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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小暑(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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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时,那个久久不出现的管事终于登场了。
“来了来了,这是上半年的所有帐……”拿着一个老旧的簿子,管事是个敦实矮胖的人,穿着烟灰色的缎子衣,用的似乎是上等的蚕丝,裁剪针工都是极好。
“孙管事,何事这么慢,让准备看货的我们好等。”气定神闲地站起来,男子放下了手中的册子。
“看货……”被称为孙管事的老板愣了一下,狐疑的看着男子,然后,又转过头看向一边的公孙夏末。
不过也仅仅是那么一瞬。
这位久经商场的管事就带着无害而爽朗的微笑,若无其事般的放下手中的本子,拍拍手上前。
“……秋少爷今日要来看什么货呢?本庄不日前倒是才进了一批苏绣,不知可有兴趣?”
“那先不谈,你还是先为这位小姐介绍吧,你我既是熟识,等等也不妨。”
孙老板点了点头,和善的笑脸就对准了在一旁还没对突发状况反应过来的人看去。
“这位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既然话已至此,公孙夏末倒也不再客气,开门见山地点名了来由。
“这……‘蚕俏绫’本店目前无法提供,所有的货物都是由一同合作的方家保管,不日后统一运往长安。”
“也就是说,你们拒绝卖给我咯。”谈判方面显露出来的良好修养,公孙夏末不急不恼,点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
果然是“有意思”的小姐。
脑海中带着这样的想法,男子似乎更加觉得有趣地在一旁坐着,抱着看戏的表情当一个旁观者。
“实在抱歉,本庄可以提供其他的布料,其材质并不会比‘蚕俏绫’差到哪里。”
“这样的条件也不错……不过……”面纱下的表情带着话锋一转,“我就要买‘蚕俏绫’,对于这样的要求,你们难道不能退让一点答应吗?”
“这……”
“我自是知道叶氏绸缎庄不趋炎附势的特点,不过我也不是故意为难他人,既然你可以一口回绝这项交易,那么我就有必要提醒一点……”此刻少女心中所想的,却是难得的感谢那个讨厌的姐姐所说过的话,正是因为她提出了叶家经商的特点,才让她有机可趁。
“所谓的商人,最讲究的什么?”
“自然是诚信。”孙管事自信满满地说,既然叶家可以在全国甚至跨出周边属国的范围将一切与经商有关的业务做大,其中的诚信自然是如同金字招牌一样地抢眼。
“那么,如果不久之后你们又将‘蚕俏绫’卖于他人的话,要怎么说?”
“那是不可能的事。”不光说这一批货物没有得到户部批准在国内销售,就但是从合伙人方家的立场来说,也不会同意将布匹随意卖出,何况他自己也没有蠢到违反合作条列的地步。
“是么,话可不要说这么满,如果你真有如此的自信,不妨和我一同写一封保证,当然就由这位先生作证明人可好。”
“……秋公子,你认为呢?”孙管事回过头询问男子。
这自然不能怪他,以恰到好处的口吻与表情将叶家经商之道说出,暗地里的意思是在给对方扣下巨大的帽子,然后又以退为进给出了无形中让对方无法逾越的境地——诚信。在施加不多不少的刺激与催化之后,就设定出了一个完美无缺的局面。
孙管事因为叶氏绸缎商一贯的原则拒绝了对方的请求,那么之后改口同意就自然不能够出现,加之诚信这样的枷锁规范了他的行为意识,所以除了更加坚定自己的立场,任何松口或者退让都无疑是违反了自己所设定出的法则,就是潜意识中也不可能做出让步。
所以,最后的结果,就是将会继续直到写下那封所谓的保证书。
“你真的决定吗?要知道,如果今后这‘蚕俏绫’真的卖了出去,那么就凭着一封书,你绸缎庄的生意,可是会受到重创哦。”
看似是好心劝解,实则以公孙夏末那多年来熟练的虚假口吻,早已经给出了讥讽和进一步刺激的暗示了。
“这自然没有问题,我可以拿信誉担保。”
这个时候,原本还在悠然喝茶的男子突然将目光锁定了面前的女子,随后转向掌柜:“孙掌柜。”
“啊?……是的。”被那锐利的眼光一瞪,孙管事仿佛才从公孙夏末所主导的宛如催眠过的意识中回过神来。
“这位小姐,自然是来买东西,那么就不用如此咄咄逼人,就算写出一封证明,你所要的东西依然不能得到,又何必如此?”被称为秋公子的人用仿佛看透一切的目光盯着对方,然后不骄不躁地缓缓道来。
“孙管事答应地如此斩钉截铁,我自然是为了怕以后出现与今天不符的情况,再者,对于能拿信誉担保的孙管事来说,写一封保证也不痛不痒。”后退一步重新坐下,公孙夏末淡淡的说,表情上没有太大变化的她,内心其实已经有些恼怒,面前的人竟然在这种关键时刻给她使绊子,怎么看怎么像是故意为之。
“真是如小姐所说就好,但是事实果真如此吗?在我看来,孙管事……”已有所指的将面孔转到另一位当事人身上,“随便就拿叶庄的名誉作为赌注,似乎不是明智之举。”
“秋公子所言甚是,是我考虑不周。”掌柜低眉顺眼。
“哼,看来这个叶庄也不过如此,完全不似传闻一般。”对于男子含义不明的话,公孙夏末感觉到一种仿佛诡计被看穿的窘迫,心中不禁忿忿。
“商人之道,不利之事勿做,对于无法提供对于小姐来说满意的东西,实在抱歉,请小姐另寻他处吧。”恢复了原本的自制,孙管事做出了送客的表示。
冷着脸看了看面前的男子,仿佛要把这个搅局的人记到脑海里一样,沉默几秒之后,公孙夏末利落的起身,由众多侍从的陪伴,离开了此地。
直道对方完全离开,喝茶的男子才慢条斯理地放下了茶盏。
“账目都拿来了吗,给我过目吧。”
“叶少主……”孙管事那和善的脸此刻却变得有些唯唯诺诺,“刚才的事,如果没有少主帮忙,我……”
“难得大意也是可以理解,不过如果真要写下那封保证,你可知有什么后果?”
“这个,实话说来我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不妥?”男子站起身,“那可是有可能关系到叶氏绸缎庄以后诚信的后果啊。”
没有料到后果如此严重,冷汗瞬间就开始在孙管事脸上凝结。
“你可知她是什么身份?”
“不知。”
“如此良好的修养,精明的脑袋,训练有素的侍从,再加之衣着谈吐以及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孙管事,近来入洛阳的大人物有谁?”
“自是户部尚书公孙大人……!难道说,那个女子!?”
“作为方家暗处的管理者,那位公孙夏初的特点我倒是掌握一二,面前这个锋芒毕露自以为是的女子自然不是公孙家长女,那么带着得天独厚的恩宠以及超过常人的自信的来人,自然就是那位王都的大才女——公孙夏末了。”
“就是将要和叶家联姻的千金小姐?”
“你得罪何人不好,却偏偏得罪户部尚书之女。”与话语不同的是男子露出的毫不着急的朗朗笑意。
“……”孙管事耷拉着脑袋,无话可说。
“再者,你可有好好品味她所说的话?”
“她要我保证不将‘蚕俏绫’卖给他人,这点我可以保证。”
“他人,这个他人有限定吗?他公孙家与方家是姻亲,如果方家内部要将‘蚕俏绫’送出供公孙夏末制作嫁衣,这样的可能你有想过吗?”
叶翎秋到此刻也才转过了一直背对着对方的身体,用难得的严厉口吻说着:“公孙夏末来此的本来目的就不是买布,而是让你陷入困境,其中缘由我想很可能是因为前日我们拒绝带样品入公孙府,这位被娇宠惯的千金小姐想到的报复对策。如果你拿信誉担保,到时候‘蚕俏绫’又真被方家给出,这位小姐不再追究也就罢了,但是如果她将这事略作渲染,那些早等着抓我们把柄的竞争者们,就必会趁此闹出一番风波,到那个时候,你的信誉还有何用?”
“下属知错。”冷汗沁沁,孙管事面色苍白。
“以言语下套诱你上钩,对一切都了如指掌的少女,那位公孙夏末,可不仅仅是被娇宠过头的千金小姐,而是一个,有些头脑的对手。”叶翎秋略为一顿,然后继续说着,“但是,仅仅因为不满商家不把绸缎送到公孙府,就怀恨在心而要对叶家出手,她这种妄自尊大的态度真是幼稚得可笑,让人越看……越喜欢不起来呢……。””可以说,她就是一个头脑聪明,但是完全不懂周全之策的幼稚骄横的大小姐。”
拿过了原本已经被遗忘到一边的册子,叶翎秋重新坐了下来,“孙管事,继续报告这半年来的帐务情况吧。”
“是,是。”
“对了,你也早作准备,我想方家向你提出要违约调走少量‘蚕俏绫’也是近日的事,当然,关于违约你自是不用心软,照之前所说的收取那部分违约金就是,对于他们方家的事,我们远没有关心的必要不是么。”
“明白了。”
“如你所说,你也打算,和那个女人做出交易?”袅袅上升的水气,柳销妍双手握着白瓷茶杯,看向对面的人。
面前的女人无疑是美丽的,不是她那头青丝、不是她那羊脂玉般的肌肤、也不是她那袅袅水烟后一波千转流还的眉眼,而是她那种与世无争的幽幽气质,闲散好比贵妃醉酒后的姿态、玲珑更胜仙子出浴时的风情。
面对对方的疑问,公孙夏初只无声地点了点头,好似一开口就会惊扰到那个不似人间的女人似的。
“代价?”然后是柳销妍继续开口。
夏初不做声片刻,随后才回答道:“自然是一种感情了。”
“这倒也是。”
随后,一时间两人谁也没有再准备说什么。无声地沉默,品茶。
但其实,品茶的两个人,其实都没有真正合适的心情去品味面前的好茶。
过了一会儿——
“柳姑娘给出的感情,是什么?”
“欲望,登上花魁之位,或者说对于一个人来说,支持他去追逐一切的动力。”
“那么,欲望没有了,是什么感觉?”
“这……如何说明呢。”柳销妍下意识地微斜了脑袋,那幅我见犹怜的模样的确在无声地昭示着她的美丽与出众,“其实并没有什么感想,仿佛什么都没有拿走一样同平常没有区别,可是却依然有着不同。”
停顿了一下,柳销妍喝了口茶,长长的睫毛微颤,她在之后露出了那种一贯的微笑,“仿佛是一种倦怠感,现在的我,不仅是花魁的位置,就连对于金钱,权力,还是地位都没有了想要去夺取的意愿,满足于现状,并且不想改变,总觉得好像只是这样下去,就算死了都无所谓的感觉。”
“行尸走肉吗?”夏初冷冷地开口。
“这样说太过分了吧。”停顿了只有眨眼的时间,柳销妍就大笑起来,“我至少还活着,只不过这种活着,有些了无生趣而已。不过,也挺不错了。”
“挺不错了,听起来也是一种肤浅的敷衍呢。”
“你是怕把感情交出而失去什么吗?呵呵,在我看来呀,这里面没有什么好坏,过去的我不安于现状,缺乏安全感,而现在的我对周遭一切都很满意,这之间的得失,你又怎么看?”
夏初用探究地目光看着对方,没有回答。
“自少我是觉得得到的更多,令人觉得好笑的是,没有了欲望的驱使,没有了想要和其它人争夺这个位置的我,照预想应该很快就被拉下这个高台,可是不知是否正是没有了欲望去争夺,我反而安然退出了那勾心斗角的漩涡,虽然明哲保身这个词语不适合我,但是我能说的,就是现在这个状况下,我反而好好地安心做我的花魁,没有任何威胁到这个位置的情况出现。”
“得失吗?看来果然不是亲身体会,是无法了解其中的啊。”
“你明白就好,我能说得就这么多,希望对你有所帮助。”
一口喝光了杯里的茶,公孙夏末站起了身,“总是谢谢柳姑娘,你的话或多或少有些用处。”
“是么,能让客人满意,自然是我们的本分。”知道对方要离开了,柳销妍露出职业性的微笑,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夏初抽了抽嘴角,点点头后,退席准备离去。
“欲望散尽,一切是否都还会保留它的价值?所付出的一切,也是否还显得有价值?”……“所失去的一切,是否会价值翻倍?这是那个女人曾给我的话,我希望能对你有用,因为不只欲望,所有感情都是一样的。”
离开前,柳销妍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了一句。
而只留下背影的夏初,也只是在打开那小巧的门时,在阴影中停顿了片刻,然后没有任何表示地,掩上门离开了。
“感情,那个女人的交易,又岂是那么简单的……”若有所思的自语,从这个此刻已经倦懒得花魁口中说出。
最不简单的,就是,其实自己对夏初所说出的话虽然是实话,但是那真正的感受,并不是话中所表达的,并不是靠言语能够表达的……那种不知道自己到底活着是为了什么的倦殆感……
……
夏初站在门口,看着面前似乎还意犹未尽的脸,心情不知怎么的变得还不错。
“你的琵琶女如何?”
“那个真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精妙啊~~”叶榕满意地往前走去,“你呢,得到想要的了吗?”
难得的,夏初没有用平常的刻薄话语堵住他的嘴,而是模仿叶榕的说话方式,回答了所谓的,“同样是用言语描述不出的精妙感受……”
“……这样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不合适……”
“是么,谢谢夸奖。”
……
两人的身影渐渐从华梦街尽头缩小,然后到转弯处消失不见。
然而,寂寥的午后,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人,却放下了华贵的车帘。
离华梦街之隔不过一点的紫梁大道上,公孙夏末的马车一走出叶家绸缎庄,在拐角处就看见了不远处熟悉的人影。
抬手示意将马车停到路边小巷里的公孙夏末,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姊姊和陌生的男子从那幢装饰浮华的楼中走出,然后结伴离开的背影。
身后的刘嬷嬷似乎从周围打听到了什么,此刻正小跑过来。
上了车,在自家小姐耳边说了什么,让原本毫不表情的夏末也露出了震惊的模样。
不过这种表情也仅仅停留了须臾——
嘴角泛起了冷漠的笑意,公孙夏末放下了车帘,在若有所思后轻轻开口,“姐姐啊……你的胆子真大……不过却这么不小心……真是,愚蠢呢……”