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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绯雪 ...
显庆四年,入腊月,长安方下了第一场雪。
裹了细沙的风从西北吹了三日,到第四日的晌午,淤的天色泛青的云终于逆涌了上来,先是由空中稀稀落落的撒了几粒碎雪,不多时便天坠落花,飞成了一片。
男子揣着手在坊墙下面避风,嘴里叼着半个煎过的胡饼。看上去,他约有弱冠,眉目清俊,黑绿的一身胡服支翘了几处,不用猜也知道,里面定是胡乱套着的防寒纸衣。男子就挨着灰色的高墙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像是块阴影,肩膀和头顶早已落了一寸多的积雪,脸颊和鼻尖都被冻的有点发红,而除了这一点颜色外,肤色像是能透出月色光亮般的白,仿佛除了这套衣服,便能融入到霏雪连天的背景中去。
这场雪下的肆意豪放,风却未停,有疾风助势,锐雪更尖削的如刀锋凛冽,纷纷扬扬的不但挡了晦暗的天光,更压下去了这一城的黄尘。
男子眯着的一双细眼中略有些许的茫然,许久,他才动了动——从袖笼中伸出手去捏口中叼着的胡饼,同时,小小的呵出了一口白雾。
这团雾气跟着就被风吹散了,几瓣雪片倾斜着从他的肩头掠过去,又被风扬起多高,一路飘摇着飞过了街心,骤然跌落疾驰,最终陷在几十步远外的一团殷红中消失不见。
红色还是热的,在冷风劫掠而过的时候也冒着白雾。
四具尸体赫然倒在平康里南墙外,全部是被割喉而死,脚对着脚拼成了一个缺了口的星型,而几步之外另有一具面朝下匍匐在雪中,背后直插着柄细刀,明显是这星型缺了的一角。人倒下前应该还在极力向前冲去,将雪推出了一个梗。
坊间的路笔直的通向更宽阔的官道,极平直的一线被大雪铺平了的肃杀银白中,这一处的红鲜的触目惊心。
散在地上的兵器,除了尽数被劈为两段的刀箭,还有一把崩断了弦的弯弓,因为本就是冷钢钝铁,脱手就先失了热度,已经被雪半埋。
男人从墙边探出头,看了看空荡荡的大街,又缩了回去,再度呼了口气,两三口的把胡饼嚼了咽下去后,又舔了舔嘴唇,这才弯腰从地上捧了一把雪塞到了口中,之后一边三步并作两步的向着那五具尸首走去,一边垂了手,从腰间吊着的革囊中摸出了一支笔来,另一只手也从袖笼中探了出来,在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封册子。
远处终于有了响动——从坊的墙角那边传来了车轴吱嘎的声音,由远及近,听着令人一阵牙酸。
已经在那片艳红前蹲下的男人回过了头,口中衔着笔,脸色因为地上的颜色而红润了一些。
一头披着赤红毡毯的黄牛从街角转了过来,后面拖着一架平车,车上垫了厚厚的干草,金黄的草梗恣意的枝叉在栏板外面,上面一层厚雪。车子在牛儿的拖拽下摇摇晃晃的在雪地里走成了蛇形,好在就算这么着,也终于来到了男子身边,停住。
男子竖叼着笔,手又揣回了袖笼中,一声不出的盯着那堆干草看。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是耗不住了,直起身子,抬起脚蹬在车板上。
“啊!”
草堆大动了一下,随即探出了一个滚满了干草的脑袋。
“我我我我没睡!我真的只是闭目养神……唉?是你啊,庵。”
皱眉,被叫做庵的男人无奈的点了点头,之后侧过脸,示意还趴在车上草垛里取暖的这位往地上看。
安静了一会儿,车上的人掀开了身上的草,翻身跳了下来,站在了他旁边,却没有管地上的死人,劈手从他口中把那笔管夺了下去。庵没料到他动作这么快,一愣之下,毛笔就被拽离了口,带出了一溜水点甩在雪地上。
“又用嘴巴润笔!你就不记得提前把笔行开再带在身上吗……上次是用人家皮口袋里的烧酒,这次是含化了雪水么……一会儿看你用墨的时候怎么办,也丢到口中含出墨汁来……”那人擎着笔怒喝,眼睛扫到雪地上,只见那些水点都是墨黑的,声音不由得就提的更高:“你是想气死我是吧,还真这么干了?”
平车太沉,牛儿躲不开这把声音,只能抖了抖耳朵,尽力把头扭到另外一边去。
大发叱责着的这位,是个身量比庵略矮些的少年,身上穿着与庵一样的胡服,齐缝对边,规整的平顺妥帖。此刻他面向庵站着,双手叉在腰间,正在大发脾气,虽然气势托大逼人,却因为有着一副精巧到如被细心雕琢过的清秀脸庞而让人感觉不出盛气凌人的情绪,又因为这面相温存而显得年龄稍弱。庵耐了一刻,忍不住挑了嘴角苦笑,歪头避开这位咄咄的怒意。而那少年怒了一阵,终究住口,气鼓鼓的低下头,从自己腰间系着的革囊中拿出了已经湿润好的笔和一枚瓶子,开了塞子后,把里面研好的墨汁倒在笔上。
冷风穿雪,扑的人睁不开眼。庵等他把瓶子塞好放回革囊后,起手掸去了他发上肩头的薄雪,又慢慢手动比划了几下,意思是问他对此有什么看法。
少年眯着眼看他动作,想了想,呵出口白雾,苦笑:“今儿我穿少了,真冷。”
两人对站着又沉默了一会儿,庵清了清嗓子,开口:“哥,你害我把那口墨汁咽了……”
“你跟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有喘气的吗?”低下头的这位也知道话题跳的不自然,伸手从自己怀中摸出了汗巾递过去,又补了一句:“没事,大哥再给你去买添了香砂的好墨。”
如若此时还有旁人,定然会惊异这两位的辈分关系跟看上去根本不是一回事。推开细白的汗巾,庵用手背抹去了唇上的乌黑,慢慢摇头:“别,我不爱吃。”
他那位大哥赌气,把汗巾搡到弟弟怀中,意思是不怕脏,非要他用,自己上前了几步,抄了下摆蹲在地上,仔细的看着。
“你看的这个还活了一会儿,”庵张开嘴吸了口冷气,雪花跟着扑进来,呛的他咳嗽了声:“但是已经救不得了。”
倒在阵外地上那位背后插剑,少年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庵别过头避开那目光,退后一步坐在了牛车上。
八月十五日,一百单八封盖了玺印的密函随着驿馆的良马鸽房的羽禽传了出去,一个月后,被从全国疆域中召唤至此的几百名刀客侠士便在官府的安排下悄然入了长安城。
长安城很大,大到浩如碧海烟空,这几百人夹杂在每日南来北往入城的上万人中,就像是一粒盐巴散在了大海中,悄无声息的就溶了进去。
而从上个月开始,长安城就每过十日一次禁令,命百姓在这一日中不得出坊。长安城宽敞,这城中高墙界限内的一百零八座城坊也大的惊人,其内道路广阔,衣食住行叫卖的一应俱全不说,甚至还有闲置的地界种了田来自给自足。于是即便是平日,安住其内的百姓也不怎么出坊,谁也都没怎么在意这天子脚下的皇城中经常有的这毫不解释只需执行的禁令。
他们不知道,就在与自己生活的埃房一墙之隔的坊外,每隔十日,便有一百零八门刀客,镇守着自己抽签得到的一座城坊,去征缴其他城坊的侠士,在这宽阔的坊街上演着一场精彩激烈的绝杀戏份,否则以长安人特有的喜欢热闹的风潮,早就围拢了过去,不顾死活的一边喝彩一边看个够本。
不过一开始是一百零八,没过几个十日,数字就减少到了四十三。
当做戏看,着实精彩。
据知情的大人们说,这场乱斗是圣上偶发奇想的产物,庙堂上的大人们合计了一下,也觉得甚是有趣,于是便由着圣上,玩起了这平安时代中天下最有意思的一场乱战。
能在这场厮杀中被钦点入围的,都是天下拔尖的高手。他们大部分都过惯了刀头舔血的日子,临万人杀阵都不会逃,就算自知一死,也必拔刀向前。
所以,现在到在兄弟二人面前的这位背后的这一刀,明摆了是这位赶着去追杀前面离开的人,冷不防被另外一人从背后补上一记送上黄泉路的。
他大哥早就在斜了眼睛瞟自家兄弟微抖的手,结果不言而喻。
“这里才倒了五个,还有三人呢?”
“东市的街口躺着一个,另外两个在宣阳坊西南。”
“如此一来,那丫头便又得一坊……可记下了?”
“还没,笔又冻上了,墨刚才也咽了。”
“好在你不用我叮嘱,只是时辰和地点都别疏漏了……对了,对方带的录事在哪儿?今日是谁当值?”
“刑家三郎,昨天跟我喝酒的时候就醉了,今天追过了崇仁坊就再也没看到,估计是脚力不济,跟丢了。”
“还好他没跟来……这事儿你别管,回去我骂他,有你这个善走的追的上,真让大哥脸上有光,不愧是名声在外的神行录事,”夸了自家兄弟几句,少年低下头,抓了一捧雪,开始团雪球:“……她,又是全身而退?”
“嗯。追到这里的时候,她让这五位等着,还进坊间去买了胡饼出来,我起太早,昨天只喝酒没怎么吃饭,又跟着他们跑了半座城,饿的不行,就找她要了个。”
少年沉默了一刻,撑着膝站起身,眯着眼望向远处,许久,方呼了一口气。
心中一动,庵从车上站起身来,脚下雪滑,他错了一步,又坐回车上。
“哥,守坊间门户的人应该只是怕事,所以才不敢阻拦她入坊。”
苦笑摇头,少年用力跺脚,好把靴上的雪震下去:“能在对仗杀人的时候还特意跑到平康坊寻炸胡饼吃,而这群人已经被杀了三个,还肯停下手等她,这事说给上面听已经匪夷所思,你这个录事居然还现身去找当事人要吃食……这事你可要我怎么写。”
“大哥……那个看门人他不会……不会多嘴的。”庵也没底,这句话说的艰涩。
“没你事,”扬了一把碎雪到自己弟弟脸上,他大哥又笑了笑:“一早就说过,你别管。”
庵忍不住,终于撑了车板起身:“能不杀他吗?”
这句话出口,庵就一阵后悔,但是说出的话就像是泼出去的水,他只能看着自己大哥双眸中蒙上了一层晦暗的凝重。
“禁行令一下,这长安城中一百零八坊对街的大门便尽数关闭,上谕明示,刀客如入城,则视为违规躲避,一旦被揪出人证来坐实,除了判这场对仗满盘皆输之外,还会以欺君罔上之罪诛杀……她历来不羁,脑子里没根紧弦,你也没有么!若不想她死,就只能……”放轻了声音,当大哥的拍了拍自家兄弟的肩膀:“三弟,你得明白,这就是法度。”
庵俯首,像是要折断自己脖子一样低头不语。阴霾的浓云直压在头顶,低矮到仿佛就要坠落到这城墙上,憋的人喘不过气。
“哥。”
“嗯?”
“至今我都不大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七年前咱到这里时,还以为从此便能过上平静的日子……”
闻听此言的少年一愣,随机长呼了一口气:“哥也不明白。本来大伙都好好的各过各的日子,谁想到一纸皇命,将天下的刀客侠士中最强的一百零八门密召至此,又派了你我这样的小吏守住他们动向,不许大家出各自的坊,只以十天为一期,放他们在这城坊间的空街上死斗……我知道你也想了许久,哥一开始也不懂,为何当今圣上会想出这种戏份,要大家互为攻守,却又不许大家入坊内厮杀,甚至还在每座城坊中发禁行令,在这城中大部分人无所察觉的情况下,令所有刀客在这一昼夜的时间里于这城的间隙中拼死搏杀,以己方存活最多,灭尽对方全体为赢的条件…………”
话说到这里就该停了,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上面的意思相当明确,也就是要在天下人不知道的情况下,以绝对的强盛武力从江湖中抉择出天下第一的高手。
代价是一百零七门的覆灭。
“此举真够十足的阴险,在得了最强的剑客之前,就通过大家的手,膀不动身不摇的灭了朝野之外的诸般不安定。”
庵到底不是他大哥,虽然面冷,心理灼烧的愤怨还是说了出来,于是他大哥只能撇了下嘴角对他忍不住话这件事表示失望,失望过后,又反过来安抚他道:“真是好戏,不过兄弟你只是个微末的录事官,别跟着犯这么大闲气啦。”
“这长安城,这一百零八坊,不过是张天下最大的棋盘,一这样想,我就觉得咱们卑微的可笑。”
“别说了,三弟,咱可是连棋子都不是的炮灰,不提了。”
“为何不让我说,哥……这事压的我心口发闷!哥,凭什么要这些本无仇怨的人在这棋盘上厮杀!凭什么要用无辜之人的血,洗这江山!说什么寻求天下第一的侠士,分明就是找最痴心于权钱的禽兽……”
“三的!”
这声喝止让庵心头一惊,这才觉到自己方才言多有失,这么一松懈,就被冷风灌的咳了几声。
少年摇头叹气:“莫要多言,诸事忍耐。”
二人又默,守着一地冷透了,开始被大雪遮盖上的红。
“这场奉了敕命的江湖厮杀,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哥,我真烦了。”
“这才刚开始。”
“二哥受不住才走的,大哥你为何不离开?”
“我?我走了,你喝风去?”
庵张了张嘴,又咳,半天才补上一下子哽住的那句话:“我不在,就好了。”
“说的什么傻话!”喝斥了一声,少年转过了身,目光中似乎有团炸燃的烈焰在翻腾:“没有你们在,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庵,以后这话,不许你再说!明白?”
无语半晌,庵才缓缓点头。
“这雪好像更大了,”大哥迎着冷风从牙缝里吸气,反身抱了稻草在庵身后堆好,给自己弟弟挡着北风,之后拍了拍手,依然还是那句:“没你事。”
隔着纷飞的大雪,庵看见他的兄长笑了笑,眼中有一霎的恍惚。
没你事,从此你与之前种种都断了联系,那些事情,你就当是上辈子没做好梦,现在你只消记得,你叫做庵,是哥哥我拼尽了性命,也要守住的亲弟弟。
庵有些发呆,只是这么一疏漏,脸上就挨了记捏的跟石头一样硬的雪球,跟着腰间一轻,本来塞在腰带中的沉水木名牌就被人摘了去。
“录事副补•韩庵,”少年摸着那上面刻的字迹轻声念了一遍,扬手又把那面牌子丢回本主手里:“你腿脚快,人性子却是极慢,混了两年,哥给你机会,大事也做了不少,就是不知道表功。现如今差不多也该换正式的铜牌,把那个‘补’字去了吧?”
着了道的庵倒是不生气,面无表情的擦脸,面无表情的把名牌挂回腰间,一副对此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不用,靠着二哥的俸禄就够全家吃了,我生性淡薄,只这样就好,倒是大哥你……”
随后他住了口。
疾风裹卷了雪片,从空旷的大道上贯通而过,留下宛如困兽哀嚎的悲苦之声。那位少年又一次展开双臂,迎着这场风雪交加长身而立,替他拦下了这凛冽的风雪。庵扬起头看他,束在他脑后的长发用条丝绦松挽了个结,在凛冽的寒风中,发丝飞舞的像是泼在纸上的墨,乍起乍散。
“收拾收拾,我料理完该干的事,就回去通知守门的,正午开坊让百姓通行……”
庵又张口,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去了四个,凭一人就除去了四门刀客,后面,她就要对上……”
那声音被风吞了去,灭的了无声息——少年回首,微微一笑,双眸中精光一霎的乍现让他的表情这一刻宛如妖孽。
“庵,记下!腊月七日晨,录名赛试者金刀门,尽亡,失去资格。其门之前所守入苑,所得兴宁、大宁、永嘉四坊,皆归光宅坊所有!”
朗声宣告中,少年提步向前,在他的身侧,用粗丝吊在腰带上的那面玄铁的名牌被狂风横托而起,上面铸出的几个字也挂上了一层虚白的寒霜。
长安城录事正•韩星川。
承让,这是新坑。
依旧是长安城,依旧是唐朝的故事。
但是风,却刮的比倾城乱中的那个冬日更凛冽逼人了。
话就说到这里,我继续更新,大伙继续围观。
对了,女主叫竹喧,就是那个……嗯嗯,就是那家伙,你们知道的,她rp不好。
好吧,剧情影响大家看广告了,下面继续。
广告时间马上走开不要回来,汝等,切勿转移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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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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