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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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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一切过去的青春岁月,那是个美好的年份。
Q大的校园相当美。但当时的晓曦,和许多其他新生一样,心情更像一根在腌菜缸里泡了一夏的黄瓜,完全没有心情去欣赏。
Q大是这样一种学校。你向人提起它,对方沉默片刻后做顿悟状,“Q大…是在Q市吗?Q市我去过,那里有个大学?…嗯,Q 市的小吃很不错!”
如果是你,以几分之差没有考上心仪多年的S外语学院而落魄到酱紫一个学校,你能维持很好的风度吗?
Q大的学生基本可以分成以下几类:“小鸡型”,Q市土生土长,完全无心离开父母的;“凤凰型”,来自老少边穷地区想借大学文凭进城的;“宠物型”,各种烂校里成绩平平而由于得宠而保送的;最后,“落了毛的凤凰型”,指没考上第一志愿的P大,F大之类而倒霉地落到这里的,这是最不幸,最失望,也最清高的一族,人数还不少,由于他们,Q大夏末初秋的空气里,除去桂花的芬芳,总是似有若无地飘着一种类似隔夜馒头的淡淡馊味,那是未酬的壮志在哀怨地发酵。只是落毛的凤凰不如鸡,Q大的绰号是“垃圾回收站”,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像垃圾一样被扫到这里,也就谈不上谁是客厅里来的,谁是厨房里来的了。
Q大进211后修改了校训,变成“立足Q市,服务X省,放眼全国,展望世界”,用朱红色隶书公公正正写在校园中心图书馆对面草坪的一块黑色花岗岩大碑上,很是显眼。
晓曦正在图书馆不远处的教导处小楼前排队等着领书。一百多人的长队,她只排到中间。她看着黑底红字的校训,觉得有些好笑,哼了一句“这破学校,倒也有自知之明”。
“是外语系的梁晓曦吗?”一只手有力地在她肩头拍了一下。晓曦转头,看见一张很漂亮的女孩的脸。那女孩并没受时尚的影响把自己穿成桔子色或黄瓜色,一件上好质料的白色T恤衫,下面穿着大花的石榴红短裙,脖子上挂着一块玲珑剔透的玉,手臂上带着玛瑙色佛珠。
晓曦刚点个头,“太好了,刚才在辅办登记,我就站在你后面”,对方已经笑眯眯地挤进队伍,站在她后面,丝毫不顾后面人的侧目,“我叫黄蓉,射雕英雄传里那个黄蓉,你叫我蓉儿好了。”
晓曦在Q大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蓉儿。她并不是个善于交朋友的人,但那显然不要紧,蓉儿天性秉承她爹,某服装厂老板的四海,是一个“我看上了你做我朋友,你就得和我交朋友”的人。
“你在哪个班?” 晓曦问蓉儿。
“还不知道。”
晓曦有些疑惑地看着蓉儿。
蓉儿满不在意地笑笑,“我成绩太差,原本考不上的,可我爸要我上本科,给系里捐了点钱,让我进来了,所以还不知道专业。我爸想让我上经贸,将来接他的班做生意,可我好像更加喜欢英教。随便它,反正是混个文凭嘛。”
蓉儿属于“小鸡”型,她家在一个临近城市,Q大是离她家最近而比较像样的大学,她老爹黄老板拥有一家颇具规模的私人服装企业和一个小范围内也算家喻户晓的品牌,用他布满弯弯道的大脑权衡利弊后,觉得文凭终究是一张纸,买名校的太贵且未必能行,日后找对象只怕还会累赘,Q大这级别的学校,给外语系机房配一批新电脑便能换得各级领导点头哈腰,物美价廉,性价比最高,何乐不为。
“你呢?”
“经贸班。”Q大外语系新近搞教学体制改革,把原本的英语系换汤不换药地分成了好几个专业,经贸英语,科技英语,国际会计,和英语教育。其中,经贸英语分数门槛最高,英语教育最低。
“哇,那我也要上经贸班,跟你一块儿!”蓉儿说。
“家里有钱可真好,想上哪个班上哪个班。” 晓曦的话里不知不觉带了点讽刺,却使两人的谈话亲密起来,仿佛已经认识了很久。
“哪儿啊,顺了我的心,不上学才最好,你知道我当初知道自己落榜,有多高兴吗?本来以为不用再受四年苦的,”蓉儿撅起嘴,“谁知道一场空,我爸自己才小学毕业,偏要逼我念大学,还要念外语,我说你没念过书不是照样赚钱,他说他要是念过书,早把牌子做到国外去,让Polo,CK都见鬼。”
“你也住校吗?”蓉儿家所在的城市离Q市不远,开车单程只要半个小时,黄老板自然是有私家车的。
蓉儿点点头,“家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加三个保姆,你算算多少只眼睛盯着我,天天往返,我早上也起不来,再说,”她嫣然一笑,“和男生住一起,多好玩,是不是?”她边说边用胳膊肘碰了碰晓曦。
晓曦忍不住也“扑哧”一笑,那句话,开始真心喜欢起蓉儿来。关于“和男生住一起”这个话题,在新生报到的时候已经沸沸扬扬–-外语系一栋女生宿舍正在整修,校领导经过研究作出了一个充满创意的决定,辟出工学院男生宿舍二楼的一部分,暂时安置一批外语系刚入校的女生。带着女孩来报到的家长们听到消息顿时炸了锅,“这什么学校啊?风气败坏!”系领导再三保证,Q大的男生品行端正素质良好堪为楷模,而工学院男生,更堪称端正中之端正,良好中之良好,楷模中之楷模,简直就是长大成人的一休小和尚,何况男女生宿舍区之间楼道分开,专门设铁栏隔离,并加强舍监管理,确保授受不亲。家长们不吃这套打哈哈,嚷嚷着要去上级领导那里反映,晓曦老实巴交的爸爸愤慨之余说出一句经典的话,“你们也是过来人,难道不明白这年纪的男孩品行是归哪儿管,一发春见了电线杆子都想…”旁边的家长哄笑起来,晓曦的妈用力踩他一脚,晓曦脸一直红到脖子。
家长们群情激愤恨不得去教委游行,女孩子们面面相觑,心里却像揣进了一只只小兔子,轻轻地蹦跳起来,但是在表面上也不约而同摆出一副深恶痛绝的样子,“怎么可以这样啊?”“那太不好了!”甚至“早知道我们就不考这儿了!”细声细气地抗议着。晓曦没说什么,但她并不喜欢那些女孩故作矜持的样子。而蓉儿一句“和男生住一起,多好玩”有种让人轻松的坦诚,让人觉得那是一个可交的朋友,与之相比,成绩差又有什么要紧呢?
“哎,这些课本加一起才不过一百来块,学校凭什么收我们两百五十块钱书本材料费?”蓉儿接过她的厚厚一叠课本,对着负责发书的一个男生叫起来。那男生像是高年级的学生干部模样,穿着水果色T恤衫,一条在年轻人中颇为流行的牛仔裤,没有好气地看着黄蓉。
“你怎么知道才一百来块?”那男生斜着一双不大的眼睛。
“算啊,”蓉儿指着书后面的价格,“综合英语,十二块五毛,大学语文,八块六毛,英语名著节选阅读,十块八毛,写得清清楚楚,你们学校出面去买,进价应该低得多吧。”
“你们的书本材料费里应该还包括其它的吧。”
“包括什么?”蓉儿不依不饶。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只负责发这些书,有具体问题,你得去问你们自己系的领导,”男生很不耐烦,“唉,同学,你的书已经领完了,麻烦你站开点,下一个,大家都排着队呢。”
“你这人什么态度?”蓉儿生气了,“我早就看出来了,学校是在讹我们钱呢,从一进来开始,那么个破宿舍,简直不是人住的,收那么高管理费,还有什么舍监费,一条破棉被几个塑料脸盆又要收几百,学费交了不算,还有多媒体教室使用费,听力市使用费,录像室资源费,现在又是几百块的书本材料费,喂,你们以为学生家长的钱都是捡来的吗?”她气鼓鼓地质问,“这简直就是剥削嘛。”
“同学,我说过了,除了发书其它的事我一概不管,你有意见找你们系领导去,好吧?”那个男生不再理蓉儿,开始招呼她后面的人,“来,下一个。”而后面的人仿佛并不把受剥削太放在心上,泰然地走上来,领自己的那一份。
蓉儿气呼呼地看着那个人,晓曦拉拉她的胳膊,示意还是走吧,她走开几步,却又于心不甘,回过头来,“唉,大哥,我有句话,想来想去还是问你吧,”她指指那男生的衣服,“你老人家今天出门的时候照过镜子了吗?这么热的天,你把自己穿成个大桔子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可是你那两条小短腿,实在比萝卜秧长不了多少,穿这种直筒牛仔裤,到底是哪儿来的信心?这个款式的裤子,要梁家辉那样屁股翘翘的穿着才好看,你伸手摸摸自己,有屁股吗?刚才我一边排队一边在想,这人的裤子可千万别掉下来,别掉下来啊,”她真诚而毫不留情地批判着,“这条裤子看上去是正规店里买的,这点值得表扬,我最看不起买假名牌的人了,花了你爸妈不少钱吧?可惜里面有起码一半以上到了专卖店老板兜里去了。你既然舍得花钱被人宰,怎么不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再花个十块钱请人把边修短一点?你的裤脚边都拖到地上了,我爸是开服装厂的,厂里有的是老师傅,要不要我请一个来发扬一下精神帮你免费改改?”她连珠炮似的攻击使后面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地聚集在那男生的牛仔裤上,有些人笑起来,那个男生的脸唰地红了,脸色难看下来。
“这…关…关你什么事!”他憋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说。
“当然不关我的事啦,来日方长,希望下次看见你的时候,能打扮得稍微有点出息!”蓉儿从周围人的眼光里知道自己胜利了,得意地扬起头来,转身,“Bye-bye!”
晓曦也笑了。她知道蓉儿根本不是为了那点小钱鸣不平,而只是看不惯那人的做派。这样娇生惯养的小姐,大概从来都只有她说别人的,没有别人说她的。
“梁晓曦,”两个人抱着书走在绿茵掩道的校园里,蓉儿说,“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行吗?”
晓曦转头看着蓉儿。
“我的床位在你对面的下铺,跟你换一下,不介意吧?”蓉儿笑眯眯地说。晓曦这才想起来,宿舍里对面床位上贴的名字,她随便扫了一眼,的确姓黄。
“是这样的,暑假里我爸请五台山的法师给我看过手相,说我今年命里会有一大灾星,来自西方,所以,凡事逢西,能避则避,能躲则躲。我们宿舍里,我的床位在西面,所以……”她对晓曦眨眨眼,“麻烦你,换一下,帮我挡一挡啦!”
“我替你挡灾星,那我自己呢?”
蓉儿立刻澄清,“灾星这个东东,是和个人的生辰八字相系,也就是说,我的灾星只是我一个人的,除非你和我的生辰年月时间完全一样,我是六月六日出生的,你不是吧?不是就不用担心啦,哪,你替我挡一把灾星,佛祖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反而能给你自己积德增福,何乐不为呢?”她讲得信誓旦旦,“反过来说,你呢,也会有你自己的灾星,来,把手给我。”
蓉儿拉过晓曦的右手,仔细端详,“你手上的纹路很整齐啊,嗯 …聚财线和散财线各占一半,说明你这个人有进有出,一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也不会饥寒交迫,不错了不错了,我手上散财线比聚财线多一条,所以特别爱花钱,我爸呢反过来,统统聚财线,没有一根散财线,所以他无论有多少钱,出去吃饭点一定打包住酒店一定把多余的卫生纸顺回来…”看着看着,她的脸色变了,“不对,”蓉儿皱起眉头,神情像个半仙奶奶,“哎呀呀呀,姑娘,你也有一大灾星哪,”她啧啧嘴,“从手相看,你今年的情运,就是桃花运,会很好,一个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另一个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听上去就不大好了,而且你这个相,是师傅说的经典的折难相,九九八十一难,哎呀……”她抬起大眼睛同情地看着晓曦,“不死也让你脱层皮那种唉!如果我没看错,你会碰到两个男人,一个被你修理得很惨,另一个把你修理得很惨,阿弥陀佛,冤孽啊,冤孽。”
“哇,一面要我替你挡灾星,一面还这么咒我?”晓曦很不高兴。
“真的啊,信不信由你,”蓉儿无辜地说,“我是对你好才实话实说的。”
“那,脱层皮以后呢?”
“脱层皮以后……”蓉儿又煞有介事地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无奈地说,“我的功力太浅,只够看到不死也脱层皮,后面就看不出来了,你要请专业看相的接着看,要不我你替介绍?”
“免了吧,免了吧,”晓曦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心想真是晦气。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回到了宿舍,她们互换了床铺,蓉儿好奇地看着其他床位上的名字,“听说我们宿舍六个人,两个是本市的,估计一般不住校,所以平时也就四个人……这个人也来了,方越洋,哇,好man 的名字,还有这个,时翠萍……”
“对了,你的灾星,要是万一你躲不过,怎么办呢?”
“那就没办法了,只有迎头而上,争取用我的元气去克住它!不过那样的话,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很亏的啦。”蓉儿嘟着嘴。
蓉儿的目光从床铺移到屋里靠窗的桌上,“你看!”
晓曦望过去,那里竟然放着一个小小的香炉,上面插着几支还没点上的香。
蓉儿快步走过去,行家里手地把鼻子凑上去,闻了一闻,“好香,是白檀,一定是白檀!”她刚伸手去摸,肩膀上被人从后面重重推了一下。
“别动!”一个严厉的女声在两人身后响起。
“动什么动!不是你的东西,你乱动什么呀!弄坏了你赔得起吗?你家里怎么教你的?怎么连最基本的规矩都不懂!”一串连珠炮似的训斥。那是个面容清秀的女孩,白皙得几乎有点不食人间烟火,长发在脑后拢成高高的马尾,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眉毛紧紧拧着,像只怒气冲冲的小猫,高鼻梁上却架着一副很过时的秀琅架眼镜,仿佛她对自己的美丽一无所知也毫不在乎。
方越洋给晓曦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凶,第二印象是这人有病。当时晓曦还并不知道洋洋是她们班里分数最高的,高到远远超过了Q大的录取线,大可以去一所比Q大好得多的学校而不和晓曦蓉儿之辈同流合污,从这个意义说,洋洋的确是有点问题。
“你有病啊,凶什么凶!”蓉儿和晓曦心有灵犀,“不就一个破香炉,了不起了!”她很不高兴,声音也提高了几度,“唉,你没事在宿舍里烧什么香啊,拜的什么菩萨?宿管科同意吗?不是说宿舍里不得私自点火烛的吗?对啊,对啊,刚才老师也这么说的!”
“这既不是火,又不是烛,管得着吗?”
“废话,香不是要火才能点着的吗?点香就得点火,点火就有危险,你要是不小心把蚊帐烧着了,那还了得!”蓉儿针锋相对。
洋洋默不作声地看了蓉儿几秒钟,语调放低一点,脸依然板得严严实实,“你想怎么样?”她毫无表情地问。
蓉儿的唇边浮起一个调皮的笑,“我想,把你-的-香-给-掐-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洋洋又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伸伸手指示意她把头凑过去,手虚虚地搭在她脖子后面,在她耳边悄无声息地说了一句什么,蓉儿的脸色瞬间变了,呆呆地愣着。
洋洋的脸色和缓下来,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不再说话,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把香点上,几缕袅袅轻烟后,空气里渐渐弥漫开一股清甜的香气。
“宿舍里六个人,常住四个,桌子抽屉只有四个,我们常住的每人一个,那两个本市的等她们来了我会跟她们谈,书架分成六格,每人一格,常住的本市的都有份,按照姓氏笔画排列,我已经在书架上分好了,那边墙上我觉得我们可以凑份子买面穿衣镜,这个角里再放个毛巾架子,我已经把地扫过了,你们俩有空就擦擦窗子吧……”洋洋又连珠炮似地发了一串指令,发完了,把香炉恭恭敬敬摆放在桌上靠窗的地方,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晓曦和蓉儿一眼,“这香,我只在特别的日子点,谁动它,后果自负。”说完拿起脸盆扬长而去。
“她跟你说什么了?” 晓曦问蓉儿。
“她说,”蓉儿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她说,你要敢把我的香给掐了,我就敢把你的脖子给掐了。”蓉儿的眼睛也慢慢瞪大了,“我靠,女侠啊。”
“这女人好厉害啊,”作风彪悍的蓉儿在冷若冰霜的洋洋面前碰个大钉子,不觉露了怯,吐吐舌头,依然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走到书架前浏览着上面已经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书,但不再随便伸手去翻动了。
“‘飘’唉,我暑假刚刚看过这本书,”蓉儿激动起来,“乱好看,里面那个白瑞德不要太酷,这种男人好得天下少有,可惜郝思嘉只拿他当块边角料,反而捧着那个卫希利的臭脚当个宝,结果白瑞德伤心欲绝,卫希利的老婆终于死掉,她不知怎么搞的突然不想去捧卫希利的臭脚了,又觉得白瑞德好了,这下好,后悔来不及,这本书,真是经典,太经典了,反正我看过它,立刻觉得我认识的那些男生都像太监,唉,真有白瑞德那样的男人就好了,”蓉儿用市井的方式在一分钟里总结了“飘”的情节,问晓曦,“你看过吗?没看过的话一定要看!”
晓曦说,“看过。不过我看的好像是比较现代的版本,里面女主角翻译成斯嘉丽,男主角翻译成巴特勒。你看的是老版本吧。”
洋洋端着一脸盆水放在桌上,拿出自己的毛巾浸在水里,一边搅毛巾一边听着她们说话。
洋洋这回倒是没发飙,只是毫无表情地问,“问你个问题,‘飘’里面,白瑞德既然姓白,为什么他的老家叫‘曹氏屯’?你知道吗?”她拿下眼镜,把冷毛巾敷在脸上,“白瑞德和郝思嘉不是有段对话,郝思嘉问他最近一直没来看她,上哪儿去了,白瑞德说,‘回了趟曹氏屯,我爹死了,’,记得吗?”
蓉儿一本正经地仔细想了想,“是啊,为什么呢?”她一脸不解,“照例说,白瑞德既然来自‘曹氏屯’,应该姓‘曹’啊?”
洋洋嘲讽地笑笑,不再说话,雷厉风行地用毛巾擦脸。
“你这样擦脸不行的,”蓉儿叫起来,“这么用力,皮肤组织会擦坏的!我看你的皮肤本来就偏干,干性皮肤洗脸要很小心的。”她善意地提醒。
洋洋不理会她,淡淡地说,“‘曹氏屯’英文里是Charleston,是南卡罗来纳州的一个地名。怎么,以为美国也跟你们老家似的,一村子的人都姓一个姓?”
“唉,你这人怎么说话呢?”蓉儿意识到洋洋是故意让她出丑,“你怎么知道我们老家一村子人都姓一个姓?”她很气愤。
但是洋洋已经不再理会她,自顾自端着脸盆回水房去了。
“可恶!”蓉儿皱起眉头,“我到底怎么招惹她了?这种人,竟然要和她在一个宿舍里住四年,太恶心了!”她吐出舌头做了一个“呸”的神态。
“她大概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那样的人都比较清高。” 晓曦安慰蓉儿。
“那个时翠萍,不知道什么样,如果也是只母老虎那我们就死菜了!”
就在蓉儿和晓曦谈到时翠萍的时候,翠萍正坐在从火车站到Q大的出租车上,心急火燎地看着不断跳动的出租车计价器上的数字。
“怎么…车不开它也收钱啊?”她小声地问坐在旁边的时大军。她和大军来自一个遥远省份的山区,恰如洋洋说的那样,全村人都姓一个姓,他们的村子就叫时家村。
村里出发,先坐驴车走几十里弯弯曲曲的山路到镇上,从那里搭拖拉机到县城又是几十里,从县城坐汽车到省城,再从省城坐火车到Q市,翠萍已经赶了整整一天的路。大军是村头最穷那家的大儿子,比翠萍大几岁,把考大学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自己出来打工,机缘凑巧,正好在Q大当校工。
“等红灯的时候也收。”大军也小声回答。
“为什么呀?”翠萍小声嘀咕。
大军一时没有回答,这条城里规矩他知道,但具体为什么,他也说不好。
车里面飘着任贤齐唧唧歪歪的歌声,年轻的出租司机仍然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从后视镜斜瞄了两人一眼,眼光里滤掉一身光鲜假名牌的大军,把目光落到翠萍齐眉刘海下白皙清秀的圆脸上。
“小妹妹,车子虽然不动,一样烧汽油的,我也一样把着方向盘,所以车不走,钱也照收,不过,看在小妹妹的份上,等下可以少收一点,”司机有些促狭地打量她一下,操着Q市口音的普通话,“老家哪里啊?”
翠萍正要回答,被大军拉了一把衣袖,她会意地沉默了。
“第一次来啊?”司机却不识相,“读书啊?看你的样子就是个学生吧。”
“师傅,到前面路口往左走河滨路,再转南海街,到Q大西校门下,”大军换上Q市口音冷冷地嘱咐司机,“这里人多,您开车注意安全。”
司机讨个没趣,闭上嘴,正色继续开车。
下车的时候,大军递给司机一张五十的票子,“不用找了。”
“干嘛不要他找啊?”翠萍明明看见车费才四十六块。
“算了,省得麻烦,”大军笑着说,又调回老家的乡音,“走吧,还得赶着给你去报到呢。”
翠萍有点心疼那五十块钱,她原本提议坐公共汽车,是大军坚持要坐出租车。但在大军的笑意和催促之前,也不好再说什么。
翠萍家原本比大军家日子好过,但爹娘超生了一个妹妹一个弟弟,两家就彼此彼此了。小时候大军是孩子头,调皮捣蛋得人见人嫌。她管大军妈叫红姨,红姨有次开玩笑问才五岁的翠萍将来愿不愿意给她的小儿子牛牛做媳妇,翠萍对“做媳妇”毫无概念,却童言无忌地摇着小辫子说“才不要牛牛,我要给大军哥做媳妇,大军哥会用弹弓打麻雀,”惹得满屋子人都笑起来,臊得八岁的大军呸地一声往外跑。之后,大军却对她特别关照起来,有点好吃的好玩的,都宝贝似地用牛皮纸裹着装在稀脏的书包里给她,谁欺负她他就为她打抱不平,直到长大成人。
大军肩挑手提着翠萍的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进Q大人来人往的西校门。这是他们老家的规矩,走路男女决不同排,男在前,女在后。但大军后脑勺上仿佛长着眼睛,一旦翠萍落后超过两三步,他立刻停下来等她赶上。
“学经贸英语好,这里不远就是新区,一溜一溜都是外资企业,毕业了找个工作,单位能给办户口,就能留下来了,”大军肯定地说,“这学校外语系就数学经贸的好找工作,人没毕业单位都来抢,其它专业就差一点了,最差是英语教育,出来做老师,没有本市户口的,除非有门路‘切块’,一般都是打回老家去。”
“啥叫‘切块’?”
“就是…就是毕业分配的一种方式,”大军也是在系办公室听到的这个名词,会用但不会解释,“指标吧,有了指标,农村户口的就能留在城里。”大军在Q大几年,先是做食堂的小工,后来凭着捣鼓电器的一点本事,成了外语系管理电教器材的工友。
“我爸妈要我将来回去工作。”翠萍说。
“回去干嘛?”大军冷冷地问,“赚钱给你爸赌?帮你弟盖房娶媳妇?还是给你妹办嫁妆?”
翠萍不再说话。大军对她家人的敌意情有可原,从小她在家的定位就是要为弟妹,尤其是弟弟铺路的,偏巧弟弟又不长进。这次她考上了大学,家里却闹得天翻地覆,妈妈卖掉了自己仅有的两件私藏多年的首饰为她凑齐的钱,却被爸爸扇了两个大耳光,骂“臭娘们还有多少私房没拿出来”。她无奈地闭上眼。
大军是个很能干的人,进宿舍后,一会儿功夫就替翠萍安好了床铺和蚊帐,转头看见旁边三个女孩子好奇的眼光,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我是时翠萍的老乡,就在你们系电教室上班,以后我们翠萍还请大家多关照,你们要找原声碟片资料啥的,也尽管找我,”一边说着一边从口袋里拿出几个小东西分发开来,“一点小心意。”
那是几支日本产的圆珠笔,线条流利,上有精美的卡通图案。
洋洋淡淡地回绝,“我只用钢笔。”
容儿随后说,“我有笔,”她圆滑地眨眨眼,“这还是留着给你们翠萍用吧。”
气氛一时有些僵局。晓曦默默地接过一支笔,说了一声“真好看”,对翠萍微笑。翠萍反而说了一句“谢谢”,眼中的感激让晓曦心里有些怜惜,心想,农村的女孩子到底纯朴。
晚上饭后,大军带翠萍去了外语系的楼顶。大军用钥匙打开一道铁门,再从略显狭窄的楼梯上到天台,一切豁然开朗,不但Q大,大半个城区的万家灯火尽在眼底,安静而热烈。空气里飘着一股城市的气息。
大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是学校顶高的楼了,管理学院,法学院和外语系都在这楼里。烦的时候,我就到这儿来。一吹风,啥烦恼都没了。”
“你也有烦的时候?”翠萍问。在她记忆力,大军总是乐乐呵呵,无忧无虑。
“当然。”大军看她一眼。
“你烦啥?”
“烦啥…”大军又看她一眼,“比如说,知道你又在家受气了。”两个人相处,他的眼光不那么拘谨了。
翠萍脸上微红,转过头看着夜景。
“那边好多楼房。”
“那是新区。改天带你去,很漂亮。从校门口坐双层巴士过去,一路都可以看风景。”
“双层巴士?”
“就是两层的公共汽车,车里有个楼梯,爬上去,窗子外面能够得着树上的叶子。”
翠萍天真而羡慕的眼神鼓舞了大军。
“小萍,真的,出来就别回去了,”大军真诚地说,“回去没你啥好果子吃。将来毕业后,留在这儿工作,多给家里点钱就是。”由于家境,翠萍本来对高考很犹豫,大军一封封信回去劝她考,甚至还专门回了家乡两趟,因此,他认为翠萍最后考了Q大,是他的影响。
“你不打算回去了吗?”
“当然,这儿多好。”大军毫不犹豫,“你看那儿,”他伸手指着临近一栋楼房里的点点灯火,“我在学校里读夜大学电脑,过两年拿个文凭,到时候,运气好到外企混个工作,不济也能找个修电脑的活干,咱也能租个好房住,那时候,你也毕业了,留在这儿工作,咱就…”他咽下一口唾沫,“咱就当邻居!”
翠萍听着大军的话,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微笑。
黄昏的最后一抹红晕褪去,Q市沿着市中心主干道延发的一片片灯海越发明媚。今天从早到晚,城市甚嚣尘上的景象扑面而来,和老家的宁静单纯截然不同。在到学校的路上,翠萍看到一个年轻女孩在等红灯,女孩长发披肩,身着精致的套装,夹着公文包,白皙的手遮额前挡太阳,神色里带着些许不耐,却是那么好看,就和电视上的人一样。她忍不住一看再看。
毕业后留下来工作,那很可能就是十年后的自己。不,不消十年,也许,只要五六年。这样想着,时翠萍不由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