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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年·纸苜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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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朝十七公主宫悯,再过两个冬天就要及笄了。
她的母亲因为和谋逆的臣子私通而被赐死,就在她生下来的那个雪夜。
宫悯的出生是被所有人诅咒的。
当年皇帝最后一次踏入这个冷宫,只是看了她一眼,便拂袖而去。
你长得真像那个贱人。皇帝说。你就待在这折柳殿陪那贱人到死吧。
唯一一个照看着宫悯长大的嬷嬷也说:你为什么不跟着你娘一起去死呢。
当时的宫悯五岁了,不过还不会说话,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于是她只好用她当时唯一学会的一个词,也就是嬷嬷最常指着她说的一个词来回答。
贱人。她说。
你说什么?你敢骂我?!嬷嬷大怒,狠狠打了宫悯一个耳光,冲她喝道:你个贱人!
自小生活在冷宫的公主,并未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她不知道皇宫里的真正面貌该是什么样子的,也就从未渴求过,因此,每年每年荒寒的冬天,无人的宫苑铺遍了雪,在她看来就是最奢华的事物。
大寒前后时节,宫悯很快乐,因为此时的嬷嬷常常抱着手炉裹着毯子缩在屋里不出来,懒洋洋地根本不管她,甚至一天只记得给她送一次饭。当然,宫悯是从来不介意的,她看着送来的冷掉的饭食,也只会笑嘻嘻地说:贱人。
换来嬷嬷又一个耳光。
因此,宫悯是最喜欢下雪的。
那仅有的几株红梅稀疏地开了的时候,她赤着脚在雪地中舞蹈,咯咯地笑着,笑给她自己听。手脚上的铃铛细细地响,那是嬷嬷为了随时知道她在哪里而给她戴上的,宫悯很喜欢,因为她曾经看见过无意中跑进冷宫来的也许是某个妃子的爱狗,脖子上也有这样的铃铛。
宫悯逗着那只哈巴狗儿,铃铛也像这样叮铃叮铃地响,看狗的小太监循声而来,看到衣冠不整的宫悯,忙抢过了狗儿,尖声尖气道:啊哟,这是哪来的丫头,这也是你逗得的?你可知道这是谁的狗?
宫悯当然不知道这是得宠的菊妃的宠物,更不知道这小太监是得宠的菊妃的奴才,她看着小太监的样子,觉得很新奇,于是开心地回答道:贱人。
小太监一下子尖叫起来:哎呀,反了你了,敢骂菊妃娘娘,这小贱人!
他说着一巴掌把瘦小的宫悯打得翻倒在地上。
宫悯恍然大悟,那狗儿是了不得的事物,了不得的事物都有铃铛,所以,自己也是了不得的什么东西罢。于是她便满足了。
宫悯赤着的脚踩在雪地里,脚冻得发红,那红很艳丽,像那落在雪上的稀疏的梅。
她站定在那株细瘦的梅树下,仰脸看着枝头顶着雪的梅花,雪的碎片落入了眼睛,她眯了一下眼,雪便在眼角被融化,顺着脸颊流下来,接着眼睛里又有更多的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宫悯咯咯地笑着去抹,觉得这种感觉有点熟悉,小的时候嬷嬷打她,也有过这样的温暖的水流。——打过她的人不少,除了嬷嬷,还有偶然路过的宫女什么的,但这在宫悯看来也不过是和雪花落入眼睛一样寻常的事情罢了,到头来她都只记住了那水流过脸颊的感觉。
宫央是当朝的太子,整个大安朝上下,除了皇上,没有人比他见过更多的稀罕的物事了。宫央也是非常肯定这个说法的。不过,他觉得,他的父皇一定没有见过一边哭一边笑的美人,因为那些后宫的女人们,得宠的时候笑,失宠的时候哭,唯一一直得宠的菊妃,却又不哭不笑。
所以,当他在这冷清破败的庭院中见到满面泪痕地笑着去够枝头梅花的宫悯的时候,他停下来了。
雪地里的少女衣衫凌乱,露出一段雪白的脖子和手臂,初晴冷白的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泛着胭脂抹在陶瓷上般的色泽,美丽得失常而不真实。宫央在那一瞬间觉得有点恍惚。
十九岁的宫央见过很多美丽的东西,却从来没有见过美丽得如此骇人的东西。
黑的发,白的脸,红的嘴唇,一种异样的鲜艳。
少女咯咯地笑着慢慢看向了这边来,她的瞳仁很黑,里面一片茫然,是彻底的黑色,黑得没有一点内容。宫央脚下不由得退了一步。然而少女只是笑着,伸手去抓枝上的梅花,嘴里含含糊糊地说着:贱人……贱……
宫央产生了一种错觉,如果说美是撕开尚未开放的花苞时看见里面稚嫩的花蕊,那么这个孩子的美,则是撕开了花苞,发现里面什么也没有。
少女又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那种和高兴与否没有关系的笑声,悦耳而毫无内容。
就是这种感觉,没有任何含义的美丽,纯粹到了极致,美得令人毛骨悚然。
少女终于把梅花抓在手里,毫不怜惜地从枝头扯下,又凑到唇边去亲吻。微亮的雪沾在她的唇上,从那瓣殷红色里泛起一层水光。
那怪异的艳景,宫央看得生生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时折柳殿的嬷嬷骂骂咧咧地从房里出来了,一手裹着毯子,一手抓了那女孩,骂道:小贱人,想冻死是伐?想死寻白绫子挂梁上干净!还不快给我进来!
少女在老婆子手里挣扎着,黑宝石一样的瞳子里滚出豆大的泪珠,嘴里喊着:疼……疼……贱人……贱……
那嬷嬷转过身:你骂谁?说着抬手就要打。
住手。宫央有点看不下去,凉凉地喝道:做什么呐!
长年呆在冷宫里的嬷嬷,自然是没见过太子的,但抬头见得来人锦衣貂裘,腰间玉饰流苏,发冠镶银带翠,虽然看着年轻,秀气的脸上一双凤目微微上挑,豹子一样闪着光。隐隐有那皇帝的风姿。嬷嬷顿时心道坏了,此人非富即贵,如此正是唐突了他。
这么想着连忙跪下,连爬几步,毯子也顾不得,只是一劲儿地磕头:老奴唐突了贵人,还请饶命,请饶命……
宫央却没有看她,他直觉得那目光像被吸住一般,一直看着旁边的少女,只见她的手腕上被勒出了一圈青紫,却嘻嘻地笑着学着婆子把毯子往身上裹,身子暖了,白玉一样的脸上泛起一抹绡红。
宫央想说什么,却只是说出一个:你……
最后瞥了一眼在雪地里磕头的老奴,最后只是说:好歹是你主子,自己小心着点。
说完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连那拂袖的样子,也像足了当年的皇帝。
宫央在后来去了折柳殿很多次,那里的嬷嬷受宠若惊。
他从这婆子的嘴里知道了那女孩的名字叫悯,悲天悯人的悯。那张美得毫无内容的脸,一点也不衬这个名字。宫央也不知道自己来这里干什么,折柳殿冷清而荒寒,没有任何称得上可以看的东西,除了这个傻子。
他试图和她说话,她静静地听。在他以为她真的若有所思的时候,她又突然地笑起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仅发出笑声,很突然也很突兀。宫央用手指抬起她的脸,她却从来不看他,茫然的黑眸越过太子高傲的肩膀,远远看着他身后。
那种意味不明的美丽是让人恐惧的。宫央时常觉得,就这么捏死她算了。
在某个初春的午后,宫央练完剑,径直去了折柳殿。
他突然想知道一个白痴会惧怕什么。
宫悯靠在廊下晒太阳,宫央抽出剑来,抵在她的脖子上。
美丽的怪物缓缓转动眸子,看了太子和他的剑一眼,没有理会。
宫央被那漫不经心的眸子一看,直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气一下子全涌上来了。
真他妈是个怪物……他喃喃地骂着,声音都有些颤抖:杀了算了……
他曾经向皇帝询问过那偏僻的宫殿里的女孩,皇帝支着脑袋沉默了许久,似乎是想不起来,又或是不愿意想,手里的朱笔批着奏章停也没停,对宫央说:什么大不了的东西,你想要,便拿了去吧。
宫央在案桌前站了许久,皇帝却再没有下一句话了。
直到他转身退出去的时候,皇帝似乎才想起来一样,又说了一句:看着不舒服的话,杀了也行。
于是现在,这个让他难受了许久的可怖的东西,似乎杀了也没什么不好。
当太子回过神来的时候,手里的剑锋已经切入了少女的皮肤,殷红的血把领口的缎子都染红了。傻子满脸是泪,嘴里不清不楚地嗫嚅着:疼……好疼……贱人……
宫央猛地把剑收了回来。
傻子哭着哭着突然脆生生地笑了一声,把宫央吓了一大跳。只见傻子那黑得碜人的眸子水光盈盈地望着他,说不出是什么神色,直直地望着,像是哀求一般,嘴里低低说了句什么。
宫央只觉得心里蓦地就软了。
他靠近那傻子,伸手去摸她,傻子也不躲闪,仍旧直直地盯着他看,又说了句什么。
你说什么?宫央伏下身子,把耳朵凑到傻子的嘴边,去捕捉她的字句:再说一遍。
接着他听到了她细如蚊呐的声音:贱人…………
宫央顿时有种被兜头冷水泼了的感觉。
他忍无可忍抓住宫悯的手臂,给了她一巴掌,那雪白的脸上立刻现出了鲜红的指印。
傻子捂着脸断断续续又开始笑,边笑,边掉着泪珠。宫央感到抓在手里的腕子纤细得几乎一折就断,手不觉就抖了起来。
这怪物,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宫央这样想着,恶狠狠地展开傻子的手脚,把她按在廊下的石榻上。
嬷嬷进来的时候,正看到太子压着宫悯,粗暴地在她身上动作。少女断断续续地叫着,仔细听,那声音竟是笑声。
宫央抬头看到在庭院门边惊呆了的婆子,狠狠瞪了她一眼,那婆子赶忙一声不吭地退出去了。
宫央低头看身下的人,那雪白的身子上散落的血痕,就像初见那日,落在雪地里的梅花。
他低头去吻她,她却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凉凉的,没有任何欢愉的意思。宫央撑起身再看她的时候,那张美丽的脸上仍然没有一点表情,满是泪水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半晌艳红的唇动了动,吐出一句:贱人……
太子好多次在半夜里从梦中惊醒过来,身上全是冷汗,那日的情景却还是历历在目。
傻子绝美的脸,没有一点含义的笑声,空洞茫然的黑眸,每一样都逼真无比。
宫央紧紧攥着锦被,急促而紊乱喘着气。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
——那美丽的怪物,嵌在他的骨血里了。
宫里的人都知道太子殿旁的偏殿里莫名多了一个来历不明的美人,不是太子的任何一个妃,亦不是任何一个贵胄的子女。偏殿里却有成群的奴仆婢女看守,轻易不出偏殿。有人曾偷偷望过两眼,说那真是个罕见的美人,虽然只十三、四岁上下,却是倾国倾城的容姿。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
有人猜测,是哪个聪明的大臣买来送给太子殿下的娈童,不禁恨得牙痒痒,这是哪里找来的好东西,这狗官真有手段。
太子本人对这些猜测并不感兴趣,他除了政事,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呆在了偏殿。他亲手给宫悯打扮整洁,几乎每天都是不一样的华贵的衣服和装饰,和留在身上重重叠叠的新伤旧伤。傻子一脸茫然地任太子摆布,竟然让太子觉得自己玩上了瘾。
春天里,雪已经化了,宫悯开始显得郁郁寡欢。
某一天太子留意到她盯着墙上的一幅挂画出神,觉得煞是奇怪。他笑着捏了捏她的脸,问:怎么了?喜欢画儿?
宫悯不理他,仍旧痴痴地看着挂画。
半晌突兀地笑了起来,向着画伸出了手,嘴里喃喃地说着:贱人……
宫央看向那幅画,恍然大悟。
画上是一片茂盛的苜蓿,正在开花,那花色晶莹地白,像雪一样。
原来傻子也和一般人一样,终究是会对那最初认为美好的东西念念不忘的。
太子命人在偏殿前后和庭院中栽满了一种被叫做白花苜蓿的矮草,其间交错着新铺的小径。
苜蓿一直没有开花,直到某天太子在御花园里见到了正在喂鸟的国师。
说起来大安朝的国师也是个怪人,他年轻得甚至可以说只是个少年,却说自己已经活了一千三百多岁;更怪的是,他有着浅黑色的头发和一双灰蓝色的眼睛,长像分明是异族人,却又不是这大陆上能见到任何一个族民。
平时这个国师既不上早朝也不接受宴请,不喜欢露面,更会无故失踪。最奇的是,他承认自己和鹭庭有关系,而且,是个秘术师。
鹭庭那些人,在人们眼里甚至朝廷眼里,一直是个谜,他们似乎诸多禁忌,又似乎无所不能。——于是,这位自称叫梅吉的国师,确实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物。
那时国师正在御花园里喂鸟,被宫央叫住了。
国师拢起袖子,微微行了一个礼,并不下跪,只是不紧不慢地欠了欠身:臣见过太子殿下。
宫央哼了一声,他就看不惯这些不知礼数的异族人。他打量了碧眸少年两眼,说:你当真是秘术师?
是的。少年笑眯眯地拢着袖子道:梅吉不曾欺骗殿下。
那……宫央慢悠悠地问:你能让本殿的那些苜蓿草都开花吗。
少年敛眉一笑:这有何难,把它们都栽到南方去,就会开花了。
我要它们在这里开。太子道:要开出一地的白。
哦。少年点点头:如果殿下想的话。
太子:需要很长时间吗?
国师:几天即可。
宫央对此颇满意,他道:明日护国要随本殿南下,半月即回,这段时间,足够了吧。
国师笑笑:足矣。
太子离开之后,国师每天到太子殿里去,捎上一沓生宣纸,把众宫婢都驱了出去,独自一个人在小径上来回地走。他撕碎手里的宣纸,往苜蓿草从中一撒,不出一炷香,就缓缓开做了娇美的白花。
日落的时候他离去,宫婢回到殿内,纷纷称奇。
这样下去,几日便可开满了罢。
在太子南巡归来前的最后一日,宫悯被宫婢们特地地打扮起来,为此一大早就被弄醒了,她们给她换上鲜艳的水红色的纱裙,太子说殷红色最合衬她的白,像雪地里的梅。
宫婢们离开偏殿之后,宫悯和在庭院里的国师梅吉撞了个正着。
宫悯笑嘻嘻地看着梅吉把纸片洒在地上,像雪花飘落,顿时咯咯笑了起来,伸手指着地上的白花,欢快地道:贱人!
梅吉抬头看到了傻子,吃了一惊。
哎呀,我就说,我那天把你丢在哪儿了。梅吉摇着头拍了拍手心里的纸屑,朝宫悯伸出手去:过来,早该收回来的,这种东西留着乱人心神,祸害得紧。
宫悯笑着朝梅吉走过去,抓住他伸出来的手。
梅吉抓住少女,轻轻一抖。
宫悯在少年的手里晃了一下,化作了一张薄薄的生宣纸。
雪一样白的宣纸上染着鲜艳的石榴红绫,一色的朱砂细细描了唇型,匀水的墨点了眸子,染了云鬓。
栩栩如生。
想想真是疏忽,十几年前梅妃生下的女婴是个死胎,年幼的宫央多得梅妃宠爱,曾拜托他偷偷画了个纸娃娃替了那夭折的孩子,想不到梅妃当天就被赐死,这个纸娃娃根本没用上。没想到最后把它弄丢了。
梅吉看着手里的纸,皱了皱眉头,他画的颇像生前的梅妃,当时皇帝看见了这张画,提笔在上面写了俩字:贱人。摔笔而去。当时觉得反正也用不上了,就没在意。谁知道后来丢了呢。
没魂魄的东西在世上留得太久了终归不是好事吧。
梅吉摇摇头,撕碎了手里的纸娃娃,扬手撒在草地上。
这么多年来,太子的偏殿一直没有住过其他人了。
偏殿空着,却一直有人照料,照料太子那些茂密的白花苜蓿。
宫里的人都不明白,这种野草哪里比得上各地进贡的名贵花木,可是太子却坚持栽在院子里,一片片的。每到开花的时候,像落雪一样。
最奇的是,靠近小径边有一丛,开的时候白色中总夹杂着几瓣儿血一样的艳红色,远看去仿佛落在雪地里的梅花。
太子无事的时候,喜欢独自到偏殿里散散步,每每看到那丛带红的苜蓿草,都停下脚步,细细看一回。
太子始终不喜欢多话的女人,连太子妃也是个沉默得罕见的太子妃。
在这之前还有过很多美人,似乎总是不慎激怒了太子,没有什么好的下场。
那年冬天曾有路过御花园的宫女看到太子奇怪的举动,他折了一支带着雪的红梅,凑在唇边吻,嘴里喃喃地说着一句什么。
那宫女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听到太子说的是:贱人。
那声音太低,尚未被听清就散在了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