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忽一条命》1KGMILK

114、第一百一十四章

　　寒露已过，立冬将至。

　　城西双星大厦下的那片废墟，被金属镐头一下下凿击着，沉闷的碰撞之声于塌陷深处来回荡响。

　　历经两个多钟头，混泥土内包裹的钢筋碎石头渐渐松散，露出些早已腐蚀的布料及稀稀拉拉的骸骨。

　　成吨的水泥将无处可归的孤魂，永久封藏。
　　亲人家属会在遇难的那几年里痛彻心扉，发誓要找到凶手。然而，等再过几年，伴随时间流逝，他们又会将这些怨恨、痛苦，掩藏遗忘。
　　每个家庭、每个人，都有权利享有新生。

　　再等若干年后，将没有人会记得。城市会不断建设，大楼不断拔起，水泥钢筋砌筑的盒子不断累积，无处可归的孤魂不断增加。

　　泪眼仿若断线的珠子，自她的脸颊不断滑落。

　　也不知道唐立青此刻在哭泣什么。

　　是藏在心里的结，终于随水泥碎石剥落，浮出尘土？亦或者是，茶茶的死、陈才华的死，她无法真正做到“手刃”凶手。

　　让这些孩子深埋在此的究竟是谁，是博子道的黄毛，是心狠手辣的成志，还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唐卯，是G城管理者的放任作为，还是城市建设的必经之路。

　　生命是平等的，可人不是。为恶施暴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泪珠落地，迅速被布满金属碎屑的泥地吸附。

　　骨头与骨头之间相互碾压，早已分不清你我。她用手指于缝隙中一点点抠出碎骨，细心的将他们放置于随身携带的背包之中。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被裸露的钢筋刮擦，十根指头有一半都生了血丝，她却丝毫不觉疼痛。
　　她甚至觉得不够，她觉得自己做的一点都不够。
　　她无法将所有骨头都带回，她无法分清这些碎块是谁的骨肉，又曾是谁家的心肝宝贝。

　　她甚至认为自己才是最应该埋在地底下的那一个。

　　两声叹息，一声问天地、一声敬鬼魂。

　　“下辈子，别再受这种苦了。”

　　唐立青引燃三根细香，幽幽闭上双眼，仅仅想为孤魂求得一个安息。

　　线香的火星于漆黑的洞中，快速燃尽，直至掉落的香灰，烫红了她的手背。

　　唐立青又在深坑待了许久，等到天上皎月从云雾中拨出，显出淡淡灰白之色，才悄悄顺着安全绳爬出废墟。

　　刚刚站稳身子，唐立青还未来得及拍去身上的尘土，一股浓郁的纸灰燃烧气味便汹涌灌进鼻腔，牵引她地朝着五六米开外，火光蔓延之处走去。

　　“多烧点，多烧点给你们，求求别再出现在我的梦里了，冤有头债有主……” 本该在花店的李达乐竟意外地出现在这片废墟之中。

　　只见他双膝重重地跪在泥泞的地面上，身子如受惊的兔子般瑟缩着。他一边战战兢兢地往火堆处递送着黄纸，一边不停地磕头，口中还喃喃自语着。

　　唐立青悄然无声地从他身后靠近，瞧见眼前这一幕，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
　　她心中满是好奇，李达乐到底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竟能让向来胆小怕鬼的他，在这三更半夜跑来此地烧纸祭拜。

　　想到此处，她微微压低嗓子，故意拖长语调，幽幽地开口喊道：“李…… 达…… 乐！”

　　话音刚一落地，李达乐仿佛全身被施了定身咒一般，瞬间僵住，一动也不敢动，更不敢回头。

　　只是一味地对着水泥地面不停地磕头，口中呢喃着：“别找我！别找我！冤有头债有主…… 放过我吧……” 他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而后竟然害怕得呜咽出声。

　　唐立青满脸嫌弃之色，心中思忖着，若再继续吓唬他，恐怕真要把这人吓出个好歹来。
　　她索性快步迈近李达乐背后，手腕猛地发力，一把拎起他的脖领，好让他看清自己。

　　“乐哥，别怕是我啊。” 不发声倒还好，这一发声，李达乐惊慌失措地抬起头，只见唐立青睁着一黑一白的眼珠子，直直地杵在自己面前。

　　这可把他吓得不轻，他不由得失声大喊：“我草，鬼啊！”

　　唐立青没见到鬼，倒是被李达乐的反应吓了一大跳。她只觉得有些尴尬，因为自己最近总是昼伏夜出，为图方便，所以左眼没戴瞳片。

　　“咳咳，乐哥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眼见李达乐被自己吓得上蹿下跳，唐立青也被逗乐了。
　　随即，她从背包里取出探照灯，稳稳地置于地面，让李达乐瞧清楚。自己则慢悠悠地蹲在地上，点燃了一根烟。

　　强光瞬间照亮周遭一片区域，李达乐也在这明亮光线中渐渐稳住心神。

　　他瞧着眼前的 “鬼” 不光没抓自己，反而蹲在地上抽烟。再定睛一看，这人不是消失多月的唐立青，还能是谁？

　　“阿青你大半夜装什么神弄什么鬼，快把你哥吓死了。” 再次看了眼唐立青，李达乐瑟缩的身子瞬间挺直，甚至还蹲在她身边，递出一根烟。

　　唐立青将手中的半截烟，随手丢进一旁的火堆，朝着他撇撇嘴：“不抽，怕是亏心钱买的，赶紧说吧，到底啥事晚上睡不着瞎蹦跶。”

　　“你一提这事儿，我…… 我就害怕，你是不知道……” 李达乐三更半夜本就害怕，眼下见到个活人，赶忙将自己这几天的委屈一股脑地倒出来。

　　“行行行，长话短说，谁要听你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

　　“我…… 其实城西大厦那次招商大会来的六十位商户，是我鼓动来的。他们本来不愿意来，是我打包票……” 李达乐说这话的时候，心内极度不安。他虽是个偶尔偷奸耍滑的商人，但也不至于做上这种人命买卖。他的脸上满是懊悔与愧疚，眉头紧锁，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自责。

　　唐立青听罢，愤然自地上站起，手指如利剑般直直地指着李达乐，气愤般嘲讽道：“谁让你这么做的，六十条人命，李达乐你真的行啊！” 她的脸色阴沉，眼神中燃烧着怒火。

　　“是 AC 集团的彭总，他说只要我能让六十位商户都来开会，就同意继续让花店给集团供货。”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充满懊悔，不知道是后悔此事发生后自己经常噩梦，还是后悔间接让六十位商户，命丧于此。

　　他的头低垂着，不敢看唐立青的眼睛。

　　“你真得是掉在钱眼里了，要是哪天 AC 集团要买你爸爸妈妈老婆孩子，你也能上赶着送吧！钱这么重要吗？花店这么重要吗？”

　　唐立青收回戳着他的指头，背过身去，懒得跟这种人继续废话。说完这句后，她决然转身离去，脚步坚定，毫不留恋。

　　“阿青，你别走啊！” 李达乐惊慌地站起身，急切地呼喊着，似是害怕一个人留在这凄凉之地。

　　.....

　　顺利甩脱开身后那人，唐立青开着淘来的二手越野车，由郊区徐徐驶入城东。

　　一双手把着方向盘，眸子盯着窗外倒退的树影。透过车窗的风吹散几分情绪，她方才并不是愤怒李达乐，反而是在愤怒无能的自己。

　　到底应该怎么做？自己又可以做什么？一句句问责，落在心间，久久没有答案。

　　双星大厦废墟中捡回的骨头，此刻安然躺在她手边，跟着车轮过减速带的颠簸，发出“咚咚”的声响，似乎给出了些回应。

　　裹满泥泞的轮胎，最终停在北斗公寓楼下。熄火停车，她半撑靠在车门边，对着黑色车窗拍散了身上的尘土。

　　唐立青静静地伫立在公寓楼下，仰头凝望着高悬于顶的那轮皎月。

　　月，如一面清冷的银盘，洒下幽冷的光辉。

　　她的目光缓缓游移，锁在公寓三楼灯火明亮的落地玻璃。

　　那人手腕提着方形瓶子，长腿交叠，半躺在沙发上，姿态慵懒优雅。姣好的身形透过窗帘薄莎，与玻璃上透出黑色剪影。

　　电梯门顶，黑色屏幕上的数字不断上升。最终停靠在她最熟悉的楼层。她如同以往那般，从门垫底下取了钥匙，单手按下门锁旋钮，轻轻拉开了门。

　　江川水似乎是喝醉了，连屋里进了人都不曾发觉。或许她没喝醉，也知晓是谁进了门。

　　唐立青已有两三个月没来这人的公寓了，屋内的家具摆设仍一如往常，依旧没有生活气息，依旧没有人情味。

　　她一反常态，未换上拖鞋，而是赤着足走到落地窗前。蹲下身子，收起她手边的威士忌方瓶后，独自步入卫生间洗漱。

　　浴室内淅淅沥沥的水流声传来，迫使江川水在沙发上缓缓睁开双眸，沉思片刻，复又合上。她似是疲倦至极，累了，不愿再挣扎。

　　酒精与纵欲，不过能缓解片刻痛苦，终究带不来彻底的安宁。

　　很快，水声止息。唐立青换了一件干净宽松的袍子，那烫得微红的肌肤上润泽着水汽。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她身边，静静凝视着江川水，疏解几月不见的思念。忽然，唐立青察觉刚刚收起的方瓶又出现在江川水的手边，她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

　　唐立青将这人抱起时，发现她更瘦更轻了。她也不似往日挣扎，整幅身躯更像个提线木偶。

　　“怎么换口味，改喝威士忌了。” 唐立青将她圈在怀里，自己则半躺在这人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沙发布料上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直觉告诉她，江川水情绪不对，心中不由泛起关切之意。

　　江川水微微睁开眸子，瞥了她一眼，清冷之气随着话语溢出：“少管……” 话音刚落，她那纤细白皙的手臂便圈在了唐立青的脖颈上，好似生了根一般。

　　“不开心？我也是，要不我也陪你喝点。” 她耍赖般吻上江川水的唇，舌尖勾尝着许久未品的威士忌酒香。

　　唇齿亲密间的触碰，倒是慢慢化开了女人脸上的清冷。

　　“你从来不会像现在这样。” 唐立青借着换气的空闲，尝试让她敞开心扉，即便这招没什么实质性作用。

　　她的嘴，她的心，始终严丝合缝，从不肯主动吐露。可唐立青依旧会为她心疼。

　　江川水轻轻咬着她的舌尖，似是想让这人专心一些。自己的心思又如何能跟她吐露呢？肖氏集团已在她的引导下，成功购置了那批质量参差不齐的建材。不久后，那批材料会送到项目前线，用来修筑、加固开凿而成的山体隧道。会带来多大的安全隐患，她身为项目设计怎会不知道。
　　那批奔赴项目前端的工程师里，甚至还有她曾经的同窗。

　　她这两三年来的一步步计划，一步步隐忍，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与肖开、成康安一般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罔顾人命。

　　回过头来想想，她与那些人又有何不同呢？早已不干净了。

　　可她还有选择吗？还能回头吗？不，即便再给一次机会，她也不会回头。
　　G 城的法律无法制裁那些数次做出财政贡献的各大集团，她若不主动反抗，迟早会与父亲落得同样的下场。

　　一步步瓦解掉肖家、成家，是她唯一能做且不得不做的事情。

　　“嗯？哪样？” 心念至此，江川水热烈地回吻她，似是此刻只想将自己沉溺在情.欲之中。

　　“明明不开心，还要喝自己最讨厌的酒，就像是在惩罚自己……” 唐立青脖颈向后仰靠，将自己与她分开，捧着她的脸，郑重地说道。

　　“闭嘴。” 似是被戳破了心思，江川水伏在她身前，轻轻咬了上去，带着从未有过的主动。

　　“你喝多了…… 我抱你去睡吧。” 唐立青下巴被咬红了一块，后半句话说完，便要抱着江川水起身回房。

　　“唐立青，你喜欢我吗？喜欢就做，废话什么，装什么深情，装什么无辜，怎么玩不起吗？” 江川水白皙的指节戳着她的下巴，故作轻松地调侃，语调却是沉重零碎，藏着沙哑。

　　“要做就做，做不做。” 迫近高.潮的快感，能让她短暂忘却痛苦。她此刻如此迫切地需要唐立青来填满自己。

　　唐立青仿若自她的眼眸里寻到一条缝隙。

　　她第一次直面濒临崩溃的江川水。明明那般难过痛苦，却还要这般逼迫自己，惩戒自己吗？她并不完全了解江川水的世界，不知晓她抱着何种理由与目的接近肖开，卷入几家的利益网之中。

　　若换做别人，唐立青或许会去查，会去问。可这人是江川水，她既不愿说，自己便也不会去问。

　　“傻子，我当然爱你啊。等一切结束了，我们离开这里好吗？” 唐立青不顾怀中这人低垂的眉眼、四处作乱的手以及无声的呜咽。

　　她只是将江川水轻轻放在床上，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浅浅地吻着她，却久久得不到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