,名字里有‘云’这个字,右眼角下有一枚朱砂红痣的姑娘?”
崔仲沉默,眉心微凝,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北望,我能否问问,那日,赵煜安是如何同你说起这位姑娘的?”
“又可有提及,为何要找她?”
裴言川讶然抬目,漂亮的桃花眼上扬,却听得崔仲沉声道:“我过来找你,便是为了此事。”
裴言川看了眼崔仲此时的神色,微侧过头,想了下那日的场景,他的记性本便极好,虽确实觉得那日赵煜安并未透露出什么,却还是将那一日的对话悉数说了出来,最后道:
“他明显不欲多说,看上去,亦颇为忌讳我知道他在找谁。”
崔仲垂眸不语。
“这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裴言川笑意收敛,眼中一片清明,问道。
崔仲握刀的手紧了紧,沉默片刻,再开口的声音明显带了几分哑:“家妹右眼角下有一颗朱砂红痣。”
裴言川动作一顿,他与崔仲相交数年,自是清楚,崔仲,本是有个妹妹的。
只是,崔家这位唯一的嫡女1、2岁大时,被奶娘自作主张抱了出去,随后便不知所踪。
十几年来,崔家从未放弃过寻找这个幼时便走失了的女儿。
崔仲出自清河崔氏那样书香的门庭,更是从最初入仕便一门心思的要主掌刑狱,便是为了能借职务之便寻找幼时便走失了的幼妹。
哪怕,这么多年过去,怕是早已凶多吉少……
裴言川点了下头,也沉默片刻,随后伸手拍了拍崔仲的肩,道:“赵煜安那边,我再想法子试探试探。”
“看他究竟所求为何。”
崔仲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涌起的暗流,神色郑重道:“谢了,北望。”
裴言川随意地点了下头,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崔仲心不在焉地道:“我听闻,你新招的士卒中,有人拉开了墨渊?”
裴言川闻言扬眉,眸中不由带上了几分揶揄:“怎么?你要见一见?”
崔仲出身世家大族,行事作风素来严谨,规矩甚多,虽与自己交好多年,却从不主动过问军中之事。
果然,崔仲随即摆了下手。
他定了定神,平复因提起妹妹而起伏的心绪。
中军营帐内一时安静下来。
裴言川眼眸微垂,修长手指轻扣桌面,半晌,开口道:“晋安,你过几日再回吧。”
崔仲转头看向裴言川。
“我有些怀疑一些事情,不过想来,过上几日便能证实了。”
一身白袍的将军唇角微勾,笑得漫不经心,姿态亦是懒散矜贵,可眸中却明显晕着冷意。
“与狄族有关?”
崔仲沉思片刻,问。
裴言川轻扯了扯唇,闻言,笑了声,语调拉得有些长:“怕是不止呢。”
崔仲不再多问,只神情淡漠道:“老狄王的身体怕是不太好了,想来也不过是这几年的光景了。”
裴言川随意点了下头,唇角勾着:“他那大王子和他比起来可差远了。”
“今冬这场仗,大皇子统兵,看着阵势虽大,想来却能比之前早结束。”
他轻舒了口气:“边关的百姓和将士们也能过个好年。”
……
与此同时,伙房内。
穆云轻一边心不在焉地从火头兵手中领过今日的膳时,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不远处身形健硕的黄宏。
上一世,裴言川战死沙场后,狄族的铁骑不过三月便横扫整个燕北。狄军所到之处,屠刀扬起,生灵涂炭。
旁人只道,是狄族人个个生得膀大腰圆,又暴虐凶残,难以应对。穆云轻在城楼下帮忙,却是知道,至少云州,本是不会那么快便失守的。
是城内的人,在狄军攻城之际,在内部,打开了云州城的城门。
是云州城内,出了奸细,使得他们里应外合,致使本算得上坚固的云州城曲曲十日便失了守。
她本便觉得古怪,后来,却是老天有眼,让她知晓了这背后的阴谋。
那时,穆云轻跟着流亡的队伍一路逃到东都。
本是都城在望,流民们遥望远处的巍巍都城,个个热泪盈眶,以为很快便能安定下来,然后亲眼见证王军北征,将狄族人重新赶回到草原上去。
可东都,却是戒备森严,严禁流民入内。
他们无法,只得在东都下属一郡城暂做安置。
穆云轻本是随遇而安的性子,那时,眼睁睁看着护卫禁军重重,守卫都城,防着他们,朝堂却迟迟没有北征的消息传出,反而是隐隐透露出有和谈之意,整个人不由也焦躁起来。
占我家园,杀我父老,此仇不共戴天!
怎可和谈?
也是那时,她在公告下人群的角落里,看到了黄彻。
幽州州牧,黄彻。
那个在云州城告破的前一日,便带着自己的护卫早早逃之夭夭的幽州州牧,黄彻。
燕云十六州,十五州的州牧魂葬燕北,与自己守拱的州城共存亡。只有黄彻,胆小惜命,提前逃走。
许是被“和谈”这两个字刺激到了,那一日,穆云轻鬼使神差跟上了如今已是改头换面,只一身布衣打扮的黄彻。
然后,便在门外,听到了那个让她惊愕至极的真相:
竟是黄彻,提前派人,在狄族攻城之际,打开了云州城的大门。
不止云州,云州失守后,好几个州城都是这样落在了狄族人的手里。
江南的春风和煦,轻柔地拂过面颊,穆云轻那一刻却只觉仿佛一瞬间坠入冰窟,浑身冰冷,手抖个不停,脑中亦是一片空白。
等到她再反应过来,已是冲进了内室,长刀刀刃直直对准了黄彻的脖子。
她的声音中隐隐还带着抖,却质问黄彻,声音冷得似冰。
黄彻的脖项就在她冰冷的刀刃之下,他手无缚鸡之力,神情中却不见半分畏惧,闻言,反而是低低地笑了起来。
在阴暗的内室之中,他的笑声如痴如狂,仿若鬼魅。
穆云轻握紧了持刀的手,背后却隐隐冒出了冷汗。
他在她的刀下转过头,冰凉的刀刃在他的脖子上划下一个口子,血珠冒了出来,黄彻却恍若未觉,只看着不远处的木桌。
穆云轻转过脸,看清了,那是一处牌位。
“我阿爹又有什么错呢?”
“他不过是不想白白送死罢了!他想回家,陪着我和我阿娘……”
“却被汾阳王当众斩杀!杀鸡儆猴!”
黄彻说着,激动起来,在穆云轻的刀下,仰着脖项喊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我阿娘命我牢牢记着!”
“汾阳王我找不到他!”
“可汾阳王世子却就在燕云关!”
“裴言川他一定想不到吧,那就是个专门针对他的陷阱!”
“是我派去的人给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黄彻的脸上尽是大仇得报的快意,他大笑着,眼中有泪涌了出来,目光灼灼,看着不远处的牌位:
“知道汾阳王绝了后,我阿娘前日去时都是含着笑的哈哈哈哈!”
……
“穆青?”
“穆青!”
穆云轻骤然从回忆中回过神,看向不知何时已是站到了自己面前的黄宏。
“你还好吧?”
黄宏看着她,面露关切。
穆云轻缓缓点着头,看向黄宏,微微一笑:“我没事的,组长。”
黄彻见他确实面色如常,没有再问,只道:“队内分甲乙二组,主要还是为了练阵。”
“明日是十五,全军统一排阵,一会儿吃过饭,我和你说说怎么安排你。”
穆云轻目光一瞥,看到乙组的组长张瑞此时也站在张启身前和他说着话,想来也是为了练阵的事。
穆云轻脸上堆起了笑,点头道:“好的,组长!”
看着黄宏渐行渐远的背影,穆云轻眸光微凝,会是他吗?
那个黄彻安排的人手?
那个,在背后给了裴言川致命一击的人?
同样是西州渠县的,黄彻的老乡?
黄彻言辞之间极尽美化辞藻,可穆云轻却当时便听懂了。
临阵逃脱,那不就是逃兵吗?
被一军主帅以军法论处,当众处斩,那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什么杀父之仇?是黄彻的父亲先违反军规。
且不说当时的一军主帅,也就是裴言川的父亲,汾阳王并没有做错,便是真是杀父之仇,难道就该,用整个燕北的血来献祭吗?
和狄族里应外合,眼睁睁看着燕云十六州落到狄族人的手里,和通敌叛国,又有什么区别?
穆云轻深深呼吸,压抑着自己恨不得将眼前人撕碎,以慰燕北亡灵的冲动,想要押着他送官。
却不想,就在此时,不知是不是察觉了她的心思,黄彻狠狠向前一撞,穆云轻收刀未即,再低眼去瞧,人已是没有了呼吸。
穆云轻还未来得及反应,院中却在此时冲进了禁军,为首的人看着地上已是没了呼吸的男人,和她手中染血的刀,二话不说,便将她扣住了。
穆云轻低头,咬住手中的干粮,心中只觉后悔。
她的眼神微冷,若是早知道她能重来一次,她当初,一定会问清楚,那个被黄彻安排进军营,在背后给了裴言川致命一击的那个人,究竟姓甚名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