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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0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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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单纯论力量,人绝对不是妖的对手,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失去意识的深竹被李荨之殴打了几拳,反而隐隐约约地恢复了点清醒,眼中的红光也逐渐褪去。
一旦他的动作产生了迟疑,李荨之便有了压制他的希望。
“深竹!你要是再不醒过来……我可要小命不保了!喂!听见了吗?无情无义的混蛋师父!你就那么想……杀了你的徒弟吗……”
现在连说一个字都变得格外困难。
拍打在他身上的竹叶时而凶猛,时而松散,像是深竹本人正在同难以掌控的自我做斗争。
李荨之只是在努力给深竹充足的时间。
他的试探就是在打赌,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用一切手段迫使深竹回到现实,而男人与男人之间最最管用的招数,果然还是拳拳到肉的痛殴——他承认他怕疼,也受不了这么严重的伤,可是,好吧,他一定是疯了,他竟然觉得被竹叶贯穿身体的伤口流出的鲜血反而让人更加热血沸腾!
“呼……啊……”
艰难的呼吸之间,他的目光被一片突然僵住的竹叶吸引了。
每一片竹叶在沾上李荨之的血迹后,便失去了力度,轻飘飘地落在地面上。从深竹身上冒出来的竹叶的总量是有限的,所以能作为刀子划开伤口的竹叶越来越少,就算是深竹想进攻,也没了方法。
最后,殴打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只剩下李荨之浑身沾满血迹,筋疲力尽地残喘着。
深竹浸泡在被李荨之的血液染红的溪水中,渐渐失去了狂性,终于恢复了起初碧绿色的清澈眼眸。
在他对面,李荨之的胳膊随之逐渐放松下来,他觉得头晕目眩,身后突然失去了支撑,一下滑倒在水里。
在迷迷糊糊之中,他好像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随后完全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强打起精神睁开眼时,却见俯在自己头上的是一张奇怪角度的年轻男性的脸。是深竹,他正在拿颤抖的沾满水滴的手替自己擦太阳穴。一股竹子的清香的味道钻进大脑里,他的意识清醒了很多,但当他的目光流连于胸口的血迹上之时,“嗡”地一声,脑子里还是炸开了锅。
“深……竹……”
一旦救回了师父,现在他心里想着的就全都是“怕死”的事儿了。
失血过多可不是儿戏,他只觉得浑身发冷,就像整个人被塞进千年冰窟一样,毫无温度。
李荨之还想说点什么,但剩余的体力已经不允许他那么做了。他干了件傻事,但是,像他这样普通的人,已经做了能做的全部。
“我们回家吧,荨之。”
深竹想扶他起来,可是李荨之站不稳,他的左右脚都被竹叶割伤了,每走一步都痛一分。他失去了那件斗篷,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粉碎,裤子也被划破了,胳膊上鲜血直流,脸色苍白,神情有点呆滞。见状,深竹什么也没说,转而将他背在身上,快步走回簦庵。
食怨脸色发青地看着深竹远去。他本来想去帮忙,最后却愣生生地收回了迈出的右脚。
这种时候,让他本人做点什么来弥补对李荨之的伤害,才是最要紧的救赎。
等到他们回来,早一步守候在簦庵的杏花连忙取来了芒桂子酿制的桂花酒,给李荨之猛灌了一口,好让他保持振奋。桂花酒度数不高,却也不是从未喝过酒的李荨之轻易能受得了的。他的脸上总算恢复了点血色。这时芒桂子婆婆也来了,她用满是皱纹的手拂过李荨之的身体,微微发光的再生之术立刻止住了伤口上的血。但伤势复原还需要很长时间的休养。
“看看你把父母给你的身体作践成什么样子!”
她恨铁不成钢地骂了他一通。李荨之羞愧地低下了头。但他不后悔。
“好了,你慢慢休息吧。”
“嗯,谢谢你们。”
她们走后,身上并无大碍的深竹开始替他检查和包扎身上的一处处伤口,在此过程中,李荨之一声不吭,但脸色发黑,显然是从没经受过如此的疼痛。
一瞬间,他似乎产生了幻觉,他看见四壁空空如也,敷在上面的泥灰已经大幅度剥落,屋梁光秃秃地露在外面,已经被烟熏黑。刺骨的寒风透过破烂的窗户往里猛灌,屋子里只有零落的几件旧家具,还都沾满灰尘。
还有一具人影,漂浮在空气之中。
这时,深竹点亮了蜡烛,李荨之才从恍惚中醒过来,望着还像以前一样温馨、暖和的房屋。
“咦……”
李荨之疑惑地叫出了声。
“怎么了?”深竹担心地转过身,回望着他。
“我好像看见了……”
堆放在桌上的伞匠的器具都乱糟糟地挤在一起,这里的确是深竹的簦庵无疑。那儿还有一把待完成的竹伞,是他变异之前留下的。一切都很正常。
“看见了什么?”
“……淮安的影子。”这话说得连他自己都禁不住惊讶了起来,“就藏在……那把伞里……”
听他这么说,深竹眼眶一抬,快步走近墙边那把黄色的旧雨伞,他的指尖与其相碰的瞬间,从交错之处产生了巨大的电火花,吓得李荨之双眼本能地一眯。
“——啊!”
“果真。”深竹背对着他,慢慢地说,“他还留下了一丝意识。”
淮安的意识……残留在这把伞里……
“这是还能救活的意思吗?!”
“不。”深竹的语气突然有些消沉,“人死不能复生,此乃定常守则,无人能避。它不过是淮安留下的最后一抹思绪罢了。”
“深竹……”
他体会到了萦绕在深竹心头的淡淡忧愁。就在此时,深竹却转而将伞递给了他。李荨之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伞柄,上面的竹子斑点还清晰可见,仿佛在呼吸。这股“生命”的气息,竟从未如此鲜活灵动过。
“打开它。”深竹说,“你不是想知道他的过去么?看到这个,你也许就能明白了。”
李荨之感到自己接下了一件无比沉重的礼物。他用缠着纱布的手指撑开雨伞的伞箍,指关节有点痛,不过还好,没有想象的那么剧烈。随着他撑伞的动作做到最大,他眉宇间寄宿的虔诚也逐渐被讶异所取代了。
伞外的阳光弥漫了过来,甚是晃眼。
一转眼,他竟然已经站在了妖村之外的地界上。窗外柳树成荫,桃花盛开,正是新春伊始之时。
可如果他没记错的话,刚刚簦庵应该是晚上……
“淮安。”
一个银铃般的嗓音惊醒了他。李荨之转过身,便看见红罗帐里走出一名头戴凤冠、身着云肩的少女,绕过了他,走到窗前,对另一门黑色道袍的男子微微一笑。
“你怎么来了,百灵正在四处寻你呢。”男子责怪她道。
少女吐了吐舌头:“总归晚上还会见面,又何必在乎这些个繁文缛节。淮安,我想让你再替我画一幅画!”
“礼不可废。若是令堂听了这话,可要自责上一阵子了。”他说,“以后日子还长得很,只要你愿意,我每天为你画一幅都未尝不可。”
“晓得了,夫君!”
少女跳到门口,撒娇似的伸出脖子,对他做了个鬼脸。而后,周围的事物开始崩裂,画面中央只余下淮安一人,脸上残余着平实却幸福的表情。
那一年,徐淮安十九岁,迎娶了小自己四岁的表妹为妻。
徐家在来到太湖湖畔之前,原本住在北边的通州运河一岸。徐淮安深刻记得在清军入关的事情,作为旁观者的李荨之也见证了他记忆之中通州郊外兵荒马乱的场面,还被道路两旁的死尸惊得面如菜色。
“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会……”
那时徐淮安刚到弱冠,徐氏一族举家匆匆出逃,待他们找到苏州的亲族时,发现一切都改变了。
“淮安。”
最先抵达苏州的父亲回到城外迎接他们时,脸上带着沉重的哀恸之色。
“怎么了?可是这里也遭受了叛乱?”
“唉。”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忽而老泪纵横,“若只是叛乱,倒也不至于如此……”
出生在同一个不幸的时代,是他们无法选择的命运。然而,徐家却又是无数可怜人中更为悲惨的极端。
故国不国,遍地腥云,满街狼犬。
曾经官至知府、徐家最有名望的族长徐慧如因抵御清军无法,悬梁自尽,留下妻儿家仆数十人,皆是流离失所,甚至沦落到吹篪乞食的境地。前来投靠的徐淮安等人竟反倒成为了施救的恩人,帮助他们脱离了困境。
但悲伤只是暂时之痛,他安慰妻子道:“无碍。我定将赠你新居。”
于是当他画出一幅长卷山水画时,他细细勾勒了他们理想中可爱的山间小屋,并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妻子。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实现了对她的承诺。妻子笑了。
即使面对居无定所的未来,能有他陪在身边,她也无所畏惧。
然而可惜的是,迫于生计,原本书香门第出身的徐淮安不得不成为江浙一带依靠游走贩卖小商品而存活的底层商人。他开始变得很少回家,也很少能见到妻子。他再也没有时间画画了,至少不能尽情画自己喜欢的画,顶多是附庸风雅地描几张工笔淡彩的花鸟画,把它们作为礼物赠送给当地有名望的小官僚。
李荨之望着他将束在箱盒里的画卷当做人情送出去的时候,从他的脸庞中读出了几许疲惫。
旅途中,他唯一的寄托就是她的亲笔信。
她对他的思念无法传达,书信里频繁出现的“团聚”、“归家”、“归来”等词汇足以表达她单纯的心,好像他不在她身边,世界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离别持续的时间越久,他的爱就越是找不到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