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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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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听白觉得自己最近光是动一动就累得很,这会怎么又有那么大的力气能把徐邵华推到在地。看着徐邵华一屁股坐在地上愣愣地看着自己,陈听白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
陈听白不喜欢被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同样也不喜欢俯视别人。
人与人之间,最好的目光交集,应该是互相平视。
他平静地看着徐邵华,不难过,也不愤怒,像在叙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徐邵华,其实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也这么做了。那道不道歉,就没那么重要了。”
好像在把他推出去的那一瞬间,陈听白整个胸腔里蓄藏了很久的怒火也变得毫无意义了。在那愤怒的推搡里已经全部发泄了出来,现在的陈听白像只泄了气的气球,连身体都往后靠在轮椅的靠背上。
他的左手还有两条腿还在因为刚刚的动作而微微颤抖。
声音却已经说得又淡又轻。
口腔里的牙齿好像又在隐隐约约作痛。
“小聪,回家了。”陈听白不再看地上的徐邵华,只是扭头淡淡地招呼胡聪帮他上车回家。
突然在这一刻,陈听白会觉得很困,恨不能现在就有一张床能让他躺下睡觉。以前陈听白身体舒服的时候,偶尔还会自己用手撑着从轮椅上转移到车子后座。他知道怎么用巧劲让自己“摔”进车里,胡聪会帮他把腿摆正,将他扶坐好。可是今天不行了,今天用脚趾头想,他都没有这个精力和体力能把自己撑起来。
轮椅停在车面前,他静静地看着胡聪将车门开到最大,然后抱起自己放进车里。身体好像有一条线,线的这边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胡聪的胳膊在紧紧地搂着自己,线的那边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能看着两条腿一晃一晃的。
车子才进到小区,陈听白就看到家里灯还亮着。最近都是这样,吕老师会一直等着陈听白回家,无论多晚。
新学期开学吕老师带的班级就正式进入了高考倒计时,她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往年带毕业班家里的家务还有伙食都会全部让阿姨做,吕老师就只管抓教学质量。偏偏今年这个节骨眼上陈听白又开始吃不进东西,吕老师咬咬牙又把掌勺大权接了过来。只为了给陈听白多做点他喜欢吃的东西。
陈听白挑食但是不会过分挑剔吃的,除却不吃的那几样东西,别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他都会吃。也只有当妈的才知道自己儿子到底喜欢吃些什么,自己累点没关系,儿子不能一直这样什么都吃不进去。
所以无论陈听白多晚回家,厨房的炖盅里永远有一盅炖的将将好的吃食。
听到门锁开了,吕老师立马从沙发上坐起来走到门口迎接:“儿子回来啦,今晚还挺早。在外面有吃东西吗?没吃啊,饿了吧?妈今天给你炖了豆腐鲫鱼汤,一会喝点。”
边说着边蹲下身帮陈听白脱鞋,陈听白的脚要是塞在鞋子里一整天,很容易水肿。吕老师顺道帮陈听白把袜子也脱了,就这么蹲着低着头帮他做着按摩,又是揉捏又是摩挲的。
吕老师做得自然,陈听白却坐立难安。有什么用呢?蜷缩着的脚趾就算现在伸展平整不消一会就又蜷缩起来了。至于冰凉就更是难以改变,泡热水都不会暖和多少,更别说母亲这一小会的揉揉捏捏。完全就是徒劳无功,那为什么还每天都要这么辛苦蹲下来帮自己呢。
“妈,别弄了 。您让胡聪帮我把拖鞋套上就行了。”陈听白把手放在吕老师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她。
“拖鞋就在妈手上干嘛还要麻烦小孩子啊,妈给你穿。”吕老师吧陈听白的脚轻轻抬起来套上拖鞋,他的脚下垂得厉害,套不住拖鞋。吕老师自己在后面用针线钉了条宽松的松紧带,这样就能稳稳地套在陈听白的脚上。
她把陈听白的脚放在踏板上,站起身来转到陈听白的身后:准备推陈听白去洗手吃饭。大概是突然站起来的原因,吕老师眼前一阵黑晕,还好及时扶着陈听白的轮椅才没摔倒。
她缓了一会才重新和陈听白说话“来,妈推你进去洗个手出来喝点鱼汤。妈跟你说,今天妈妈趁学生午休特意跑去菜市场买的豆腐和鲫鱼,可新鲜了,比超市的新鲜……”
可是陈听白压根不想喝什么鲫鱼汤,刚才在字里门口他就觉得又牙疼了,现在更是疼得厉害。他只想躺在床上沉沉睡去。他今天累得连澡都不想洗,反正他洗澡也是胡聪帮忙,那躺在床上让胡聪擦一下也没多大区别。
“妈让胡聪喝吧,我真的累了我想睡觉。”
吕老师头隐隐作痛,太阳穴一直突突跳个不停。但又出于本能地心疼陈听白还什么都没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好言好语地回答陈听白:“你听妈的,喝了汤你胃里暖呼呼的再洗个澡就能睡得着了。你就是吃得少胃里烧得慌所以睡不着。”
“妈难道你不知道吗?你儿子是高位瘫痪,你儿子不会感觉到饿的,根本不会有什么胃里烧得慌的感觉!你儿子只有这上面又感觉!”陈听白想不通大家都怎么了?为什么明明知道他都瘫了还妄想着他在感知平面以下有什么知觉。
吕老师没想到陈听白情绪那么差,被他这么一通无名火骂得眼睛眨巴眨巴的,可是心里还是觉得不吃东西也不是办法:“医生说就是感觉不到饿才……”
陈听白转着轮椅往前走了一点,然后把轮椅转了个头面对着吕老师:“医生说的,医生说的,医生当初还说我只要不放弃肯定能好一些,我好了吗?!啊?我特么的还不是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轮椅上吗?我也是活生生的人,我就是不想吃啊!不行吗?”
吕老师的头晕还没缓过来,先前扶着陈听白的轮椅还好,突然能扶着的东西没了,她差点没站稳,还算好身边还站着胡聪,一把揪着胡聪的衣服才没摔倒。
可是陈听白的话还没说完:“我就是很困不行吗?我就是很累不行吗?我也不愿意啊!我也不愿意我每天死气沉沉的啊!我还不愿意出车祸瘫痪呢!这些事是我能说不要就不要的吗?我就是想睡一觉有错吗?你不是天天半夜来我房里看我睡了没吗?我现在想睡觉不是顺了你的意了吗?我不想喝汤,天天给我弄你看我喝进去几口了?我要睡了,您让我睡一觉行不行!”
说完自己转着轮椅进了卧室,他在卧室等了一会,胡聪还没跟进来,又大声吼了一句:“胡聪!人呢!”
吕老师还紧紧地抓着胡聪的衣服,闭着眼睛不敢动。她太阳穴好像有一根血管突突突地直跳,心脏也是跳得厉害,好像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一样。
“小聪,你把我扶沙发上坐着赶紧进去看他,他一个人不行的。”吕老师强压着恶心,睁开眼睛对胡聪说。
一场争吵耗尽了陈听白最后一点体力,他由着胡聪帮他换衣服,擦身子,然后把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沉沉睡去。
说是睡着,倒不如说是太累了闭着眼睛休息,脑子了其实还是一团浆糊,和徐邵华的那些事情像是跑马灯一样一帧一帧闪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醒了过来。又闹着要去书房看会书。
最近他这样胡聪都已经习惯了,胡聪帮他套了件衣服在身上,把他抱坐在轮椅上推出房间。
客厅的灯还开着,吕老师还披着她的那条羊绒披肩歪坐在沙发上。不晓得是不是只开着落地灯的原因,陈听白远远看着吕老师觉得她脸色惨白。
他转着轮椅到沙发边上,轻轻推了一下母亲:“妈,回房间去睡,太晚了。”
只是这么轻轻一推,吕老师就倒在了沙发上。
吕老师的倒下的时候陈听白愣了一会,平时母亲从来不会在沙发上睡觉,更何况电视又没开着。他又凑近一些还一边说:“妈,去床上睡了,你这么睡沙发上会感冒的。”
吕老师的手垂着,伸在沙发外面,陈听白凑近的时候碰到他扶在钢圈上的手。
是凉的,是冰凉的。
就只是指尖一瞬间的触碰,却像是海啸那样的滔天海浪向陈听白席卷而来。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心里的恐慌在这一刻爆发。
吕老师还是这么静静地、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横倒在沙发上。
陈听白从未有一瞬间像现在那么害怕,连声音是是颤抖着的:“妈……妈……小聪你过来看看我妈啊!”他本来自己已经把手伸到了吕老师的脸面前,就在触碰到鼻息的一瞬间又立马缩回来,说着扭头招呼胡聪过来。
他实在没有勇气去亲自确认自己的母亲是不是还活着这件事。
胡聪也没见过这种事情,不过联系两三个小时前陈听白和吕老师吵架那会吕老师的样子 ,这会她眼睛紧闭,想也能猜个七八成。
胡聪簌簌发抖,伸长手臂在吕老师的鼻底探了一下,心也沉了下去。
在过去的这两三个小时里,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时候,她一个人痛苦地、突然地停止了呼吸。
陈听白瞪大双眼,期待着胡聪松了口气地告诉他没事,可是胡聪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懂什么啊!你别瞎说!我妈才五十四岁!”
陈听白一把推开胡聪,大声骂他。转过头拉着吕老师的胳膊猛烈地摇晃:“妈你快醒醒,你起来骂胡聪,他不会讲话,你别生气,你只要醒过来我把他赶出去,他嘴巴乱讲。”
“妈我错了,妈我再也不对你大声讲话了,你醒醒啊!”陈听白摇晃吕老师的胳膊,可是沙发上的人没有丝毫动静,他又改成摇晃吕老师的肩膀。
他摇晃的动作太大,吕老师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还好胡聪一把扶住。胡聪小声地说:“师父你别这样,阿姨……真的不在了……”
“你住嘴啊!你特么再乱说你就滚啊!”陈听白像疯了一样,根本听不进去。
转过头又安静下来,好言好语地像是在哄一样拉着吕老师的手说话:“妈……你吓到儿子了,不闹了好么?你醒醒好不好?你醒过来好不好,你看你儿子脚上都没穿拖鞋,胡聪太笨了都没给我穿拖鞋,你醒过来帮我好不好,求你了。”
喉头的低声细语已经变成了呜咽:“我求求你了……醒醒好不好……我求求你啊……”
陈听白几乎把整个身体都匍匐在吕老师身上,她的四肢已经冰凉,不过被衣服覆盖着的地方,还有一丝丝余温,最后一点点属于人世间的温度。
最后一点点,陈听白熟悉又贪恋的温度。
“师父你快起来,我把阿姨抱到床上去,趁……还能给她换套衣服。”胡聪也在哭。
吕老师对他很好,他来到这个家里那么长时间,吕老师像对待小儿子一样对他。他实在讲不出趁吕老师还没凉透身体变僵硬这句话,可是吕老师走得突然,绝对不能让吕老师就这么走了。
归根究底,该怨谁呢?怨陈听白无处宣泄的怒火,还是怪吕老师自己忍着难受也要为儿子着想。
或者也该怪他自己,当时就该发现吕老师不舒服,该壮着胆子让陈听白冷静冷静,然后及时送吕老师去医院。
可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胡聪使劲把陈听白扶正做好,然后抱起吕老师进房间,放好在床上。
换衣服的时候,胡聪又犯了难。按理来说这些事应该是亲人来做的,奈何陈父恰巧在邻市出差,陈听白自己的衣服都是他胡聪帮忙穿,更别说帮别人换了。胡聪捧着衣服看着陈听白,不知道该怎么办。
陈听白愣愣地看着静静躺在床上的吕老师,那么安静,和平时睡着了有什么区别。他甚至恍惚还能看到吕老师的胸膛还起伏着。
甚至都不敢哭得太大声,怕吵到妈妈。
“你来换吧。”
吕老师平时大多数在学校里,她的衣服都以素净大方为主。以前吕老师还有点微胖,自从陈听白出事以后,这几年太过操劳又瘦了下去。现在因为停止血液流动的原因,看起来又瘦又苍白。陈听白一眼都舍不得挪开,看着胡聪帮她一件一件脱掉衣服,又穿上崭新的衣服。
“你帮我把我妈抱起来,我给他梳个头吧。”因为吕老师先前洗过澡的原因,头发还散落着。陈听白转着轮椅到梳妆台前将梳子放在腿上又来到床前。
吕老师的头发很多,陈听白记得妈妈是有白头发的,只是她有染头发的习惯。她比较节省,不太愿意去美发店染,都是自己买染发剂回家染,大多数是父亲会帮她染,偶尔陈听白也会帮她一下。她的头发不长,但是很柔顺,轻轻一梳就非常漂亮。
陈听白小时候最喜欢玩妈妈头发了,会把妈妈的头发一圈一圈绕在手指头上,在妈妈的怀里笑着说帮妈妈烫头。有时候难免会弄疼妈妈,被吕老师假装生气往屁股上拍一巴掌。
没想到再一次盘弄妈妈的头发,是在帮她整理仪容仪表。
一想到这个,陈听白的眼泪又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今晚最后妈妈说了什么来着?她说自己喝了汤就睡得着了。
是了,妈妈还炖了鲫鱼汤,说是今天买的很新鲜的鱼。
陈听白让胡聪把炖盅端来,放在床头柜上。他打开炖盅的盖子,奶白色的汤呈现在陈听白眼前。上面已经微微结了一层油脂,不过还能看得出来是温热的。
“妈,你看我听你话,我现在就把鱼汤通通喝干净。”拿着勺子的手一直在颤抖,根本舀不起来汤,还没到嘴边就已经洒了大半。
他停了下来,让自己冷静下来,告诉自己汤洒了就没了,妈妈会不高兴的,要全部喝了。过了好一会才镇定下来,接着喝汤。
吕老师的习惯会先把鲫鱼煎一下然后再炖汤,喝起来的味道非常浓郁鲜美。陈听白最喜欢喝,连里面的豆腐都可以全部吃完。
陈听白一边哭一边吃,好几次被呛得咳嗽。瘫痪病人大半个身体没有力气,他每次咳嗽都咳得艰难又漫长。
他整个身体都缩在一起,连平时安静没用的左手都微微抬起来一些在胸口上胡乱地动了几下,看起来像是在做什么帮助能咳嗽咳得顺畅些的动作,奈何左手本就无力,做的动作更像是痉挛时身体无意识的抽动,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他的脸被憋得通红,脖子和太阳穴上的青筋凸起。
真狼狈,一辈子吃相斯文的陈听白,竟然还有因为吃点什么东西狼狈成这样的一天。
胡聪怕陈听白呛到会影响呼吸,万一再出事就更不值当了。他一边给陈听白喂水一边顺气道:“别吃了,你现在边哭边吃是不行的,鱼汤都凉了。”
陈听白用手肘推开胡聪,继续佝偻这身子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碗里的豆腐和鱼肉,他吃得满嘴都是,却还停不住:“你懂什么!这我妈做的!”
这是我妈做的。
这是我妈做的最后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