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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四十五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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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远鸿从小到大,孙闻天虽然一直很忙,但总的来说,还是费了该费的那份心,学习,生活,社交,重点中学里,期望值更高,有时让他有些跟着喘不过气来。
众多的费心中,有一个恒温不变的主题,防止恋爱。对于高考压力下的老师来说,学生早恋,无异洪水猛兽,于是对家长反复提醒,百般叮嘱。
孙闻天对这点一直很留心,好在儿子貌似没有这方面的苗头,只是比较喜欢打游戏看闲书,也就不怎么当回事了。然而系里几乎每一个有女儿的老师都诉苦,这种事,家有女孩比家有男孩,要多操一百倍的心,树欲静而风不止,相比之下,男孩是栋房子,管住自己基本就差不多了,而女孩呢,是个亭子,我的天,一旦长得漂亮点,即使管住自己,自然会有四面八方的风吹来吹去,防不胜防。
“搞搞清楚,我的女儿,不是给你这小王八蛋准备的!”
这句不太风雅的话是系里讲师小朱发明的,以其简单透彻深得人心,有女儿的男老师都喜欢引用一把。
小朱有个很可爱的女儿,从穿开裆裤起就被各路小“君子”亲睐,托儿所里,小姑娘原本头发就不太多,几乎被小男孩们给揪成个“小师父”,每天眼泪汪汪。天降大任,小朱从此开始了和“小王八蛋”们十几年如一日的死磕。
小朱白白净净,戴副眼镜,温文尔雅,一死磕起来完全变个人。
“搞搞清楚,我的女儿,不是给你这小王八蛋准备的!”
“搞搞清楚,我的女儿,不是给你儿子这小王八蛋准备的!”
“大学老师怎么了?哼,素质?我就是没素质,没素质,没素质,怎么啦?告诉你们,我先是我女儿的爸爸,然后才是大学老师!”
系里不少女教师笑他,“这副样子,以后女儿真的谈恋爱,结婚,你可怎么办啊?”
小朱愣一愣神,深深叹口气,“这个...你们女人就不懂了。好比,一个阵地吧,迟早会失守,但做指挥官的,明明知道这一点,你总不能就不去守吧?”随之很无奈的表情,“等我女儿真的大了,被人抢走了,我也就消停了,可是,”话音一转,眼露凶光,“现在,我的女儿,我朱钧的女儿,不是给那些小王八蛋准备的!我要他们都清清楚楚明白这一点!”
这句不风雅而被小朱诠释得带点悲壮意味的话,孙闻天听过好多次,并没有多少特别的感想,此刻冷不丁从心头冒起,试着轻轻地说一说,终于明白小朱何以乐此不疲不顾大学教师的脸面屡屡和小男孩们的家长们对撕。
那里面有蛮横,轻蔑,霸道,更有一种居高临下,仿佛端着机枪的阵地指挥官对着一群忙着冲锋陷阵而目前还不是对手的敌人扫射,眼看他们尸横遍野。
这里面,除了烦恼,其实,也有一种交杂苦涩的幸福感。
这种烦恼,他不曾有过;这种幸福感,他也不曾有过。
然而,有些东西,就像手机的静音模式。你可以选择把手机设在静音,听不见铃声,却不等于铃声模式不存在。相反,每一台手机,既然是手机,就会有铃声。
即便已经沉寂了很多年,某一天,由于某种难于预测的原因,铃声模式突然开启,发出的声音,只会越发如雷贯耳,荡气回肠,不由人逃避。
每一个男人,当了一个女孩的父亲,命里注定,迟早会有这样一种心结。
孙闻天默默拿起那本Peter Pan童话书,翻到第一页。
“这世上所有的孩子,都长大了,但是,有一个除外......”
这本带着淡淡酸楚的旧童话书,在这个夜里,把孙闻天心里尘封的那一页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这些年,洋洋是怎么长大的呢?她到底......长大了吗?
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到洋洋,她就当着全系新生的面给他下不了台,后来索性给林大峰写匿名信希望对方整自己。洋洋的行为举动,像是很成熟,又像是很不成熟。
林大峰的儿子,他算是见过一面,不过只是背影,唯一的印象是个子比老林高,当时那小子正对着老马老婆亲热地叫“干妈”。
呸!
孙闻天突然满心忿恨-----小王八蛋,你可真有本事,把我女儿的名声在学校里给毁得差不多,然后装模作样摆高姿态替她开脱责任,这一套哪儿学来的?你爸的意思吗?无-聊-透-顶!呸!
不是说网球打得多好吗,怎么让一个小姑娘给揍到地上去了?是我女儿太厉害,还是你太窝囊?装-模-作-样!呸!
不是说要考人大法学院吗?考来考去还是上了本校,纨-绔-子-弟!呸!
孙闻天教授被自己吓了一跳。如此一段愤青,在他,实在是非典型。然而,发泄完毕,他突然觉得,痛快,很痛快,十分痛快!
他索性由着自己的思维信马游缰,以老林的模样为蓝本,个头拉高一点,去掉眼角眉间的皱纹,再加上点“誓与长江天险共存亡”的傻样,心想老林的儿子大概就长这样吧,然后对着心目中的林少峰不出声地接着骂:
你个小王八蛋,当自己谁啊?你最大的本事就是给你爸丢脸我没说错吧?竟然想我女儿,下辈子去吧!告诉你,有我在,你小子-----休想!
我的女儿,不是给你这小王八蛋准备的,好吧?......孙闻天接着想下去,那么,不是给你这小王八蛋准备的,又是给谁准备的呢?
他的目光不知不觉触到那两本林语堂的书。
第一次见到小简,是在上海开会,诺大的会场里,一个很年轻的男教师从他身边走过,手里拿着一瓶瓶装水,看上去几乎像个学生。
他叫住他,问瓶装水是哪里拿的。男孩笑笑,指指会场主席台另一头,“就是那里。”
他道过谢,正要走过去取,被一位曾在Q大任职后来调到另一所学校的老师叫住,寒暄一番后,会议就开始了,也没顾得上去拿。
休息的时候,他正翻看手里的文件夹,一瓶水递到他面前,上面还扣着一个塑料杯。
“老师,这水,你还需要吗?”他抬起头,正撞上那个男孩一脸阳光的神情。
他再次谢过对方,接过水,男孩转身走开,他却忍不住叫住他,“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姓简,简文涛,K大英文系的,”男孩笑笑,“老师您呢?”
他报上自己的名字,“等下...中午,有空的话,一起吃饭吧?”
“我...本来想回家吃午饭,不过老师要是愿意和我一起吃,那当然好,”简文涛笑着回答,“我听说过您在应用语言学领域的成就,也看过您的书,很敬仰。”
小简...小简......
孙闻天其实从不在这种会议上主动和不熟悉的年轻人搭话,即使对方主动搭话也多半敷衍了事,因为总会有一些“后起之秀”才说两句话就迫不及待要求拍照,然后把照片用在自己日后需要的地方。他不喜欢那种削尖脑门的类型,反而这个看着单纯朴实,明知道自己在学界的名声却似乎并不那么稀罕深交,不拿一堆“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之类的话来雷他的男孩深得他好感。
刚才小美讽刺他,“看你这个样子,我们家小鸿要是个女孩,是不是打算把她许配给小简啊?”
“怎么可能,”他回答,“年龄差那么多呢。”
系里有位教授说,从前看学生就是学生,自从女儿到了十六七岁,再看学校里那些男生,潜意识里就开始换种眼光,仿佛在看潜在的女婿,而自己还浑然不觉。
他突然心头一凛,也许,从第一眼看到小简,到后来把他挖过来,就是这种潜意识在起作用?小简的档案一过来,他第一眼就看他的家庭情况,看到父亲是医生,母亲是教师,顿时觉得“不错”,那其实和他的学术素质没多大关系,如果不是这种潜意识,又如何解释呢?
孙闻天不由叹了口气。
去年在香港参加一个学术会议,同去的另一所大学某位老师为自己女儿买了块手表,当作十七岁生日礼物。一个劲怂恿他也买“很合算,买给你夫人吧,你看,还有个小挂件,可以放照片”,于是他也买了一块,回来后,却一直放在办公室抽屉里,并没有给陈美虹。
九月份,是洋洋的生日。她也快满十七岁了。
那时候,他以为那块表,会一直留在那儿。洋洋,即使现在再见,可能也认不出来了吧。
时间,毕竟是最不留情的。
就在那个时候,他突然接到方韵雯的电话。当时正赶着开会,他几乎对刘秘书说没时间接,刘秘书一句“上海的,姓方”,让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孙教授。”雯雯这么称呼他,或许是从刘秘书那里听来的称谓,声音里丝毫没有讽刺,反而听着很郑重。
十几年没听到她的声音,他依然第一时间分辨出来。她的声音一点没变,只是显得单薄。
“没什么事,想...跟你问好。”她说,声音很温和。
这句话让他十分惊讶,他实在难以想象当初那么决绝的雯雯会主动给他打电话问好。但他很快压制下情绪,小心翼翼地开始和她谈起来,聊一些琐碎的话题,都知道那并非对方心中所想,只是,有十几年岁月横亘,闲话,才是最安全的。
“我......给...洋洋买了一样礼物,”他终于鼓起勇气说,“上次在香港买的,一块...手表。”
电话那头沉默了。
终于,有些突兀地,她说,“洋洋她......非常恨你,”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加上一句,“对不起。”
“不用说...是我买的,”他说,“就说...是你买的,”沉默片刻,也轻轻地加上一句,“可以吗?”
电话那头沉默许久。
“那......寄到我妈家里吧,”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出来,“还是从前的地址。你还记得吗?”
“记得。”他立刻说。她到底不肯告诉他自己现在的地址。
“我......过段时间...要去一次上海...可以......见你们一面吗?”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
果然,雯雯的声音生涩了许多,“你......难道不怕你太太知道吗?”
电话就这么断了。
孙闻天默默地放下话筒,给刘秘书打电话,请她替自己请假,不去开那个会了。那天下午,他回家把从前总放在钱包里那张雯雯和洋洋的小照片从书房的一个锁住的抽屉深处找出来,修剪一下,嵌进手表的那个小挂件中,去邮局把它寄到了上海。
再见到洋洋,孙闻天才意识到,方韵雯说“洋洋她非常恨你”,并不对。洋洋对他,其实已经过了“恨”的阶段。
世上最强大的感情,不是恨,而是冷漠。
恨,本质上是又一种自我伤害。而冷漠,是无数自我伤害之后的百毒不侵。
孙闻天默默地走到窗口,把一扇玻璃窗整个打开,让冷冽的空气充满房间。
很可能,这一辈子,洋洋都不会再信任他了。孙闻天冷静地意识到这一点。对于她来说,自己不过是一个热爱钻营名利的小人而已。
而自己,本质上,差不多就是那么一个小人。
高级知识分子的悲哀是,可以清清楚楚地看清自己身上人性的弱点。
世上最珍贵的感情,不是爱,而是信任。
爱,很容易稍纵即逝。而信任,可以维系一生一世。
他不曾给过她多少爱,如何指望她的信任呢?
当深夜里,街上的人声彻底沉寂下来,他终于苦涩地想,如果洋洋注定不会再信任他,那也行,就尽量......为她找到一个,她可以去爱,也可以去信任的人吧。
虽然已经很迟了,但英文里不是有一句Better Late Than Never吗?
于是,当林大峰给马国梁打电话说“少峰那件事,我想好了,就照你说的做”时,孙闻天默默地下了一个决心,要不动声色,不遗余力地为洋洋和小简创造机会。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不能让老林那个不肖子占了便宜!
两个当父亲的,都以为彼此永远不可能步调一致,在这个夜里,却史无前例地,完全地,彻底地,“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
外语系教学楼里建筑风格最为粗放的阶梯教室里,高等数学课即将开始。典型的外语系大课,满满地坐着女孩,其间点缀少许男孩。
教室里中山陵一般的阶梯尽头,倒数第二排一个靠窗的位子,坐着我们的梁晓曦同学。
“......我的天哪,你怎么坐到这儿来了?!”容儿喘着气从中山陵脚下一路爬来,几乎香汗淋漓,把书包重重地撂在课桌上,“有没有搞错啊,这是倒数一排了,爬得累死我了!”
“倒数第二排。”晓曦回答,但没抬头,只顾看着一本语法参考书,但书上说什么,她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本星期需要和系里其他班级一起上的公共课,她已经逃了两次-----时政课和大学语文。丘老师的高数课无论如何不敢再逃,这门课三节连上,一次就好多进度,更可怕的是,丘老道长从前对外语系很是放水,一大堆九十多分,从没有不及格的---识时务者为俊杰嘛,老道长爱好甜食,女孩子们时不时孝敬他零食糖果巧克力偶尔还有蛋糕外加更甜的微笑,何乐不为。
然而,美好时光到了95级嘎然而止,几个真他妈该一辈子嫁不出去的师姐胆大包天,在情人节那天,悍然送老道长一盒心形巧克力且告诉他心形图案的来源是人的屁股,被丘老道长的夫人,某男生楼宿舍管理处的钟灵老师给知道了,不得了,钟老师去系里大闹一场,师姐们被孙主任亲自请到办公室喝咖啡。师姐们被问咖啡苦不苦,只是正色地直吐舌头“老孙说了,以后谁也不许再调戏老丘!”
“在大学里当男教师不太容易,总要面对女学生,相对自己太太的年龄,越来越年轻,越来越年轻,这个落差,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也不是所有当太太的都能承受,”孙教授的咖啡其实一点都不苦,“所以,小姑奶奶们,孙某请求你们,学校里的男生,应该足够各位染指了,放过丘老师吧!”
有几个系主任会这么跟学生说话呢?效果立竿见影。
从此,丘老道长六根清净了。这种清净,有客观因素---系主任的面子当然是要给的,从此外语系姑娘们见了他都恭恭敬敬;也有主观因素---老道长在太座的督促下,
上课不再趣味横生而以面壁板书为主,一堂课里百分之九十的时间,弟子们看到的,只是他背后的那个圆溜溜的“心形”;除此以外还有监督因素---钟灵老师为防微杜渐,时不时会来旁听,那种情形,学生们称之为“监考”,考题是一个鼓腹谢顶平凡中年男人对老婆的忠诚度。
“哇,又来监考了,”容儿在晓曦身边坐下,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黄容对天发誓,到了四十多岁需要这样盯着老公,绝不结婚!太-丢-脸-了!”她斜瞄一眼端坐最后一排正中的钟灵老师,接着对晓曦耳语,语速比平时加快几倍,信息量巨大,“五官八十五分,年轻时应该不错,当初应该是老丘死皮赖脸才追上的,现在脸胖了,减掉十分,七十五,不保养,再减十分,六十五,再加那张臭脸,再减...六分,”容儿想到自己泛读课洪七公故意给的五十九分就来气,“五十九,不-及-格!老太婆!哼!!!”
容儿那么恨是特别有道理的。传说防微杜渐的钟老师翻看了95级外语系的数学卷子,一大堆高分,大发雷霆,勒令老公必须对外语系严格判卷否则就是作风有问题要到数学系去闹。于是到了96级,期中考,九十分就寥寥无几,好几个不及格,容儿自然其中之一。
于是,钟老师就不时默默地坐在高数课堂最后一排,中年女人略带心灰意冷的颟頇神情中,埋着一双猎人般锐利的眼神,观察着满屋子“小狐狸精们”,确保自家老公不要和她们勾三搭四。
对很多女人来说,人生是牌桌,青春是筹码,男人,就是那个骰子。
眼前堆满筹码时,骰子怎么滚,仿佛无所谓。而当筹码越来越少,越来越单薄,骰子的每一个微妙移动,都变得至关重要。即使你清楚知道,骰子掷出的,无非从一到六,你还是料不到,究竟那是一还是六。最怕的是,一不小心,骰子滚啊滚,就滚到别人牌桌上去了,对吧?
“梁晓曦,你这样没用的!”容儿损完钟老师,心情大好,哪壶不开提哪壶,“你以为坐在这个角落里,别人就不会说你和范明了吗?刚才我进来,那边好几个法语班就在说你呢!”她补上一句,“想知道她们说你什么吗?”
她不等晓曦回答,自己往下加,“她们说你腿短,”容儿低下头,“我看看!”打量一番晓曦的腿,“嗯......好像真的有点短哦,我们宿舍里,你和时翠萍的腿短,方越洋的腿有点太长了,都不好,我的腿,长得最标准!”
“她们说你没韩琳漂亮,所以要倒追范明......”
损友,不光是男的。
“你平时不都坐第一排吗?今天怎么了?怕他们说你和范明眉来眼去吗?有什么好怕的?要我是你就索性坐范明旁边去,看她们怎么样!哼!人家范明就勇敢多了,他就坐在那几个说你的法语班女生后面,脸不变色心不跳!”
晓曦终于忍不住了,“那是因为 -----她-们-说-的,是-----我!!!”
“不公平,真不公平,明明我和范明两个人都有份,脏水都往我一个人身上泼!实在太不公平了!”十八岁那年,梁晓曦同学认识到,中国妇女解放运动远远革命尚未成功;而最爱残害同类的,永远是女人自己,男人则逍遥法外。她恶狠狠地在草稿纸上涂鸦,然后恶狠狠地把草稿纸撕下,揉成一团,“那些女生好-讨-厌-啊!!!”
“古代都是这样的,奸夫□□被抓起来,奸夫逃跑了,倒霉的就是□□!再说,那要怪你自己选错了系,”容儿毫无同情心,“听说在数学系,一个班四十多个男生,只有两个女生,长得还不错,那一大堆男生看那两个女生的眼光,简直就像古代宫廷里的嫔妃们看皇帝!而那两个女生中的一个要是今天和哪个男生多说了几句话,弄不好还笑了笑,半个班的男生一起吃醋,厉害吧?唉,”她歪头一想,“早知道,我是不是应该去数学系?”
“算了吧,”晓曦忍无可忍,“你这种水平,一门文科的高数课都把你折磨个半死,还数学系呢!”
教室另一头。课间,丘老道长被太座监视着,自然不会太爽,铃声一响便惶惶然教师休息室去也。
可怜的黑板从头到脚让老道长涂满了鸦,郭进正在兢兢业业地擦。
“唉,哪个是和日语班班长在教学楼里亲嘴的梁晓曦啊?”
“那边,那边......”
“是‘小溪流’的‘小溪’吗?名字听着挺小家子气的。”
“好像是拂晓的晓,晨曦的曦。”
“哎哟,有点诗情画意嘛,可惜......”
“到底是哪个?那个扎辫子的吗?”
“不是,是把头发放下来的那个......穿白色大衣的,看见了吗?”
“没说的那么--好--看--嘛--” 声调拉得长长的。
“可以了,英语班的,要求不要太高,”旁边有人怪声怪气,“再说,人家靠的,又不是长相!”
“唉,日语班班长到底是谁啊?”有个女孩问,“来了吗?是那个白白胖胖的吗?”
“你怎么搞的,那胖子是俄语班班长!日语班班长,叫什么......名字我忘了,挺瘦的,笑起来挺好看的,有时候还上去擦黑板,等会儿我找个日语班的问问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日语班班长好幸福哦,有女生这么投怀送抱!”
“有什么用,又不是自己真心喜欢的......也就是找个替补吧,其实梁晓曦也挺可怜的,初吻就这么被......”
“你怎么知道她是初吻?”
“......应该...是吧,不过,你说的对,谁知道呢?哦,对了,昨天我在图书馆看见韩琳和物理系那个陈晓明了,陈晓明穿着黑色高领毛衣,哇,简直就是------”
那几个法语班女孩正八卦满天飞,后面一排的课桌上“咚咚”地被敲了几下,她们回过头去,迎面一张学生证,旁边是范明一本正经的脸。
范明板着脸,皱着眉,一言不发,指指学生证上的名字,再指指自己的脸。
法语班女生们立刻愣住了,好一会儿,反应过来,领会到下次八卦要先看看周围,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哦。”
范明扬起眉毛,依旧一言不发,轻轻地摇摇手,把学生证收回去。愣了一小会,转过头看看,小声对旁边的张彦说了两句话,整理起自己的文具书包,站起来。
“郭进,黑板我来擦吧。”范明走到黑板前,对郭进说。
郭进看看他身上背着的书包,“你干嘛?”
“擦黑板,然后换个位子。”范明漫不经心的说。
郭进心想这人这么了,但还是把黑板擦递给他。
范明接过黑板擦,看看手表,认真地道地把黑板剩下的部分擦得干干净净。
离上课还剩下两分钟,他放下黑板擦,用力搓搓手,背着书包快步走到教室后面。
“容儿,我跟你换个位子。”
容儿抬起头,一时不明白,“你...干嘛?”
“跟你换个位子,这堂课,”他看看旁边的晓曦,“我和晓曦坐。”他专门还用上了英语班喜欢的,只称呼名字的方式。
“啊......”容儿有些懵了,“那我......”
“你自己再找个座吧。”范明指指旁边一行空的位子。
“不行!”到这时,容儿终于反应过来了,心想我又不傻,“我一个人坐,万一被老丘提问到,要死的!”在丘太监考的课上,丘老师会极尽严厉之能事,谁被提问答不上,是会被上纲上线狠狠臭骂的。
“那......”范明犹豫一下,毅然指指教室那边,“你坐我的位子吧,那边。”
容儿看看,“我不要坐郭进旁边!”范明的位子在郭进和张彦中间。
铃声打响。范明终于不耐烦了,“你不是坐郭进旁边,你是坐张彦旁边!张彦的高数特别好,还很乐于助人,放心吧。”一边居然拿起容儿的笔盒催促起来,“快点,没时间了!”
容儿就这么灰溜溜地被驱逐了,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看,感觉被刷新了三观-----奸夫,到底也有负责任的。
范明此举石破天惊。在如此强调绅士风度的外语系,竟为了坐在一个女孩旁边而恶狠狠把另一个女孩从座位上轰走,日后载入了Q大男生的“泡妞史记”之“霸道列传”。外语系虽然妞多,本系男生在这个领域却并不由于练习机会大把而特别卓越,偶有被列入“泡妞史记”,一般也就是“温柔列传”或者“深情列传”,进入“霸道列传”可以说还是头一遭,可喜可贺。
教室里寂静了好几秒钟,举座皆惊,无数眼光从四面八方瞬间集中到教室最后第二排,连坐镇最后一排的钟灵老师也一时忘了监督自家老公,向这边望来。
又几秒钟后,不知谁带头,教室里掌声雷动。
“范明,好样的!”孙凯怪声怪气地说。顿时不少英语班的男生随之应和,“Good job!”
日语班班长如此公开地向一位英语班的普通女生示好,从全年级各班政治格局的角度来看,意义非凡,简直就可以理解成,日语班自觉表示愿意成为英语班的附属,好比古代某番邦单于跟我大汉和了亲但娶的压根不是公主,而就是个小小宫女。
“どうした-----范明さん!!!”日语班女生的震惊程度几乎难以用语言形容。
范明丝毫不理旁边的所有目光。
可惜当事人梁晓曦同学当时无法,或者说无暇体会这个小小事件对于年级各班局势深远政治意义,她目瞪口呆,下意识地要站起来,但范明把书包往课桌肚里一塞,大大方方地在她旁边容儿腾出的位子坐下来,然后开始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
“你-----干什么呀?”梁晓曦低声质问。
“坐你旁边。”范明低声回答。
“你坐我旁边干什么?!”来自四面八方那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眼神梁晓曦但觉后背上爬满了小蚂蚁,浑身不自在,如坐针毡。
“免得别人说你。”范明简洁地回答。
“这样她们会说得更厉害的!”晓曦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
“我们...现在上课了,啊,”讲台上丘老道长轻轻嗓子,“这个...请同学们注意,上课要专心,这个...不要分心,啊...不要做其它课的作业,不要看别的书,不要看报纸,不要转圆珠笔,不要玩游戏,不要跟旁边的同学说话,不要东张西望,不要在课桌上画东西,那是......公共财物,不要......”老道长这一番例行的开场白,与其说是训诫大家不能做这些事,不如说是另类地提醒大家,高数课很无聊吧,没关系,切记,还有这么多可以打发时间的办法,好好丰富多彩哦,“后排的同学...尤其要注意,不要说话,不要以为你们坐在后排,讲话别人就听不见!”
训导完毕,老道长转过身,基本上就“小舟从此去,黑板寄余生”了,轻易看不到他老人家尊容,留下弟子们想干嘛干嘛。
梁晓曦拿过一张草稿纸,开始写字。
“你这样会害死我的!”她写完,用力把纸推到范明面前,然后伸过笔,在“害死我”三个字下面重重划条线。
范明拿过纸,看了看,也写,“我这是为你好。”
“你为我好什么呀?”
范明不回答。
“你太过分了!”晓曦紧皱着眉。
“下课再说。”他飞快地写。
“你先告诉我,刚才你前面那几个女生说我什么?”晓曦写。
“她们没说你。”
“那她们说什么?”
“说我。”
“说你什么?”
“说,”范明迟疑一下,接着写,“我没陈晓明长得帅。”
梁晓曦看着他写,几乎不等他写完就飞快地添上,“当然了,那还用说吗?”
这下范明真不高兴了,心想你可真会以怨报德,“我心情也不好!”大大的感叹号。
“活该!”晓曦狠狠地写,更大的感叹号。
教室那一边,比较靠讲台的一端,容儿坐在郭进和张彦中间百无聊赖。
自从有了方越洋和林少峰的花边,她和郭进那点由于名字而起的小八卦就失去原先的人气感了,何况现在,所有人的眼光都盯着范明和梁晓曦的最新动态。
经过一个周末的口口相传,事情已经演变成“日语班范明和英贸班梁晓曦在教学楼里当众接吻,超过一分钟”。
以此趋向,本质上子虚乌有的“明曦恋”很有可能超过本质上同样子虚乌有的“峰洋恋”,成为下一波八卦的焦点。
容儿感到不可思议,敢情真应了那句话,假话说一千遍就是真理?
郭进不愧是班长,上课的专注程度无与伦比,除了刚才起身让容儿走到座位,眼睛始终盯着讲台上老道长的屁股,几乎一动不动。
容儿觉得好无聊啊好无聊,看看右边写笔记的张彦,再看看表,还有漫漫的四十分钟,决定好歹给自己找点乐子。
“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她在纸上写,放到张彦面前。如此礼貌,几乎不像容儿了。
张彦看看,微微一笑,在纸上回答,“Please。”
容儿心想是你please的哦,于是-----“你的眼睛,生来就这么小吗?”
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因为其问话效果和提问的人有直接关系。如果是林忆莲这么问房祖民,那可以理解成“两位在某领域拥有共同遭遇的人士之间一场开诚布公的交流”;然而,如果是赵薇这么问房祖民,其感觉就大相径庭且很可能引起娱乐圈某大哥不满了。
容儿和张彦之间,差不多接近后者。
张彦毕竟出身书香门第,迟疑一下,神态自若地回复,“Yes.”
容儿一看好啊,立刻接着写,“你妈的眼睛很小吗?”
张彦看看,回复,“No.”
“你妈的眼睛大吗?”
“Yes.”
“你爸的眼睛小吗?”容儿边写边想你最好说Yes哦。
果然,张公子写,“Yes.”
好。“你奶奶的眼睛小吗?”
“No.” 这回张彦决定给容儿免掉一个问题,“家祖母眼睛很大。”
容儿乐了,奶奶就奶奶,还“家祖母”,不涮你都冤。
“那你爷爷的眼睛很小吧?”
张彦这次落笔 “Yes”时候,容儿突然“扑哧”一声笑起来,迅速地用手捂住嘴。
这时那张白纸上已经整整齐齐一排问答,张彦自己看看,骤然间有点恼火-----这些问题,之前他还真没认真思索过,让黄容这么一来,老张家三代男人和小眼睛基因之间的悲壮死磕一目了然。爷爷,爸爸,秉承着“书中自有颜如玉”的美好信念,读书读书再读书,努力努力再努力,如愿以偿娶到了心爱的大眼美眉,满心期望可以生个大眼睛的孩子却不料自己那与生俱来的小眼睛基因无比顽固,让一切努力都泡汤。
张公子觉得有些那个,但容儿还要火上浇瓢油,“可以给你提个建议吗?”
张彦想想,到底还是写了个Yes.
“以后你找个小眼睛的女朋友吧,”容儿乐呵呵地写,“不要再去浪费别人的大眼睛了。没用的。”然后再写,“眼睛这么小,影响视力吗?”
张公子当机立断,唰唰一句“上课时间,请勿打扰!”
容儿吐吐舌头,不打扰就不打扰好了,稀奇,反正左面还有郭进。她把写满字的纸团成一堆扔进课桌肚,又取出一张草稿纸。
于是-----
“班长,听说你们要和物理系踢球?”
郭进看看纸上的问题,沉默一会儿,拿起笔写,“是的。”
“为了韩琳吗?”容儿立刻飞快地写。
郭进正色回答,“为了友谊。”
容儿想你真没劲,装什么装,“谁踢前锋?”
“范明。”
“你们肯定会输的!”容儿立刻写。
乌鸦嘴!郭进皱起眉头。
容儿不等他回答就接着写,“我看过物理系和工学院比赛,很厉害的!”
郭进无奈,“比赛,不仅是为了赢。”
“那为了什么?”
“为了......” 郭进突然发现,还真没合适的词,终于也忍不住了,“请专心上课!”把纸推回容儿面前,还专门用手指指“专心”两个字。
容儿不高兴了,心想好心当成驴肝肺,又写,“我是为你们好,想踢也不能让范明当前锋啊!”“韩琳已经让物理系的追走了,你们再跟他们踢球,输掉了会很惨的!”
但郭进已然开启班长模式,对她不理不睬。
容儿看看手表,发现指针已经赫然走过十分钟,很高兴,这个打发时间的方法还真有用嘛,太好了。
于是容儿又去找张彦,“你有书吗?”
“有。”张彦无声地点点头,打开书包,取出一本英文版的马克吐温小说集,递给容儿。
容儿一看封面就知道里面好不了,摇摇头,在纸上写,“要闲书!”加上一句,“否则我接着烦你。”
张彦思索了一会儿,微笑一下,点点头,从书包的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书,递给容儿。
那是一本“绣榻野史”。
容儿接过来,举在桌上开始看,“还有图啊。”
张彦立刻有点慌,“放桌下面看,桌子下面看!”
实话实说,老丘的高数课自从被他太太严格规划之后,每个学生都需要一本闲书,实在无聊的时候拿出来翻翻,然后再接着听课,起精神咖啡的意思,连方越洋书包里都常备一本漫画集。
男生宿舍里,书架上最高逼格的书,什么“第三世界的兴亡”,什么“百年孤独”,什么“全书本逻辑学”,非张公子莫属,且不是附庸风雅,丫还真看。这些书,他坦言要看随便拿,但男生们从不问津。
但张公子读书还有另一大嗜好,据说也是世袭的,那一类书统统藏于他的卧榻上,床头床脚,整整两大摞,什么“肉蒲团”,什么“春闺秘史”,当然少不了“金瓶梅”。
这类书,大家都特想看,张公子却绝不与人分享,理由是,“你们还不到欣赏这些书的层次,看了只会想打飞机。太不卫生。”
得承认,大学四年,张彦一次又一次地刷新了同学们对于“书香门第”的观念。
“恶心死了!”容儿翻开一页,看了两段,面红耳赤,慌不迭地把书扔回给张彦,“变态!”
张彦终于整治了黄容,笑眯眯地接过书,放回书包。
于是容儿回复了百无聊赖,趴在课桌上,下巴贴着桌面,拿着圆珠笔,看着台上的老丘,来了灵感。
老丘不是说,不要在课桌上画画吗?对了-----
她拿起笔,开始在桌面上画老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