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6、《返生丹》[8] ...
-
驸马走后,新安公主命人打来热汤,像平常一样,在汤里撒了很多花瓣。
建康四季有花,她洗澡,汤里四季要放花瓣。
一来好看,二来染香,三嘛,花瓣里的好东西会被汤水烫出来,融进水里,对她的皮肤好。
她从来都是爱惜自己的人,哪怕一根头发,一片指甲,都倍加呵护,除了为了驸马。
在侍女的服侍下洗过澡,她又在侍女的服侍下细细梳妆打扮,梳妆完毕,她命人取出了一件鹅黄色的上衣,一条紫地鹅黄团花的裙子,穿在身上。
鹅黄是最有朝气的颜色,孩童和妙龄之人穿上鹅黄不觉如何,年过五七,或气色不好之人穿上鹅黄,便仿佛瞬间将阳光和朝气穿在了身上。
她望着镜中穿戴好的自己,是个眉间凝了一层郁气的中年美妇。
虽然精心打扮,华服丽饰,可再怎样打扮,也不是二八佳人了。
别人的年华是一点点流逝,她的十九年阳寿却是眨眼之间失去的,为了一个要休了自己的男人。
想到这,她对着镜子自嘲一笑。
她以为提醒了皇兄不要吃河豚鱼,皇兄就不会暴崩,可皇兄还是以所有人都料想不到的方式暴崩。
她以为与人共乘一骑,就不算自己骑马,就不会从马上摔落,谁知道,还是成了瘫子。
她想起了蝶梦中的情景,自己被人抬出了这间寝室,抬进了阴冷潮湿的西厢。驸马和南阳那贱人成了亲,还生出了孩子。
她一个人,在除夕之夜,悲凉、凄惨地自缢身亡,彼时,驸马和那贱人正在宫中欢度佳节。
悲伤如蛇,从她心头爬进眼中,化作两串热泪,滚下了脸庞。
她看着镜中流泪的自己,抬起手,缓缓将脸上的泪水抹去,拿起妆盒中的粉盒,粉扑,在泪水流过的地方,重新扑点。
补好妆,她对着镜子左右顾盼,末了,对着镜中的自己粲然一笑。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府中掌灯后没过多久,驸马谢琨接到了新安公主发出的邀请。
对镜整了整衣冠,驸马一身负于身后,信步去见公主。来到公主房中,只见公主房中已经摆上了两桌精美的菜肴,他一桌,公主一桌,两桌相对。
新安公主,已经就坐。
见他来了,新安公主仰起脸,对他微微一笑。
驸马回了公主一个婉约的笑,在属于自己的那桌后落座。回公主那一笑时,他不动声色地打量公主。
但见公主严妆华服,比平日看上去年轻许多,姿色虽不及落水前,但比他重生后美艳太多。
呼吸之间,是清雅的香气。新安公主自从亲兄驾崩后,便不在房中熏香。
今日重又闻到公主最爱的青麟髓香,刹那之间,驸马竟有些恍然,恍然过后,是感慨。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只是短短几个月,便物是人非。
房中置了几盏落地青铜连枝灯,二人的食桌附近就放了一盏。连枝灯上,灯火绚绚,灯影之间,新安公主对着驸马举起了酒盏。
“驸马,我敬你。”
驸马连忙举起了自己桌上的酒盏,“不敢。”
新安公主一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然后微笑着将空盏的盏底展示给驸马看。
驸马连忙学着公主的样子,喝光了自己的盏中酒。
二人身边各有一名侍女,新安公主不停地敬驸马酒,两名侍女就不停地给她和驸马斟酒。
不觉,夜近子时,万簌俱寂。
“你们下去歇息去吧。”新安公主忍着不住上冲的酒气,冷声吩咐两名侍女。
两名侍女看了一眼醉倒在地的驸马,齐齐对新安公主施了一记万福礼,一前一后离开。
因为提前服下了解酒的药物,虽然喝了两坛酒,新安公主醉得有限。她艰难地挪动着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向驸马爬去。
及至爬到驸马身边,她先是将驸马的身子摆放端正,尔后趴在驸马身边,仔细地观瞧驸马。
头发,眉毛、睫毛、鼻梁、鼻尖、嘴唇、下巴,她的目光在驸马的头脸上流连往返。
她的手,寸寸抚过驸马的脸,手指一遍遍勾描驸马的五官。
驸马生得真好啊,好到让她舍了十九年的阳寿。
这么好的驸马,她怎么能让给别人,尤其是南阳那贱婢!
她的东西,谁也别想抢!
新安公主痴迷地望着昏睡中的驸马,痴迷之中带了疯狂。
过了许久,她似乎是看够了,双手撑席坐直了身体,眼望幽暗的前方,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只墨绿色的锦囊。
毫不犹豫地拉开锦囊开口处的绊绳,她从锦囊里掏出了一个物件:一个小小的茶绿色纸包。
慢条斯理地打开纸包,映入眼帘的是一小堆暗红色的粉末。
蝶梦馆的主人说,时机到了,才能拉开锦囊的绊绳。堕马后清醒过来,她每天都试着去拉这绊绳,每次都拉不开,直到今天早上。
早上拉开绊绳,晚上,驸马就给了自己一纸休书。
将纸包中的粉末尽数倒进驸马喝干了的酒盏,新安公主拿过放在一边的一只酒坛摇了摇,坛中还有一些酒。
小心地提起坛子,她往驸马的酒盏里倒了大半盏酒,放下酒坛,拿起驸马的筷子,将盏中的粉末调匀,她推醒了驸马,拿着酒盏递给驸马,对驸马微微一笑,“谢郎,喝了这盏酒,就走吧。”
喝了这盏酒,我们就一起走吧。
驸马睡得正香,被公主推醒,听到公主说“喝完了这盏酒,就走吧”,一心只想喝完这盏酒,回房睡觉。
想也不想地接过公主手中的酒盏,他一仰头,将盏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完酒,他从地上爬起来,弯下腰,想将公主抱到榻上去再走。
突然,一阵巨痛从腹中传来,继之,五脏六腑跟着疼了起来。疼得他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很快又躺倒在地,蜷着身体,不住翻侧呻.吟。
新安公主瘫坐在一旁,怔怔地看着他。
巨痛让驸马清醒过来,他忍着疼痛问新安公主,“你在酒中放了什么?”
“鹤顶红。”
新安公主语声平和,像是在说她在他酒里放的,不过是一点甘草糖霜。
“你、你、你……”驸马有气无力地点指着公主,哇的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整个人随即向下一瘫,瞠目而亡。
新安公主看着死去的驸马,半晌没动。
半晌过后,她伸出一指凑到驸马的鼻下,确认驸马确实是死了。她费力地将驸马翻转过来,翻成仰卧之姿,掏出自己的手帕,认真地擦干净驸马下颔上的血迹,合上了驸马的眼睛。
然后,她躺在驸马身边,支起上半身,又看了驸马一会儿,一低头吻上了驸马的嘴唇。
驸马嘴唇上的血,她没有擦。
嘴唇上和血里的鹤顶红,足够带她上路了。
每年七夕,她都和驸马许愿:终老之日,共赴黄泉。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们没能终老,却能共赴黄泉。
也很好。
驸马的嘴唇还残存着一丝温暖,她珍重地亲吻,小心地亲吻,贪婪地亲吻,哪怕腹中传来巨痛,哪怕五脏如焚,依然还是亲吻。
忽然,眼前一黑,她脱力地瘫在了驸马的臂弯里。
第二天,侍女推开房门进来伺候时,发现新安公主和驸马双双死去。
两个人看上去像是一对睡着了亲密夫妻,相依相偎。
公主躺在驸马的臂弯里,脸上带着一丝浅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