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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第十五章 理智与情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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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呆呆地站在城墙上,俯视着壮丽的高穹城。正午阳光过于刺眼,让他不得不抬起手来遮挡。
“怎么样?高穹城很大吧?”中年男人道,“陛下考虑到你的遭遇,亲自下令让你来到高穹城,实现了你的愿望。”
男孩张了张嘴,低下头:“不,我现在已经不想来高穹城了……我想回家。”
“别这样,开心一点吧。”中年人拍拍他的肩,“待会还要去见皇储殿下呢。听说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男孩只是低着头,看着繁华热闹的高穹城,无声地流下眼泪。
阿尔杰睁眼之际,维尔德正坐在一边的椅子上翻着文书。
“哟,醒了?”维尔德注意到阿尔杰的声响,抬眼对他说话。
将所有文书堆成一摞摆在阿尔杰的床头柜上,维尔德抱臂站了起来,揶揄道:“先是早上骗了我,再是比武的时候不听命令。可太有本事了。”
阿尔杰眯了眯眼,才慢慢地反应过来维尔德在说话,他哑着嗓子答道:“我没有骗您,我只是……”
“那就算是隐瞒事实吧,别说没听懂我想问什么。”维尔德略有不耐地打断道。
阿尔杰一时语塞。也许维尔德真的生气了,他打算起身郑重一点地道歉——即使私交甚好,但终归有着极大的身份差距,这份郑重是需要的。
“躺着吧。医生说你左臂骨折了,”维尔德见状抬了抬下巴,重复道,“可太有本事了。是玛蒂拉公主给你叫的医生,有机会记得去谢谢她。”
阿尔杰拍了拍额头,刚醒过来的他还晕头转向,这时候才想起来今天维尔德与玛蒂拉第一次见面:“您和玛蒂拉公主谈得怎么样?”
“今天上午我没和她说几句话。”维尔德道,“和我一样,她也有些忌惮奥斯里克,也就没有多说话。不过也看得出来,她在慎重观察。”
“……以她的处境,确实应该如此。”阿尔杰低声道。
“不过我和她在傍晚约了见面,奥斯里克不在,也就不用演戏了。”维尔德笑笑。
阿尔杰躺了回去——还好,维尔德看起来没有生气,还是原来那幅好说话的样子。
“您一直在这里等着吗?其实应该尽早的去找玛蒂拉公主,毕竟是您和她的第一次见面。”阿尔杰道。
“不用在意这个。她没有介意……甚至很友善。”维尔德倚靠在墙上道,“我在这里等你醒过来,是有事情要和你说,而且越早说越好。”
阿尔杰露出了诧异的神情。维尔德的表情看着有些严肃,但阿尔杰觉得骑士比武的事情已经圆满地结束了,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再提了。
维尔德解释道:“这一次骑士比武,确实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聚集了帕德里恩公爵一派的贵族,而他们正好掌握着赫洛斯。我来到赫洛斯一个多月一来,是第一次直接面对这么多贵族。如果我们支持了他们的传统活动,并且取得了非常好的成绩,就像现在的情况,对我们深入赫洛斯很有益。”
“但是,”维尔德加重了声音,“这样的机会会有很多,即便失去了这次机会,也无伤大雅。也就是说,这不是一件值得拼命的事情。”
说到这里,维尔德瞥向阿尔杰:“你知道的,我在赫洛斯可信任的人不多。我不希望为了这些机会,将随随便便的将这些人赌上去,包括你。”
“失去一次机会也许无所谓,但如果每一次都这样想,我们在赫洛斯就会慢慢陷入劣势……”阿尔杰出声道。
“那就陷入劣势。”
阿尔杰错愕。
“陷入劣势会怎么样?我会被剥夺职位,回高穹城挨骂。”维尔德说得理直气壮。
“阿尔杰,我从来不是没有退路的人,我可以输,把陛下给我的资本全输了都行。虽然听起来特别糟糕特别废物特别窝囊……”维尔德说到这里有些纠结,低着头揪了揪自己的碎发,“但是真的,我不会有事的。陛下再小气也会给我新的,好歹我是他的儿子,再怎么样他都不会让我流落街头的。当帝国的蛀虫,听起来可太厉害了,我一点都不讨厌。”
“所以你也一样,作为我的下属,不需要拼命。在你需要拼命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拼命;在你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学会拼命的时候,你就不需要拼命了。命运就是喜欢拿你开玩笑,快点认命吧,阿尔杰。”维尔德抱着手臂,哼哼唧唧地说。
阿尔杰歪着头看着维尔德啰啰嗦嗦。他们刚对视一眼,维尔德就知道阿尔杰没有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那你的妹妹呢?我记得是叫做维罗妮卡·扎伊斯,她只有你了。至少为了她,你也别随便死掉。”维尔德叹了一口气,话锋一转,“这次比武的事情,险是险了一些,不过结果还算是不错,我就不多说了。但是不听命令这种事,不允许有第二次。”
“那要是有第二次呢?”
维尔德被阿尔杰下意识的发言气笑了,他说:“那我就给陛下写一份推荐信,让你进他的骑士团。这样你就可以趁早回高穹城,去他的会客厅门口站岗,获得每天欣赏德罗尼亚皇帝臭脸的宝贵机会。”
阿尔杰再次语塞。
“好了,没有别的事情,我就先走了。”维尔德抬头看看窗外,外面的天空已经泛起红霞,他扬声道,“我该去见玛蒂拉了,今天应该不会来看你了。晚上还要应付奥斯里克,回去之后还得例行查阅信件……总之,你好好歇着,最近没有你的工作,全部取消。”
维尔德捻起床头柜上的几份文书,珍重地看了阿尔杰一眼,转身离开。
“等等,殿下。”
“怎么了?”维尔德回头。
“今天……我杀了人。”阿尔杰低声道,“我在高穹城也有过比武,但都是点到即止……这次不一样。那一位骑士,本来是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奴隶,一定是经历了很多才走到今天,但就一场短暂的比武,一切都结束了。”
“殿下,我第一次夺走了别人的生命。”阿尔杰望向维尔德。
他希望维尔德能够替他解释些什么,比如说这是为了活下去,比如说热衷赫洛斯比武的没有好人……哪怕是歪理邪说也好,至少让他能够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
刚才游刃有余的维尔德却在这一刻沉默了,他抓着文书的手紧了紧,又松开。
“……我也没有办法。”空气中的灰尘在傍晚的阳光下舞了好一会,维尔德才轻轻说,“我甚至不敢说不会再发生——不,在赫洛斯,一定会再次发生。阿尔杰,你只能习惯。”
维尔德露出了抱歉的神情。果然,维尔德不会将赫洛斯比武的杀戮说成是必要的杀戮,哪怕这是阿尔杰为了他而做的事情。
维尔德无言地摇摇头,离开了。
在钻出阿尔杰休养的房间时,维尔德还重重地打了一个喷嚏。一天过去了,他还没来得及换上适合赫洛斯秋季的衣服。
现下不是花期,花园里满是枯枝烂叶,萧条得很。但花园建在高地,要是坐在回廊上,转身便可以瞥见赫洛斯层叠的丘陵与原野,夕阳的光彩染在深秋的鲜艳红叶上,像是整个赫洛斯都燃烧起来了一般。
玛蒂拉·柏塞特就坐在这里远眺。
很多年前——在她的幼年时期,她的家族还没有衰亡的时候,她曾经随着家人来到过帕德里恩公爵领,到过这个视野开阔的花园。彼时,她的长兄把她放在秋千上,她在空中起起落落,感觉自己像是一团柔软的蒲公英,赫洛斯清爽的风马上就要把她吹化。
今天中午,帕德里恩盛会的骑士比武结束了。怒火难言的维尔德忙得一团糟,他来不及应付玛蒂拉,只能说今天下午看看有没有时间来找她,玛蒂拉也表示了谅解。刚才有侍女来找她,她便将地点定在了这个回忆中的小花园里。
因为玛蒂拉想回到这里看看,她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会那么害怕。即使幼时的秋千已经被拆掉了,也找不到谁来问是什么时候拆掉的。
玛蒂拉面色恬静地看着远处的山野,十指却纠缠在一起,脚尖也不停地点在地面上。
“玛蒂拉公主,下午……现在差不多该说晚上好了,抱歉,现在才腾出时间。”
等待许久的声音忽地从身后响起。玛蒂拉一惊,忽然觉得有些窘迫——就在刚才,她一不小心把脚尖踩在了泥地里,鞋面一定脏了。还好,还好,可以藏在裙子下。
维尔德才柱子后面现出身来,问她:“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他微笑着,语气轻松。今天上午在奥斯里克面前,拘谨的是维尔德,放松的是玛蒂拉;现在却完全地反了过来。那时维尔德需要为赫洛斯的事情多做考量,慎重行事;此时玛蒂拉却要直面这个决定她未来命运的人。
玛蒂拉是交易中昂贵的货品,是天平上沉重的砝码,但不是一个可以自己做选择的人。即使维尔德品性极度恶劣,她与维尔德见面后彻底地否决了维尔德,也无法拒绝与维尔德的婚约。身处高穹城的德罗尼亚皇帝看中了她的政治价值,扼住了她发声的咽喉。
玛蒂拉点了点头,以示应允。
“上午骑士比武的时候,谢谢您替阿尔杰叫来医生。我让他之后来向您道谢。”维尔德坐在了玛蒂拉身边——不是太近也不是太远,既不会过于疏离,但也不会有肢体接触。
这个开场让玛蒂拉觉得轻松了一些,她拘谨地道:“这倒不必。我看过很多比武,但很少见到他那样的……是叫做阿尔杰?他故意放走了他的敌人。”
“叫做阿尔杰·扎伊斯。他很厉害吧?这是他第一次死斗。”维尔德无奈道,“无论是他还是我,都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搞得很是狼狈。”
“也许公爵没有注意到德罗尼亚与赫洛斯之间风俗的差距,应该多提醒一下的。”玛蒂拉抬眼看向维尔德。
维尔德苦笑着摇摇头,不在此处纠缠:“我听说,是公爵在几个月前找到了您与您的兄长。”维尔德想再多提及一些,比如公爵对他们怎么样,比如他们的流亡生活如何,比如如何看待公爵曾经对赫洛斯的背叛——也许是因为事情本身就颇为敏感,怎么考虑措辞都觉得有些冒犯,维尔德最后还是将话头给咽了下去。
“是的。”说到这里,玛蒂拉将视线投向遥远的山野,“那个时候,我们寄住在一户平民家里,那家只有老婆婆和她的孙子。我们被奥斯里克的下属发现的时候,他们都被杀了。”
“我以为我快要死了,但奥斯里克没有这样处置我。”玛蒂拉继续说下去,“我与哥哥被软禁,但并没有被苛待。很滑稽,时隔数年,赫洛斯公主再度享受荣华富贵,是因为赫洛斯的叛徒。”
“您的哥哥还好吗?”提及哥哥,维尔德便想起玛蒂拉上午说兄长身体不适。
玛蒂拉答道:“奥斯里克没有说谎,我的第四位兄长埃布尔·柏塞特是个胆小的人,他会在关键时刻恰到好处地身体不适。如若可以,他不愿意见除我以外的任何人。”
见维尔德微微皱眉,玛蒂拉解释道:“别误会,我没有讨厌他。柏塞特家族的衰亡,第一原因是一开始的赫洛斯内战,我的两位兄长为争夺王位而残杀。只有埃布尔,他不愿意参与其中。后来德罗尼亚借着内战的时机进攻赫洛斯,在逃亡中,也只有他真的关心我,只是我真的有些碍事。但无论如何,只有他最终没有丢下我。”
“……我没有想到您会愿意说这些。”维尔德道。
玛蒂拉笑着摇摇头:“这不是什么秘密。您要是愿意去打听,很快就能知道。”
维尔德抿了抿嘴,道:“我没有想到您会是这样的人——我以为您会憎恨德罗尼亚,甚至做了应对刺杀的准备。”
玛蒂拉也没有想到维尔德会如此直白地承认。她面色一红,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冤屈一样急忙辩解道:“不,我绝对没有……!我不敢……”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会因为猜想就做什么对您不利的事情。”维尔德无奈地笑笑,玛蒂拉的紧张实在是一览无余,“而是想说,即便您真的这样做了,此时此刻我也会理解的。”
玛蒂拉一怔。
“在我的父亲……德罗尼亚皇帝加雷斯·康特洛斯给我提起婚约的那一天,我就和阿尔杰说,对您来说,我是仇人——我不想用‘我没有参加德罗尼亚对赫洛斯的战争’来辩解些什么。在生死之仇面前理智地去区分这些本来就很难,更何况我现在已经就职赫洛斯总督,要来推进德罗尼亚对赫洛斯的统治了。您应当憎恨我,理所应当。”说到这里,维尔德长舒一口气,不再像玛蒂拉一样正襟危坐,率先终结了他们拘谨的氛围。
玛蒂拉张了张嘴:“我……”最后却是欲言又止,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是,我不会带着歉意来面对你,我不会为此做出任何对德罗尼亚不利的事情。”维尔德看着玛蒂拉的眼睛,严肃而认真,“这份婚约,即便是我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婚姻是交易的媒介,我的父亲、我的先祖皆是如此——我也很早就接受了这一点。这份婚约,对于德罗尼亚进入赫洛斯有利,我就应该接受它。”
“那我呢?那我会有什么?”玛蒂拉脱口而出,在维尔德过于坦诚的陈述下,她也变得直冲冲了起来,“我还只是代表柏塞特家族的符号,我还是什么都……”
“我听说了赫洛斯的习俗。未婚的女人会有两枚裸戒,定下婚约之后,由未婚夫来准备装饰用的宝石。”维尔德说,“就算是我无法决定的婚约,我也会为你找最好的两颗宝石。但凡需要我做的,我都会尽己所能。”
“……抱歉,我也许说得过于严肃了,但其中没有谎言。”稍稍沉默了一会后,维尔德忽然有些后知后觉的尴尬,“我本意不想让这次见面变得这么……呃,不友善。只是看到您不愿意多说些什么,如果我也藏着掖着的话,就与上午在奥斯里克那里没有什么区别了。”
最后,他直视着玛蒂拉,笑道:“我想要尽快地认识您,尽快地得到您的谅解。不是因为谎言与隐瞒而谅解我,而是因为您认识了我而谅解我——毕竟,就算我能够理解您的憎恨与复仇,可我也不想一直提心吊胆啊?”
玛蒂拉的心中五味杂陈。忽然,她低头伏在了膝盖上:“我真的没有憎恨过您。在我小时候,我还是赫洛斯的公主的时候,女官和老师和我讲王子与公主的故事,说我天生就该享受幸福。可还没到我分清童话故事和现实的年纪,柏塞特家族在赫洛斯的统治就已经结束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人向我解释为什么。”
“后来与我兄长一起流亡,我们每天在考虑的问题是现在住的地方还安不安全,是收留我们的人会不会背叛我们。有时候收留我们的人自己也很穷苦,我们不能完全依靠他们生活,要自己去找吃的。这些已经让我筋疲力尽,没有任何余力去想其他的事情了——不,也许不是不恨,只是我已经忙得忘记了。”她的语调依旧是平静的,只是难得将这些话说出来,还是对一个刚刚认识不久的人,让她觉得狼狈得抬不起脸来。
维尔德安静地听她说完,轻轻地拉住了她的手腕。
玛蒂拉一惊,抬起头来看着他。这是维尔德第一次在礼节之外触碰她。
“不要这么想,一切都会有所报偿。”维尔德轻声道,“我刚才还对阿尔杰说,我就算非常无能,在赫洛斯失败,我也可以回到高穹城享受奢侈的生活。不过,作为拥有这份安稳的代价,很多事情我其实没得选,比如我的婚约,我从小就没有想过拥有爱情——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自己算是十分幸运了。我没有任何怨言。”
维尔德对她微笑:“你也是一样,你的出身会让你背负一些东西,也一定会给与你一些东西。因为公主的身份而遭受苦难,也会因为公主的身份遇见我。至于我——我无法向你保证我到最后会爱上你,但我会向你保证,我会尽我的责任让你幸福。”
玛蒂拉咬了咬嘴唇。“一切都会有所报偿”,那么理所应当,对她来说却又那么遥远。
她本来打算慢慢地试探维尔德,看看他是怎样的人,但没有想到他居然如此直截了当地坦白了——作出的承诺对风雨飘摇中的玛蒂拉来说,美好得宛如谎言,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
“我这样说会不会很自大?仿佛嫁给我会是什么不得了的好事一样。”被这样盯着,维尔德尴尬地刮了刮自己的脸颊。
玛蒂拉深吸一口气恢复平静。她坐直来,微笑着说:“谢谢您的承诺。您能这样说……我很开心。”
“那就好。”维尔德说。
玛蒂拉站起身,向维尔德伸出了手。
维尔德心领神会地站起来,亲吻她的手背。
“那么,我就等着您的宝石了。”玛蒂拉礼貌地说,夕阳最后一抹浓烈霞光落在了她的肩上。
很快,她又戴上了她冷静自持的面具。维尔德不知道她到底相信几分他所说的话,但这样的开始,维尔德已经十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