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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浮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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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会稽的黄昏,沿街的集市关闭,为祭祀让出道路。
人们将祭品奉在路上,有的人捧着灯盏走向河边,连军士们也被准假,在日落时候出城去祭奠。沟河边聚集了许多的人,城里城外热闹非凡。
越女换了布衣,留一个小卒跟随。
越女并不知道有中元这样一个日子,听说连这个也是中原的习气,传到越地,突然盛行起来。
这是祭奠死去的人的日子,人们供奉食物和香,将灯放入河川,这样迷路的亡魂就能找到回去黄泉的路径。
许多人围在河岸,一盏盏灯被点起来。
越女站在坡上看蜿蜒而去的大河,想是因为可以怀念死去的亲人,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过节。
她走近河川,看着随波而下的灯。
一盏盏明灭流转的灯,倒影在水面的光,酿出叫人迷醉的流光浮影,如同地上灿烂的星河。
这是多么绮丽的景象,若真有魂灵在此飘荡,恐怕会跟随灯盏去。
在南林的爹爹的和魂魄,还有那早去世多年的阿娘的魂魄,如今又在哪里?
是否知道她如今的所在,到会稽找她?
若在这里点起爹爹与娘还有哥哥的灯盏,他们可会认得?
在纷繁的灯火,人们的祝告熙攘里,少女再无亲人了。
她无论在哪里,都本就一人,树海与人潮都不属于她,她在这一片灯火中涌起孤寂的心情。
这时候,她突然觉得有人走近她,回头看时,暗淡的灯火中那人穿一身青色布袍,如初时见她的样子,他的手中有灯,来的恰是时候。
灯火多起来,她周围也暖起来。
“你来放灯,阿蠡?”越女问。
范蠡将一盏灯轻轻放在越女的手中,另一盏托在掌心道:“我每年都会来点灯,为了所有死于战火的冤魂。这一盏是主上特别赐予你的——主上言:殴冶子生为人杰,尽忠而殉,死得其所。赐遗念。”
越女听他说那些官样文章,并不如何感激,但是他来到她的面前,却让她高兴起来。她捧过这盏灯托在手中,走到岸边。
“爹爹从来没有放过灯,他说若是怀念亲人就数天上星星,见到正在闪动的那几颗星,就是亲人在望着你了。”越女低声说罢,轻轻将灯放入水中。
灯盏一入水面,瞬时就随波而去,汇入了河川中那繁星一样的灯流中。
他与她并肩站着。越女又看见了范蠡的半幅面庞,他的眼在灯火照耀下分外明亮,望着远方河川流去的方向。他的神色深思坚毅。
“越女,我们不需要等太久,越国已经逐渐强盛,而吴国却日益毁败,只要跟随吾王,你的仇,越国的仇,都可得报——越国将成为南面霸主!百姓将平安喜乐。这些死去的人的魂魄将得到安息。”
越女知道他又在想着那些国家大事,可是他的那份期待却好似过于热切。
大夫望着河川远去的神情,容不下其他的杂质。
她心里有些难受,却不知道为了什么。
越女想起了那位越王,他的王,也是她的,那个在高堂上的人。虽然谋面很少,可是每次见这个国君,总是一脸肃杀阴郁。听说他是个好国君,与民同作,睡柴薪尝苦胆,可是他有一双灰暗的眼睛。那眼神就如同从前,偶尔来她家中拜访的那个人,跪在地上求爹爹作剑的那个贵人——虽然做着谦恭的神色,却很可怕!
“阿蠡。你真的觉得……苟简是个好国君么?” 越女问。
范蠡点点头,他望着河川的眼不曾掉开,十分坚定:“吾主励精图治,定能成就霸业!”
“只要他能让河川里少一些灯盏,也许就是个好国君罢……”越女叹息一声,轻声道。
范蠡一时忡怔,这平淡的仿佛祷告的言语里,包含着最真切也最奥妙的至理。
他见那清澈如潭的眼,心头泛起一丝涟漪。
风吹乱越女的头发,她突然觉得有些冷,双手环抱。已经到了秋天了,风将要凉下,刮一阵,凉一阵。
“在南林没有这样的风。”她望着他说。
范蠡克制着自己想要伸出,整理她发丝的手。
这少女并非真正纤尘不染,她负有多么沉重的仇恨,才走到这是非之地来。将来,无常的运命在等待她。那并非是他所描画的平安与喜乐。
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曾经被另一位少女所拨动的心弦余韵未绝,还是因为眼前的这一个少女说了这样的话。
一袭长袍盖到了她的肩头,范蠡把她当作一个孩子,对她微笑:“虽然你是在山中长大,没有穿外衣就跑出来,这风也不好受罢。”
风被他有意无意的遮挡了,这个时候男子的眼神温柔如水,依旧带着淡淡哀伤。
他到底是为了国君来的,还是为了她呢?
越女拢了拢袍子,不想再去思考,只想痴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